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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成绩公布了!又到了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时刻。盘城一中高三共六十个班,今年高考不论是985大学的预估录取人数,还是一批本科上线率,都是乔良的五班排名第一。他已连续十年任教毕业班,每年高考都数他班的成绩最好。他在学校自然是集千宠于一身的人物,大大小小的奖状与证书把两个抽屉塞得满满当当,校长主任见了他也都主动打声招呼。
高考直接关系到孩子们的前途,每到烈日炎炎的六七月份,高考绝对是最为炽热的话题。前天下午四点,省考试院查分平台开始查询成绩,今天上午陈方远就布局明年毕业班教师的任课安排了。按理说这事有教务处负责,也有分管的副校长,不用他操心,可他不放心,每年都要亲自把关。
乔良从校长室出来时脚步匆促,仿佛有凶猛的野兽在背后追赶。他在深幽的走廊尽头停下来,透过玻璃窗凝视着几十米外的教学楼,四楼左数第五间教室,便是他日夜打拼的阵地。
尽管校长室的立式空调满腹怨愤似的呼呼喷着冷风,可热汗还是一股脑儿地从他的毛孔里往外钻。那个并不宽阔的房间,他常常出入并未觉到有什么迥异之处,刚才他却感到严重缺氧,需大口喘息方可缓解压榨式的窒息感。头发斑白身材瘦削的陈方远,和蔼可亲地问询了毛毛的现况,又夸赞了他班的高考成绩再次夺魁。其实,刚才电话铃响起,他第一眼看见手机屏幕时,已猜到陈方远找他的用意。指尖尚未触碰到手机的绿键,他已经拿定主意。他欠毛毛的太多太多。他累了,厌倦了。他铁了心,即便陈方远说得天花乱坠,也要守住防线,决不松口。
陈方远与教师谈话极少直奔主题,总要绕几个可大可小的弯儿,这大概与他倡导的“导入式教学法”有关。陈方远前期侃侃而谈的所有铺陈,乔良都是用浅笑和颔首来应对的,此时此刻沉默便是最有力的回应。最后一锤定音的话语,他早已熟稔于心,几天前就在肚子里反复彩排了。
陈方远为人随和,没有架子,更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在乔良眼里,他既是领导,也是同事,更是兄长。妻子和乔良劳燕分飞之后,乔良一个人带孩子确实挺难的,陈方远前后为乔良介绍了几个对象,都是亲自把关精挑细选的,个个仪态万方、知书达理,乔良挑不出任何欠缺。若不是她们都不能接受与毛毛一起生活,他的第二个家早已成功重组,也不至于劳烦体弱多病的母亲秋兰费心劳力地接送毛毛。陈方远对乔良的关照可谓仁至义尽,乔良打心眼儿里感激。前些天,母亲的心脏病犯了,幸好及时送去医院,才安然无恙。不能再让她骑着电动三轮接送毛毛了,万一路上犯了病,事儿就大了。
陈方远是教语文的,用词精准且恰如其分,娓娓道来完结所有铺设后,切入正题已是水到渠成。他端起紫砂壶给乔良斟了一杯茶,乔良受宠若惊地单手罩住茶杯。陈方远回到座位上,轻咳两声说:“乔良啊,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去年我也答应过你,今年不再让你担任高三班主任,可学校也有难处啊。”陈方远的话戛然而止。他端起茶杯啜了口茶,目光缓缓移到低头不语的乔良身上,说:“高考成绩是学校的命根子,老百姓渴盼的目光直戳戳地瞧着咱们哪……”他噤声无语,没再继续往下说。这就是陈方远语言艺术的高妙之举,他在不经意间已把问题踢足球似的传给乔良。接下来该乔良表态了。
乔良备好的话早已滚瓜烂熟,似乎嘴巴咧道缝儿,就汩汩地淌出来。“陈校长,我妈的心脏病犯了,还有毛毛……”尽管准备得极其充分,他说话依然挺费劲儿,还有点儿磕巴。陈方远轻轻点几下头,说:“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以后再有困难跟我说,我尽力帮你解决。”他没有死缠烂打,就此止步,大大出乎乔良的意料。乔良如释重负,一刻都不想继续待在这里,连忙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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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参加工作后,乔良连续三年任教高二数学,他做梦都想到高三任教!作为一名年轻教师,谁不想到高考前线施展满腔的抱负?可历年来毕业班教师没有一位不是五年教龄以上的,他有自知之明,不再有非分之想。这年暑假陈方远恰好走马上任当了校长,他出人意料地力排众议力荐乔良到高三任教,且担任班主任。
领导的信任是最强势的源动力。乔良大喜过望,为报陈方远的知遇之恩,工作上全力以赴、殚精竭虑。那年高考,他一举成名,他班的成绩全校排名第一。他那年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还披红挂彩在领奖台上慷慨陈词地发了言。他下一年毫无争议地继续担任高三班主任,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一鼓作气拿下“十连冠”。
第一次任教高三那年,妻子刚好怀了孕,恰逢多事之秋,可乔良全年只请了一天假。那天晚上,乔良把手机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上课去了,下了课又在教室里多待了些时间。他回来见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妻子打的,他急忙回电话,没人接听,再打还是没人接。那时候他还没买轿车,从教学楼里出来,他骑着电瓶车疯了似的往家赶。
乔良把电瓶车支在楼下,打开楼宇门刚要进去,瞅见楼梯口有一摊殷红的血,宛如一朵被风摧落的红玫瑰。一个不祥之兆倏地闪现在脑海,他一口气蹿到楼上开了房门,妻子未在家。他吓得六神无主,呼喊着妻子的名字一溜烟下了楼。住在一楼的秦大爷拎着扫帚和水桶从家里出来,正要清扫地面上的鲜血。原来,乔良的妻子突然肚子疼,预感到要早产,给乔良又打不通电话,只好一个人去医院,刚出门就一不留神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流了那摊血,几位邻居闻声后找了辆车把她送去了医院。
正是朔风凛冽的寒冬时节,乔良没顾上戴头盔,就急冲冲赶往医院。他在产房外的长廊上见到正在焦灼等待的三位好邻居,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离十二点还有几分钟,一位穿手术衣的女医生从产房里出来了,说生了,是个男孩。乔良拎在嗓子眼儿的心脏“吧嗒”一声落了下来。女医生脸上惊悸的神情并没有消散,她说产妇虽然没什么大碍,可孩子的情况还要观察一段时间。他刚落稳的心脏又摇摇晃晃地悬了起来。
乔良坐在靠墙的天蓝色连体椅上忐忑不安了一整夜,翌日的第一缕晨曦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爬上了窗台。妻子从产房里出来了。她满肚子都是怒气,惨白的脸扭向一侧不理睬乔良。乔良知道自己对不住母子俩,尽管母亲已赶了过来,尽管学生还等他回去上课,他还是打电话请了假,决计留在医院。
他困得眼睛合成了一条缝儿,闲下来也不肯眯一觉。他到其他病房到处转悠,拿毛毛跟其他孩子仔细比照。这些新生儿都紧闭眼眸,大多在憩睡,他也没瞧出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几天后,他放了学赶来医院,询问医生,医生说暂时看不出什么,直至毛毛出院回家,一切都是正常的。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过了半年,毛毛渐渐显现出异常。进食吞咽困难,表情淡漠,两手总是攥着拳头……夫妻俩惶惑不安,带着毛毛到医院做了详细检查,一张张轻飘飘的报告单,彻底摧毁二人的精神防线。当天下午夫妻俩就带着毛毛来到康复中心进行治疗。
毛毛在康复中心调治了一年多,未见立竿见影的疗效,素来倾心浪漫时尚的妻子,把满腹怨气撒到乔良身上。他每天下班回家,两个人都为琐事吵架,其实问题焦点在毛毛身上,终于有一天妻子摊了牌,提出离婚,乔良满眼泪水也没留住她离去的脚步。两人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防线终于溃不成军。乔良年年教高三,夜以继日地带领学生们向高考发起冲锋。他是个大忙人。毛毛每年都进行几个疗程的康复训练,接送毛毛的重担就落在体弱多病的母亲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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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良回到空荡荡的办公室,屋里只他一个人。他的情况很特殊,学校平日对他蛮照顾的,课程表上第一节和最后一节从来没给他安排过课。但他从不晚来早走,极少请假。
乔良看见手机上有几条未读消息,就轻轻点一下微信图标,都是家长和学生咨询如何填报志愿的。他一一做了回复。屏幕上的一个班级群已经攒下一百多条未读消息。他点开微信群。这是他第一年任教高三的班级群,刚开始还是QQ群,那时腾讯尚未推出微信服务,几年后同学们又换成了微信群。有位男同学的爸爸是乔良的同事,他消息格外灵通,学校里的大小事他知晓后,都第一时间发布到群里。果然,这些消息都是同学们赞誉乔良的班里高考再次蟾宫夺桂的。乔良一直在群里潜水,极少发言,只是偶尔到群里看看同学们热火朝天的留言。
乔良有时点开“查看更多群成员”,把同学们整整齐齐的头像挨个审视一遍,那一刻仿佛时光穿越到十年前,他在讲台上字正腔圆地点了一次名。每次收起微信页面,他的胸口都会隐隐作痛,好像里面有根来回抽动的鱼刺,十年了这根刺一直都在。
全班五十名同学,群里只有四十九人。米小杏是个豁达开朗的女生,成绩虽不拔尖,可也不算差,中游水平。乔良给她定下的目标是高考分数跨过一本线。其他学科倒不担心,最让乔良放心不下的是她的数学。进入高三后,乔良没少给她补课。她的数学成绩不断提升,这样下去实现高考目标应该不是问题。
毛毛出生后的第三天,在病房里挨了妻子一通咒骂的乔良,没吃早饭就仓促赶到学校。她刚在办公桌前坐稳,米小杏便忸怩地递过来一本厚厚的习题集,问了他一道与“椭圆”有关的练习题。乔良正窝着一肚子火,前天晚上下了课,正是几名学生围着他接二连三的问题,他才迟了半个小时回家,若是下课后立马就走,说不定妻子就不会出事。他心中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猛地一拍桌子,然后把那本习题集“哗啦”一声扔到地板上。“这么简单的题,有必要问吗?自己做!”他把怨气迁怒于米小杏。米小杏咬着下嘴唇捡起习题集灰头土脸地走了。
屋里还有其他老师和同学呢,青春期的女孩特别爱脸面。他目送沈小杏低着头出门的那一刻,后悔了。再过几天就高考了,毛毛又刚出生,各种事挤成疙瘩。他忙得分身乏术,直到考完数学,也没再给她讲解那道习题。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那年高考数学正好考了那道题。他懊悔不已,无比沮丧。高考成绩下来了,班里其他同学都考出了正常水平,甚至是超常发挥,唯独米小杏马失前蹄,发挥失常,尤其是数学考得极差,导致总分低于一本线九分。这是那年高考留给乔良的最大遗憾。
几个月后,同学们已经到大学报了到。一个飘着濛濛细雨的下午,妻子打来电话与乔良发生激烈争吵,他正在写教案,恐被同事听到赶紧起身来到走廊上,一番低三下四地劝慰才勉强哄得妻子挂了电话。
正值初秋时节,窗外的雨丝如挂于天地之间的斜线倾落而下,梧桐树的叶子色泽尽失也已泛黄。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他情绪低沉,坐在电脑前翻开班级QQ群,从头至尾挨个看同学们的头像,看完后恍然发现少了一个人,仔细清点才发现缺了米小杏。
高考前米小杏分明在群里的,主动退群,说明她还记恨自己。从此,米小杏像断线的风筝,缺席了毕业后的所有同学聚会,与全体师生断绝了联系。乔良只知道她读了南方的一所不怎么出名的大学,其他消息不得而知。他曾向上学时与米小杏关系不错的同学探问过她的情况,可他们并不知情。
从此不管哪个学生问乔良习题,再忙,他也耐心把题解答完。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绕出那片黑黢黢的椭圆形的心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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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良在电脑上点开一个Excel文件,浏览一遍同学们今年的高考成绩,真不错!他有点儿沾沾自喜。这么多年,他教出如此之多的优秀学子,曾多次坐在主席台前向全市教师分享教学心得,可在毛毛面前他绞尽脑汁也束手无策。毛毛已经十岁了,智商却处在三岁孩子的水平。这让他每次登台作报告均萌生出盗名窃誉的感觉,连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还大言不惭谈什么教学经验?若不是陈方远下了死命令,他才不去受这份罪。每次讲完,他都垂着脑袋灰溜溜地从台上下来。同事们怎么想的,他并不晓得。可若有人当他面夸耀自己的孩子获取某种奖项,或者有其他什么上佳表现,他都认为是针对他的,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每每此时他不是黯然离开,就是木偶一般沉默无言。
他哀叹几声,点击鼠标关掉电脑,身体蜷缩在椅子上,十根白净的手指插进了蓬乱的黑发之中。
有次开家长会,会议结束后乔良留下一位家长,他的孩子成绩下滑较大,需和他单独谈话。他口若悬河地讲了教育孩子的一番道理后,那位家长临走时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说了句恭维的话:“乔老师,您的孩子一定很优秀吧,读几年级了?”乔良无言以对,脸羞得如猴子屁股,通红。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在人世间消失。
手机响了。乔良直视着屏幕上显示的打来电话的标注名,心中一凛,担心接通后自己抵不住对方的伶牙俐齿,会改变主意。他犹疑不决,迟迟没有接听,那首悦耳的《朋友别哭》的音乐声停了下来。“连电话都不接,有点过分!是不是拨回去呢?”乔良正思忖着,一条微信吱的一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还记得给你介绍对象的事吗?高考结束了,要不你俩见个面?”看来乔良刚才多虑了,打来电话是为相亲的事,可他还是忙把正要回拨电话的手指移走。
近些年,乔良相亲真够多的,可每次的流程都是按照同一个剧本演绎的。二手男还是挺值钱的,何况他年轻俊朗还事业有成。剧情的前半段女方都是分外中意,但他把毛毛的情况说出来后,对方的热度就立马降至冰点。他也尝试过采用倒叙或插叙的方式,可不等介绍完情况女方就中途退场了。他心如死灰,对再成个家不抱任何希望,和毛毛在一起生活,其实挺不错的。毛毛虽然头脑愚笨,可他很懂事,从不让乔良怄气。
思量片刻,乔良做出回复:“谢谢关心,还是算了吧。”过了十几秒,聊天对话框冒出几个字:“好的,别压力太大。”
火辣辣的日头散发着灼热的光,照射得乔良连头都不敢抬,校园里的花草树木也受了怨气似的耷拉着脑袋。他开着一辆银灰色轿车银鱼一般驶出校门。毛毛在母亲那里。近些年他待在学校的时候,毛毛都由母亲照管,去年毛毛到特殊学校上了学,开始那段时间学校要求家人全程陪读,他忙得抽不开身,也是母亲在学校陪着毛毛的。若是有康复训练,下午放了学她再送毛毛去康复中心。母亲有心脏病,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乔良担心照看毛毛的重担有天会把母亲羸弱的身体压垮,毕竟快七十岁的人了,身体还有病。如果任教高一高二,压力当然小一些,他就能挤出时间接送毛毛。他出行开轿车,方便得多,母亲骑电动三轮,夏天热,冬季冷,也极不安全。
母亲居住的小区是二十多年前建成的,道路狭窄,房子面积小,八十平方米。母亲住在一楼,乔良有房门钥匙,母亲腿脚不便,他直接用钥匙开了门。
母亲正坐在马扎上给毛毛摇着蒲扇。她皱巴巴的脸,宛若把揉成团的黄表纸缓缓伸展开。毛毛单腿跪着海绵垫子伏在玻璃面的茶几上写着什么。听见门响,毛毛丢下铅笔,咧开嘴巴摆动双臂斜着身子向乔良走来。乔良喊一声“毛毛,快过来”!毛毛紧紧搂住他的大腿,脑袋使劲儿往乔良身上钻。他的鼻涕和唾液抹在了乔良白色的T恤衫上。
母亲过来把毛毛拉开,说:“毛毛,你弄脏爸爸的衣服了。”乔良笑着说:“妈,没事的,毛毛高兴就行。”毛毛仰起头狡黠地冲乔良笑笑,转身取来一条蓝花毛巾在乔良身上抹来抹去。乔良夸奖毛毛真听话,毛毛把毛巾挂在面盆处的粘钩上,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块小白兔牌奶糖递到乔良胸前,这是老师奖励给他的,他没舍得吃。乔良摆动双手封堵住奶糖的去路。毛毛踮起脚尖用尽力气把奶糖往乔良嘴里放,乔良只好接在手里。
乔良眼里迸出泪花,他不想让母亲瞧见,转身去了洗手间抹掉眼泪。毛毛跟了进来,冲乔良摆几下手,然后打开马桶盖子,身体微弯把裤子褪到大腿根儿,得意地瞥一眼乔良。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他把浅黄色尿液射入了坐便器。结束后毛毛歪着脑袋冲乔良做个鬼脸,再把裤子提了上去。这一连串看似平常简单的举动,毛毛做起来却有些费力。要知道,几年前毛毛的大小便要靠他人相助方可完成。乔良的脸上漾起红光,他把毛毛紧紧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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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周六,毛毛不上学,但下午四点要做康复训练。乔良正闲着,他下午接送毛毛。吃完午饭,乔良和毛毛睡了午觉。醒来后,乔良教毛毛朗读儿歌,毛毛的脑子不开窍,乔良急得肺差点儿炸了。
下午三点半,乔良开着车拉着毛毛行驶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前方是红灯,轿车缓缓停下。此刻,一张圆圆的貌美如花的脸,图画一般张贴在他的脑间。
素梅是康复中心的医师,母亲每次带毛毛训练归来都在乔良面前夸赞她。三年前素梅从另一家医院调来工作的,一直负责毛毛的康复训练,她业务精湛,服务态度极好,很喜欢毛毛,毛毛也喜欢她。乔良有时放学后接毛毛回家,素梅每次都笑眯眯地弯着腰把毛毛交给他,然后面露微笑与毛毛摆手说再见。
前年冬日的一个刮着大风的下午,母亲忘关家里煲着粥的电饭锅,把毛毛送到康复中心后就急匆匆折了回来。结果母亲在回康复中心的路上与一辆电瓶车撞了。人倒没事,可她的三轮车出了故障,她急忙给乔良打电话让他去接毛毛。可乔良关了手机正在听一堂公开课。母亲只好给乔良发了信息,然后推着三轮车去维修。
冬日的天分外短,眨眼工夫就暗下来。乔良听完课开了手机看到信息时,夜幕已经降落。他急匆匆开着车赶到康复中心,里面早已人去楼空。大冷天的,他急得额头上满是汗珠,呼唤着毛毛的名字,朝着办公区唯一一个亮灯的房间跑过去。他顾不上敲门就冲了进去。
一个素雅、端庄、秀气的穿白大褂的女子,正在桌前指导毛毛写字。她就是素梅。乔良失魂落魄地把毛毛搂进怀里,喘着粗气向素梅致谢。三个人从楼上下来时,乔良要了素梅的电话号码,此后只要临时有事不能准时来接毛毛,就提前打电话,她都会照看着毛毛直至乔良出现。
有次做完训练项目后,为锻炼毛毛腿部的力量,母亲和毛毛没乘电梯。来到三楼时,母亲与一位熟识的家长攀谈起来。毛毛趁母亲没注意爬到窗台上,一条腿跨到了窗外。毛毛若是栽到楼下,后果不堪设想,情形极其危险。母亲想过去把毛毛从窗台上抱下来,刚走几步,毛毛的另一条腿也跨到了窗外。
母亲担心毛毛从窗台上跌下去,不敢动了。那位家长慌里慌张地跑到楼上求助。素梅与几名医师赶过来,她俯下身子,轻轻呼唤着毛毛的名字,打着手势示意毛毛快从窗台上下来。毛毛脸上露出微笑,把一条腿挪到了窗台里边。素梅用柔和的声音喊着“毛毛别动”,再蹲下身体,像一只笨拙的鸭子,一步步向毛毛靠近。她搞怪的样子,逗得毛毛咯咯直笑。素梅来到毛毛旁边,把他从窗台上抱下来的那一刻,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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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良和毛毛来到位于五楼的康复中心时,素梅已满脸含笑在门口等着他俩了。十几个和毛毛相同情况的孩子,正在式样齐全的器材上做康复训练。毛毛和几名熟识的伙伴一一打了招呼。素梅把一个深蓝色的巴氏球递给毛毛,然后带他来到扶梯旁边。在素梅的指导下毛毛托着巴氏球登上扶梯又走下来,来回两趟后,毛毛又顺利完成平行杠、滚筒等一系列项目的训练。以往乔良来不是把毛毛放下后匆忙离去,就是接上毛毛即刻回家,极少全程观看毛毛做完所有康复训练项目。这次他终于目不斜视地看了个够。
素梅领着汗涔涔的毛毛来到乔良面前。“近段时间,毛毛喜欢上了绘画,画得很不错!毛毛真棒!”素梅冲毛毛竖起大拇指,然后扭身牵着他的手朝一间办公室走去。毛毛脸上露出喜悦之色,洋洋自得地回头瞅了乔良一眼,乔良心头一喜,紧跟在俩人后面。
三个人来到一个墙壁上贴着色彩斑斓的儿童画的房间。米色的窗帘半开着,窗台边摆放着两张办公桌,左侧靠墙处有两张天蓝色可以升降高度的学生桌。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喷着轻柔的冷气,暖意融融的房间里溢满清凉。
毛毛稍显笨拙地坐在一张学生桌前,素梅麻利地在一块浅绿色布巾上摆放了两个橘子和一个苹果,又把一个古铜色笔筒放了上去。“画吧。”素梅朝着毛毛摆了摆手。毛毛从彩笔盒里挑了一支橙色蜡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起来。
素梅坐在办公桌前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画,一张张铺开给乔良看,乔良站在素梅旁边,俯下身子看得入迷,两个人的身体靠得很近。这几张画都是毛毛的作品。虽说画得不算工整,可想想几年前毛毛连笔都拿不稳,这些画足以让乔良欣喜若狂了。乔良瞥了眼正伏案绘画的毛毛,他的心房瞬间亮起一盏烛火。看完几幅画,乔良才察觉到他的身体几乎与素梅贴在了一起,他心跳骤然加快,脸颊发烫,忙往旁边挪动脚步。
素梅没让乔良把这几幅画带走,想留在这里与毛毛以后的画进行比较。她把几幅画放回抽屉,示意乔良坐在对面的高背椅子上。他坐下来恰与素梅四目相对,俩人的目光结实地碰撞在一起,又各自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毛毛。
素梅赧然一笑,说:“陈校长是我高中的班主任,今天他来找过我,把你的情况跟我讲了。你教出那么多优秀的学生,真了不起!”乔良面露羞涩挠了挠头。素梅说:“我们主任也是陈校长的学生,毛毛再来做康复训练,我可以到伯母家里接上毛毛,结束后再顺路把毛毛送回去。”乔良的喉咙鼓动两下,说:“不用!不用!那要给您添多大麻烦啊!”乔良涨红脸。素梅抿嘴一笑:“我们主任打了包票的。何况我们原本就有这项服务。您就别客气了!”乔良的嘴巴嚅动几下,本想说点儿感谢的话,毛毛两手托着画纸歪歪斜斜地走过来。他已经画完了。画纸上的橘子、苹果和笔筒,虽然画得不怎么规范,可对他来说已经非常难得。
素梅把画纸接在手里,说一声“毛毛真棒”,然后用红色笔在画纸上方写上了“100”,毛毛乐得拍了几下巴掌。乔良起身凑过去,捧着那幅画端视许久,才交给素梅。素梅把画放入抽屉,乔良一眼瞄见窗台上放着个紫边的相框。相片上素梅穿着月白色外套,面露忧郁之色。她的旁边是个瓜子脸、尖下巴、眉清目秀的俊俏女孩。
乔良怔怔地看了那张相片许久。“素大夫,这个女孩是我的学生,您……有她的联系方式吗?”他指了指相框,神情有些激动。
素梅莞尔一笑,说:“有,您要微信,还是电话?”乔良迟疑一下,说:“电话吧。”素梅用白皙的指尖在手机上点了几下,调出一串号码,乔良连忙输进手机。“您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他直愣愣地看着相片上那位身穿杏黄色衬衣的女孩。
素梅缓缓起身,说:“高考她考得很不理想,大学毕业后读了研,如今在深圳的一家知名杂志社做副主编。她老公是一家上市公司的人事总监,不久前她刚生下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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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窗外的草坪上高大的楼房遮掩出大片荫凉。有风吹来,花池里的草木在斑驳的光影里随风摇曳。乔良透过窗户凝视着邈远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拳。
乔良和毛毛告辞离开的时候,素梅一直把父子俩送到楼梯口,她面色羞赧,瞳眸里漾出异样的光芒。
西方的天空铺满红色的晚霞,把整座城市映照得红灿灿的。来到楼下,乔良停下车,把毛毛从车上抱下来,又匆忙抱着他上了楼。乔良一进家门,先把积木递给毛毛,毛毛乖巧地在沙发上玩了起来。他急切地调出刚存进手机的那个号码,拨打了出去。
一阵看似沉闷的铃声过后,电话通了。乔良支吾几声,并未说话。听筒里传来一位女子百灵鸟一般甜美的声音:“您是……哪位?”“我是乔良……盘城一中的。”他有点儿磕巴。“乔老师,真的是您吗?我不是在做梦吧?”“当然不是。有句话我憋了很久,今天必须一吐为快!那年是我不好,我恳求你的原谅!”“乔老师,您说什么呢?我向您道歉才对。”“难道你忘了高考前问我的那道题……”“当然没忘!您批评了我,我真的做出来了。”“高考你……做对那道题了?”“当然!”还打着电话呢,乔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噌噌几步去了卧室,又迈开大步回到客厅。
乔良说:“你……为什么退了群呢?”女子沉默两秒,说:“高考没考好,没脸见您和同学们了……”“你向来沉稳细心,高考大失水准,确实挺意外的。”女子长叹一声,说:“高考前的那个周末,小姨陪我散心,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小姨夫出了车祸……”
世界仿佛突然进入了静止状态,听筒里阒然无声。
乔良问:“后来呢?”“小姨夫成了植物人,一直在床上躺着。小姨辞掉银行的工作,自学康复治疗,还应聘到一家医院的康复中心上班。她每天回家坚持给他做康复治疗,可两年前他还是走了……”
乔良掉了魂似的不知所措,电话已经挂掉,可手机仍然放在耳畔。天色暗了下来。他开了灯,从手机上调出一个微信对话框,发送了一条信息:“相亲的事,您尽快安排。另外,我想和您谈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