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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雾未销

时间:2024-03-03    来源:馨文居    作者:佚名  阅读:

  他知道爱的所有表达形式与得到的方法,却从不懂得爱。但没关系,她很懂啊。

  一

  十四岁那年,付宁榆第一次经历离别,对象是她的钢琴。

  她忍着眼泪看着自己的三角钢琴被以近半价的价格转卖给临街的人家,以支撑付爸爸心脏搭桥手术的费用。从此,她只能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地听见钢琴声叮咚如泉水。

  琴声从那幢独立二层楼的一楼窗户传来,新主人是一个黑发凌乱而皮肤白皙的十三岁的少年,他穿柔软的米白色开衫和卡其色棉布长裤,眼睫垂下的样子有与年龄不符的漫不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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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宁榆第九次于黄昏时分藏在他的窗外偷听时,他发现了她。

  “想不想弹钢琴?”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你第八次出现在我的窗外,有四次你蹲在窗下,还有四次藏在盆栽后。”见她瞠目,他眨眨眼,“所以,你是想弹钢琴吗?”

  “是九次。”她喃喃道,第一次时她只敢远远地偷听,悄悄地偷看。

  他弹奏的琴声那样干净,干净得就像阳光下他微蹙着眉的侧脸,让她移不开视线。

  而如今,她又一次因他的敏锐而惊叹。

  “什么?”他微微皱眉。

  她赶紧摆手,拼命点头:“愿意,我愿意!我要怎么进去?”

  他挑挑眉,打开窗:“从这里。”

  几分钟后,宁榆激动地坐在了熟悉的琴凳上。她滑了几个音阶,刚刚弹出巴赫名曲的第一小节,少年就制止了她。

  “原来,你会弹,很好。”他满意地点点头,指着琴谱上的练习曲,“弹这个,装得生疏一点。”

  那是一首基础指法练习曲,乏味得紧。宁榆没敢有怨言,翻看了一下封面上“木桐”两字:“这是你的名字吗?”

  “嗯。”他已坐在地毯上,背靠着琴凳,闲闲地翻着另一本《莫扎特》。他翻书的手指修长而纤细,宁榆看着它们,不小心弹错了一个音符。

  那天,宁榆很晚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走前,木桐对她说:“如果你想弹琴,可以每天这个时间来替我弹一会儿练习曲。我妈坚持要我弹这些枯燥的玩意儿,我实在弹腻了。”

  宁榆乖乖地点点头。她告诉他,其实自己也不喜欢弹这些练习曲。可是,她懵懂地觉得,如果自己能每天都来这里弹琴——和他一起弹琴,就算让她弹一万遍练习曲,她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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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偷梁换柱的小秘密持续了三个月。直到一日,宁榆爬窗离开后,在木家楼下偶遇一只流浪猫。喂猫的当口,她忽然听见木桐的房间内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是木妈妈在和木桐闲聊。

  “那个小姑娘走了吗?”

  “……什么?”

  “哈,装傻呀?就是每天来与你‘琴房幽会’的小姑娘呀……”木妈妈笑道。

  宁榆一怔,猛地脸颊通红。

  原来,木妈妈早就知晓她的存在。

  宁榆正惴惴不安着,又听见木妈妈惆怅道:“那小姑娘家遭遇变故,也是可怜。我知道你这样与她约定,是不想让她觉得给她弹琴是种施舍,要不然,我也不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

  “我才没施舍她。”木桐高傲地反驳道,“我只是单纯不想弹练习曲,而她恰好想弹。就这么简单。”

  “是,是,没说你在施舍。”木妈妈忍俊不禁地说,“明天告诉那个小姑娘,下次她可以走正门。”

  宁榆躲在窗外,看着流浪猫狼吞虎咽地吞猫粮,忽然吧嗒一声,一滴眼泪滴到了小猫的耳尖上。

  小猫抬起头,喵了一声,宁榆抹了抹眼泪,带着泪花,微笑着挠它的下巴。小猫眯着眼,舔了舔她的指尖。

  二

  从那之后,宁榆成了木桐的“合法”琴童。每晚,她会陪他练三个小时琴。

  木桐的天赋慢慢显露出来,他冷淡的性子也日益显著。无论对谁,他都是一副入不了心的淡然模样,除了琴谱外,谁也不能让他驻足,不能分得他一丝一毫的注目,即使是宁榆也不例外。

  不过,好歹宁榆也是陪了他近三年的人,对他冷淡的模样,早已见怪不怪。

  正值盛夏的正午,木桐斜坐在操场边的槐树下读琴谱。他的视唱已出类拔萃,音符落在眼里,就是一幅旖旎的画卷。

  忽然,琴谱被一个便当盒盖住了大半,木桐皱眉,抿抿唇,起身就走。

  他最近心情很差。琴技步入瓶颈期,老师总是说他技法熟练,却感情枯涩。这不是多练习就能弥补的,他苦思许久,不得其法,烦得不愿被任何人打扰。

  “你得吃饭!”背后那个甩不掉的人喊道。

  宁榆很快拦住木桐,不由分说地将饭盒塞进他的怀中:“你得吃饭,因为人类不能靠光合作用生存,也不能从琴谱中吸取养分。”

  “又是我妈拜托你拿给我的?”他敷衍地扫了一眼饭盒,“卖相有进步。”

  “对……对啊。”宁榆抬头望天,耳垂瞬间染上桃粉色。

  忽然,只听咔嚓一声快门声,一个扎着辫子的男生笑眯眯地冲他们扬着照相机:“Hi,小情侣们,有没有兴趣拍电影?你们之间的情感张力很充沛啊!”

  “我们不是情侣!”宁榆羞窘得手忙脚乱。

  木桐则心头一动,垂眼望过去,目光讳莫如深,像在思索权衡着什么。

  那个男生是本校电影协会会长,目前正作为导演,筹划拍摄一部校园微电影,以参加国家微电影大赛。他想让木桐客串男二号少年期——一名暗恋女主角的天才自闭少年,而宁榆则是爱慕他的同班少女。

  我,我可没暗恋他!宁榆愤愤地想,不过,木头的角色可真是贴切,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当然,除了要暗恋女主角这一点。

  开玩笑!那可是木桐,木桐眼里从来没有女生,他只爱钢琴,不是吗?

  他们熟识三年,她从未见他对哪个女生投入过多关注。

  这样想着,宁榆放下心来,只是片刻后,又不知为何,蔫蔫的,有些垂头丧气。

  宁榆本以为自己对木桐的评价是毋庸置疑的、正确的,然而,等戏开拍,她才傻了眼。

  她怎么会觉得木桐眼中从来没有女生?

  他望向女主角的背影的眼神,简直温柔得犯规!

  他那双浅琥珀色的眼那样深情款款,连导演都忍不住暗自叫好,还要给他加戏。

  宁榆看着木桐,看得牙酸,心也酸,在一旁忍不住掰断了铅笔。

  “这个小姑娘也表现得很好!”导演看见了,兴奋地小声与摄影说,“她徒手掰断铅笔这一下,把对男二号求而不得的隐忍醋意表现得淋漓尽致。真是脱离剧本超常发挥!”

  而在知道木桐竟还会弹钢琴后,导演更是兴奋地决定,给他加了场在琴房的戏。

  窗外阴雨连绵,少年在灰暗的琴房内肆意演奏,这时想躲雨的女主角偶然闯入,瞬间他的世界与外头一同日光倾城。

  他弹的是《月光》第三章,旋律如瀑布般从指尖倾泻而出,昏暗的灯光下,他闭着眼的侧脸脆弱而迷人得摄魂夺魄。

  戏终,导演对饰演女主角少年期的女生摇摇头:“嘿,你要表现出的应该是对男二号天真的崇拜,可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对他一见倾心着了迷。”

  女生涨红了脸。木桐欠身,不动声色道:“导演,刚刚我弹错了一处。我们再来一次。”

  女生一怔,感激地对他羞涩地一笑,正被在一旁写作业边等他一起回家的宁榆撞个正着,她一不小心弄断了铅笔的笔尖。

  宁榆望着笔尖留下的痕迹,忽然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初见木桐时的场景。那时木桐自窗边低头看她,淡淡地问她:“要不要每天都来帮我弹琴?”

  他自小就是这样,不会刻意对谁好,却总是不经意间顾全他人的情绪,看似冷淡得无牵无挂,实则温柔而不自知。

  她过去曾对他的这一点无力抗拒。可如今,她宁愿他真如外表一般冰冷,也好过他对其他女生和煦。

  那晚回家的路上,气氛仿若凝滞了一般。

  “隔壁班的顾沅挺好看的,我们班好多男生喜欢她。”宁榆仿若不经意道,“你觉得呢?”

  顾沅正是女主角少年期的扮演者。

  过了好久,宁榆才听到木桐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嗯……是不错。”

  宁榆的心猛地一坠。书包似乎变成了秤砣,重得她呼吸困难。

  “你也喜欢她吧?”她强颜欢笑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就像哥们间的揶揄,“承认吧,别不好意思,今天她出错,你还主动要求再拍一遍呢。”

  木桐皱眉看着他的琴童,仿佛她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

  “你难道也没听出来,我第一遍弹的曲子有问题吗?我尝试跳过中间一段,结果却很不和谐。”他不满道,“技术上来讲,重复的那段并无用处。可为什么去掉后就变了味道?”

  宁榆怔在那里。

  “……所以,你要求重来只是因为不满意自己的表现,而不是想多和她待一会儿?”

  木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为什么会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她丝毫不懂钢琴。”

  “那她干吗对你笑?”

  “这我怎么知道?这应该问她。”他不耐烦地快走两步,“你今天好怪。”

  看吧,木桐就是这么一根金玉其外的木头,宁榆叹息,然后背着书包,乐颠颠地追了上去。

  三

  那部电影在次年参赛,广受好评,木桐的角色成了意料外的大水花,俊美的天才钢琴少年赚足了好感。

  这一年中,木桐像吃了马里奥的蘑菇,终于从矮宁榆一点,到高出她半个头,俊俏挺拔得一塌糊涂。

  宁榆却没长多少,卡在一米六五的大关上再无动静。

  电影引起的水花不仅于此。木桐在剧中的钢琴独奏得到赏识,学校举荐他去省里比赛,他施施然地抱了个金奖回来,校领导乐不可支,又将他送上了全国钢琴大赛。

  全国赛的复赛采取网络投票,得票数前三十名者晋级决赛。宁榆为给木桐刷票而煞费苦心,她对同学宣传、买小号投票,甚至试图找地下团队刷票,然而比起其他知名度更高的选手的票数,她的努力仍如泥牛入海。

  木桐则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体育课上,宁榆想着他在琴房会很热,悄悄给他发短信:在琴房?喝点什么不?我马上下课。

  半晌,她收到回信:两杯菠萝牛奶,加冰。

  熬到体育课解散,宁榆立马气喘吁吁地拎着冰还未化的菠萝牛奶来到琴房,却看见木桐和顾沅并排坐在琴凳上,他正手把手地教她弹琴。

  “谢谢。”木桐接过宁榆手中的牛奶,无视她愣怔的神情,插上吸管,将其中一杯递给顾沅,自己则吸着另一杯。

  “你们……”

  “在弹琴。”木桐回答道。

  顾沅羞红了脸,木桐回到琴凳边坐下:“付宁榆,走的时候记得带上门。”

  宁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琴房的。

  木桐和顾沅一起练琴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的几天,到处都能听见他俩的名字被同时提及,其中还夹杂着宁榆的名字。对此,木桐不置一词,宁榆直接无视,顾沅则会红着脸反驳,这让八卦甚嚣尘上。

  宁榆懒得与旁人解释她和木桐之间一直清清白白。她仍为他拼命刷票,只是晚上不再刻意等他一起回家,也不再去他家弹琴了。

  他们本就不同班,一旦她不再有意无意地找他,他们便似乎成了陌生人。

  一个月后,网络投票排名出炉,木桐排在十五名,成功晋级。宁榆看着他惊人的票数,很是自豪又有些落寞,那比她日夜狂刷的票数还要多许多倍。

  原来,她拼了命的帮助,对他而言也是效果甚微的。

  决赛期间,木桐将在首都待上半个月。木妈妈叫上宁榆一同去火车站送他。

  “其实,阿姨应该叫顾沅过来。”趁木妈妈去洗手间,宁榆状似轻松地调笑,“毕竟她和你才是知己。”

  木桐没说话,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半个月后,他摘下全国赛银牌回来,学校炸开了锅:顾沅带着庆祝蛋糕去他的班上找他,被他目不斜视地忽略了。

  伴随着“顾沅与木桐崩了”这个消息而来的,是一条来自木桐的短信:晚上来我家,我妈一定要庆祝,麻烦。

  宁榆死死地盯着那条短信想,你说来,我就来,我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打死也不去。

  哪知决心刚下了一半,另一条短信就接踵而来:好久没和你一起弹钢琴了。

  几个小时后,宁榆挫败地拎着水果按响了他家的门铃。

  饭后,木桐要她配合他四手联弹以排练新的曲目,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和顾沅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木桐皱眉,“我和顾沅没有关系。”

  宁榆一怔:“那你们之前……”

  “顾沅想进娱乐圈,于是找我谈,说想要我多和她互动一下,好借电影话题给自己炒炒网络热度。作为补偿,她会动用自己的资源,为我争取钢琴初赛网络投票。”木桐解释道,“这次比赛的决赛评委,有来自我想报考的音乐学校的老师。我和顾沅只是互帮互助,这并无坏处。”

  他等了两秒,宁榆却毫无反应,他这才发现她正震惊地望着他,眼中的陌生让他无缘由地有些烦躁:“又怎么了?”

  “所以,你就答应了。”半晌,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你不喜欢她,只因为这是正确的事,你就答应了。”

  木桐的眉蹙得愈紧了:“这是正确的事,我为什么不能答应?”

  他为什么不能答应?

  宁榆狠狠地噎了一下,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她的眼眶迅速红了:“很好,”她哽咽道,“很好,你没有错。”她转过身,狠狠地抹了抹眼睛,呢喃道,“错的是我。”

  错的是我这颗心,它真的很不听话。

  木桐一怔,还没回神,宁榆已跳上窗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四

  木桐:你到底怎么了?别让我猜,我猜不到。

  木桐:你的钢琴已被绑架,带一杯菠萝牛奶当赎金,今晚来我家。不来,可能被撕票。

  木桐:你没来。好吧,若不想再见,随你。

  宁榆又不由自主地翻了一遍手机中的这三条短信。

  她单方面与他决裂已经三个月,整个事件中,似乎只有她这个局外人反应过度。

  可她就是无法忘掉那天他对感情毫不在意,似乎只要是为了钢琴,便可随意用感情做交易的模样。

  她渐渐恍然大悟,他也许真的没有错。

  他不喜欢任何人。他知道爱的所有表现形式与得到的方法,却从不懂得爱。所以他用天才的脑袋去丈量感情,深情表象的内里铺满天真的残忍。

  而她之所以会对此火冒三丈,仅仅是因为……她与他不同。

  就像从小到大,每每有人调侃过他们的关系,他从不置一词,她却总会忍不住反驳,只因他坦坦荡荡,而她心里发虚。

  其实,这三个月里,木桐也并不好过,琴声中蕴含的感情不足的问题,终于从美中不足,进展成为拦路的栅栏。

  国赛后,一位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钢琴博士导师看中了木桐,决定对他进行破格面试。他的视奏听奏都让导师很满意,然而到了经典曲目演奏时,导师皱了眉。

  “木,你的音乐都很……正确。”导师失望道,“正确到像是电脑合成的一般,你懂我的意思吗?它们没有感情,简直理性到冷酷。”

  木桐垂下眼睫。

  导师建议他与他人合奏以找到感觉,“钢琴天才苦寻琴伴”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有钢琴功底的女孩报了名,却都铩羽而归。

  “他一上来就弹《野蜂飞舞》,还是加速版,”一个女孩抱怨道,“摆明了就是拒绝嘛。”

  一旁的宁榆吸着牛奶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手机嗡的一声,她眼皮一跳,是条短信。

  木桐:还在生气?那我也要开始生气了。我讨厌与你以外的人四手联弹。

  宁榆猛地呛了一口牛奶,满脸烟霞烈火。这木头到底懂不懂,他这话非常让人想入非非?!宁榆按住正疯狂背叛自己的左胸膛,愤怒地想。

  噔——

  又奏出一个失控的和弦后,木桐终于停手,挫败地揉了把脸。

  这种情况自三个月前付宁榆走后愈发严重。无论练习多少次,他都无法奏出不一样的感情,琴声愈发机械、难听。

  他闭上眼睛,再一次想,要是付宁榆在这儿就好了。

  付宁榆那个看恐怖片都能被鬼感动哭的小傻子,感情最充沛,也最懂他。若她在这儿,她一定能察觉到他的混乱脱轨。

  她即使智商不足,也傻得让他心安。

  可她已经三个月都不理他了。

  他忽然败兴,不想再弹,于是起身回家。然而,走到自家琴房的窗下时,他却听到了熟悉的琴声——

  窗子开着的,宁榆正用他的钢琴磕磕绊绊地弹着他下午练习的曲目。发现他就在窗外,她咳了一声:“要找搭档,至少先给对方琴谱啊,你个傻子。”

  他定定地望着她,忽然粲然一笑。

  五

  宁榆答应做他的搭档了,结果却并未因此皆大欢喜。

  也许是因为他们配合起来熟得好似一个人,搭档计划并未起到丝毫作用,木桐依旧不得其法,甚至钻入了死胡同。

  他开始拒绝与她联弹,而是独自一人,一遍遍地弹着相同的旋律。

  宁榆在角落里注视着他,恍然觉得他竟似笼中困兽,焦躁踱步却走不出以傲人的智力为壁的囚牢。

  他惯于用理性直面世界,用机器般的脑子权衡利弊,现在要他丢掉脑子去找那颗心,这简直难于登天。

  “你能不能让外面下雨的声音小一点?”他冲她无端地发脾气。

  宁榆望了眼窗外淅沥的冬雨,知道他在迁怒,便没搭理。过了一会儿,他又猛地按下重和弦:“付宁榆,你先回去。”

  “我没带伞。”

  “借口,以前你才不会怕这点雨。”木桐语速飞快地脱口而出,“你会直接披着校服跑出去。有次在学校的琴房我忘带琴谱,你瞒着我冒雨回去取;还有一次放学我不回家,那天下雨,碰巧我的伞坏了,你把自己的伞塞给我,骗我说你还有备用伞;还有一次,我……”

  他说着说着,忽然顿住,怔怔地望着她,瞳孔因不可置信而放大。

  宁榆的心都快不会跳了。她整个人绷得极紧,内心疯狂地祈祷:不要说,不要说出来……

  “……你喜欢我?”木桐呢喃道。

  啪,宁榆几乎听见心脏的破碎声。她的脸色瞬间煞白。

  他知道了。她绝望地想,他们完了,她知道他会如何对待那些喜欢他的女生。她曾亲眼看过无数次,他对她们视而不见,然后再也不与她们讲哪怕一句话。

  这次决定重回他的身边,她真的鼓起了好大的勇气。她已决定永远藏起这份无望的喜欢,只要他不知道,他看不懂,她就可以永远以最佳琴童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

  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

  她垂着头,仿若等待宣判。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木桐迷茫的声音。

  “付宁榆,喜欢我,那是种什么感觉?”

  宁榆一怔。

  “付宁榆。”他专注地看着她,目光迫切,几近恳求,“喜欢我是种什么感觉?喜欢别人是种什么感觉?我没喜欢过别人,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拜托。”

  宁榆的心跳渐渐缓下来,越来越慢,心似乎失了力气,累得绞紧了似的疼。

  她知道,他是真的不明白。

  他也不明白他这诚恳的问话到底是怎样戳破了她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关于自己在他心中也许有一丝不一样的幻想。

  可笑,原来她直到上一秒都没彻底死心,一边绝望着,一边无耻地心存幻想。

  而现在,他的话终于让她对真相避无可避。

  “你想知道喜欢你是什么感觉?”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轻声道。

  他无声地望着她,她点点头,说:“站在这里别动。”

  然后,她忽然缓缓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进雨幕。

  她没拿伞。木桐看着她的背影,很想跑出去将她拉回来,可是,对答案的渴盼最终让他狠下心。

  他没追出去。

  他逼着自己坐回琴凳上,心里雾蒙蒙的,手指在琴键上漫无目的地游走。几小节后,他发现自己在弹《升C小调前奏曲》。

  他在以一个绝对错误的方式演奏着,踏板拉长,指法含糊,流淌而出的旋律却意外地与此时的心境贴合无比。他如第一次碰到钢琴般讶异于这般奇妙的转变,忽然,开门声传来。

  他循声回头,看到折返的宁榆正浑身湿透地抱着一份外卖静静地望着他,眼眶微红。

  “喜欢你是什么感觉?”她哑着嗓音说,“就像这样。”她将外卖丢进他的怀里,“即使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也会一直惦念着你还没吃晚餐;即使知道这份喜欢得不到任何回应,我也还是忍不住对你好。”

  他认真地看着她,像是在审视,半晌后,他试探着将额头抵上她的肩头,仿佛一只警惕而孤独的猫。

  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

  “嗯。”

  “我弹不出导师想要的感情,我不是天才,不值得你喜欢。”

  “嗯,你只是个会弹钢琴的傻瓜。”

  “可刚刚你走了,我的琴声有变化,你有听到吗?就像有了感情一样。”

  他感到她的身体狠狠地一颤。

  “付宁榆,你可不可以留下来?”他恍惚道,“别再生我的气,以后我不会再欺负你了。”

  她颤抖得愈发厉害。半晌后,他听见她轻快地笑道:“好啊。我答应你。

  “付宁榆在失去价值之前,她会陪在木桐身边的。”

  你永远不会失去价值。他暗自想,又觉得这句话没有必要说出来,她也一定懂。他没看到她压在胸膛的哽咽,也听不到她没出口的下一句话。

  ——若付宁榆失去价值,她会自己安静地离开,留给木桐一片天高海阔,绝不纠缠。

  六

  两周后,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导师的第二次面试如约而至。作为搭档兼青梅竹马,宁榆坚持要送木桐去考核地点。

  “亲友团的加油打气相当重要,”她严肃道,“不然,你该怯场了。”

  会怯场的是你。木桐无语地看着她强作镇定的表情和藏在身后哆哆嗦嗦的手,于是悄悄扯松了自己的领结。

  宁榆果然很快便注意到他的领结歪了,她紧张地扯过他,如临大敌地给他整理,结果把领结越弄越歪。

  付宁榆这小傻子紧张坏了。木桐心想,我得给她找点事做。

  压下心中莫名的暗爽,他假装严肃地清了清喉咙:“赛后庆祝,我想吃火锅。”他随便指着对街一家正巧斜对着面试室的窗子的火锅店,“你去那里等我,点好涮品,热好锅,半个小时后,我想吃现成的。”

  宁榆接到指示,用力点头,严肃得仿佛就算木桐要她去炸碉堡,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这让木桐微微扬起嘴角。

  面试地点在二楼。导师在窗边目睹了全程,此刻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的女朋友很可爱,看来,你已经克服困难了?”

  “不是女朋友,只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诚实道,想了想,又说,“困难还在,可我答应了她,会尽全力的。”

  导师满意地笑了,琴声渐起。

  这么久的努力也不是全然无用的,望着导师眯眼享受的神情,木桐暗想,这种表情应对应“还算满意”。付宁榆要是在这里,估计会很开心……

  想到这儿,他悄悄瞥向窗外,那家火锅店就在视野中央,他知道那里的某个角落正坐着那个坐立不安的小傻子,她一定已热好了锅,正焦急地盯着时钟的表针,等他凯旋。

  忽然——

  砰的一声巨响。

  木桐的瞳孔猛地缩紧!

  又有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接踵而至,紧接着,他视野中央的火锅店猛燃蹿起火焰!

  尖叫声、车鸣声此起彼伏,响彻天际,那一瞬间,他仿若失聪,如坠冰窟。

  “哪里爆炸了?”才回神的导师惊魂未定地望向窗外燃烧的火锅店,却赫然发现,逆着人海,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飞速奔向对面。

  导师一怔,回头一望,钢琴凳上已空无一人。

  那个上一秒还在弹着钢琴的少年,这一秒正逆着人潮,飞奔向火海。

  七

  “你不能进去!”门口的保安想拦住他,话音未落,少年却已趁他不注意奔入火海。

  后来,木桐庆幸万分,幸好那时他及时进去了。

  在那之前,他并没有在人群里看见她。他知道,只要他提了,她就一定会在那里等他。那么,她一定还在里面,而且可能出事了。

  果然,在二楼火势凶猛的角落里,他找到了她。爆炸震落了墙壁上的装饰品,正好将她砸晕在角落。他找到她时,她还昏迷着,左臂有碎瓷片深深地嵌入,鲜血直流。

  他将她一路抱上救护车。去医院的路上,他紧紧握着她没受伤的右手,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那些曾让他骄傲的理智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去他的理智吧,他宁愿现在变成傻子,只要她平平安安。

  她十四岁爬窗、十七岁跳墙,她一直那样生机勃勃如百折不挠的野草,她从未如此虚弱过,苍白着脸色躺在那儿,了无生气。

  车上的医护试图安慰他,望着他惨白吓人的脸色,最后眼神沉了沉,什么也没有说。

  宁榆伤得不轻,除重度脑震荡外,她的左臂尺神经严重损伤,即使通过手术修复后能恢复大半功能,但左手终究无法灵活如初了。

  宁榆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她只是小声问医生:“我不能再弹钢琴了,是吗?”

  “《小星星》这种级别的,没问题。”医生安慰她。

  她咧了咧嘴,笑得无比难看。

  两周后,宁榆重回学校。同学们都小心翼翼地与她相处,不提手臂的事,不提钢琴,也特意避开了提及木桐——她似乎不想见他。

  自受伤后,他们只见了几次,每每都是潦草收场。

  木桐大概也发现了。他不再出现在她的面前,转而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他以为自己藏得还不错,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在放学路上,走在前方的她忽然说:“木桐,我想和你说说话。”

  原来,她一直知晓他的存在。

  “木阿姨和我说了,你收到了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导师面试通过的消息,但你和木阿姨说不打算去。为什么?”

  “……我妈好多嘴。”

  “你是因为对我愧疚而不想去吗?”她回头,静静地望着他,“木桐,那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不是愧疚!”他打断道,立马声音又弱下去,挫败道,“付宁榆,我只是……我不想在离你太远的地方。”

  她一怔。

  过了许久,她才艰难道:“现在我已经不能再陪你四手联弹了,”她狠狠地闭了闭眼,“我……失去价值了。”

  付宁榆在失去价值之前,会陪着木桐。这是她答应过的。

  那么,失去价值之后呢?

  ——她该放木桐离开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难道还以为自己只是个琴童?”木桐忽然猛地抬头,平生第一次几近气急败坏地说道,“弹琴好的人多得是,能让我紧张到失去理智、冲进火海的,就你一个!能让我患得患失到甚至不敢亲近的,也就你一个!你,你,你还妄自菲薄?你——”

  他猛地一顿,这才惊觉自己情急之下都吼出了什么,如醍醐灌顶般,他茅塞顿开地呆立当场。

  他可能、似乎、也许——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终于传来宁榆的声音。她在极度震惊中重新找回声音,像怕他反悔似的,怯生生道:“那,那我留下了啊,你别反悔。”

  那一瞬间,木桐忽然明白,他可能、似乎、也许仍不懂什么是爱,却早已处于爱之中,很多很多年了。

  尾声

  “木桐,我觉得你还是得去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这么好的机会浪费了,太可惜,况且,我还是最喜欢你趾高气扬地弹着琴,大杀四方的模样。”

  “你和我一起?”

  “我考不上啦。不过,我想好了,不能弹琴的付宁榆并不等于没有价值的付宁榆啊!我音准好,我打算大学学调音。这样——”

  这样,等你学成归来,我就又能信心百倍地留在你的身边啦。

  他不懂爱,没关系,她很懂啊。

  况且,一辈子很长,他们还有很多个一同摸索着学习如何爱的夏天。

离别 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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