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我不知道,是如何走进那扇大门的,看守所的大门。
管教员是位中年女人,肤白,矮胖。她面无表情地将我带进一个幽暗的房间。
“把衣服脱了。”她冷冷地甩出一句。我本能地将双臂交叉,护在胸前。
“快点!”她一脸的不屑和不耐烦。
“不是……干嘛脱衣服……”
“哪来这么多废话?这是规定!都来这儿了,还有啥矫情的?”她白了我一眼。
我垂着头默默褪去外衣。
“脱光,一件不剩。”
“连内衣都要脱?”我有些难以置信。
“脱光!”她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抖抖索索地,褪去所有的衣服,连同尊严也一并褪去。
管理员朝我上下扫视了一番,随即往我身上喷洒消毒粉。我垂着头立在那儿,像一只毒虫。
“好了!换上衣服,跟我走!”
我被带去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在确认没有任何疾病后,被带进了一个房间,准确地说,是牢房。管理员在交代完相关事宜后走了。身后铁门沉重的关闭声,让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牢房里幽暗潮湿,一股发了霉的气味涌了过来。我的心,似乎也沾染了这股气息,坠落在无边的暗寂里。
“吆!又来新人了!”一位细眉凤眼的女人,手里拿着抹布,扭着腰肢向我走来。
“骚货,她又不是男人,作那副样子给谁看?”正在拖地的一位黑胖的女人,闷声甩出一句。
“你骂谁是骚货呢?”细眉女人转身冲向拖地的女人,可快靠近她的时候,见黑胖女人像座山似地杵在那儿,她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就骂你!”黑胖女人顿了顿手中的拖把,将右手放在上面,挑衅地朝细眉女人瞪着眼。
“哼!我长得好看,男人稀罕,哪像你没人稀罕,就知道在市场上和猪肉打交道,一身的血腥气。”
“我卖猪肉养活家里老小,不丢脸,你也卖肉,你爹娘要是知道你卖的是啥肉,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细眉女人的眼睛,瞬间黯淡了,细挑的眉毛,垂了下去,像被冰冷的现实,甩了一记狠狠的耳光。
黑胖女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重了些,便上前拉住我的胳膊,将我带到一张空床上。
“瞧你一脸的斯文相,这是犯了啥事呀?”
“我给朋友发了一份考试答案……”
“我去!就为这?”细眉女人扫了我一眼,吹了一孔鼻息。
“这世上的事呀,真不好说!妈的,我不过是和隔壁卖肉的打了一架,那个男人也真是怂,我只不过推了他一下,他就摔成了脑震荡……”
睡我对面床铺的那个女人,说话嗲声嗲气的,她是因赌博被抓进来的。她一直后悔自己那天穿了双恨天高,跑不快,否则同其它人一起跑了,就没事了。还说自己刚好糊牌了,就碰上了这事儿,真他娘的可惜!
胖女人喷了她一孔鼻息:“都来这儿了,还惦记着那手好牌,真是啥鸟人都有!”
嗲女人也不生气,还翘着个兰花指说道:“你个晓得昂,不赌钱的人都是孬子,哪像我们每天眼睛一睁就是二果,眼睛一闭就是二条,一辈子的牌都在自个儿手上,小日子过飘得之唉!”
“都别废话了!赶紧干活,一会儿集体学习。”
从厕所里走出一个女人:清瘦,脸色晦暗,如这灰暗的牢房。
清瘦的女人是宿管员,她犯了什么事,没人清楚,她也从未提起。
这间屋子里的人,倒是都没犯什么大事,几天之内,有人来了,又有人走了。一个人的故事,就是一部电影,而这间牢房,就是电影院。
在看守所的日子,白天是各种学习和劳动,我无暇思考太多。每天有几次放风的时间,望着头顶的那片蓝天,我的心却被桎梏在无形的牢笼里,挣脱不得。
深夜,躺在一片沉寂里,我的思路却是无比的清晰。小时候在孤儿院,我曾无数次哭着问院长妈妈:“我的爸爸妈妈呢?我好想他们呀……”
院长妈妈只是紧紧地搂着我,说:“孩子呀,你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吗?”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想他们的时候,就看看月亮吧!”
“爸爸妈妈藏在月亮里面吗?”
“嗯!他们在月光下看着你呢……”
今夜,我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月光。
轮岗的狱友在打着哈欠;新来的狱友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卖猪肉的那位大姐呼噜震天;而我,却在熬着这漫长的夜。熬着长夜的,还有宿管员。她虽然在努力控制翻身的动作,可也逃不过另一个未眠人的耳朵。
我至今还想不通,只不过帮朋友转发了业内资格考试的答案而已,怎么就……后来听他们说,近年但凡国家资格考试传答案被发现的,都得进来。本以为是举手之劳的事,未曾想给自己下了套。
看守所的夜,是长明的,不熄灯,轮流值岗,两小时换一岗。我躺在亮如白昼的夜,心却似最沉的暗夜,看不到一丝光亮。
旁人都有家属或律师探监,只有我,被这世间遗忘,在这晦暗的角落。
我刚进来时,他们羡慕我是个大学生,几天后,有人开始同情我,也有人开始鄙视我。我默默地坐在床边,像一株枯萎的狗尾巴草,垂着脑袋。
卖猪肉的大姐,探过脑袋问:“姑娘,咋不见有人来看你呀?”我呆呆地坐在那儿,牙齿轻轻咬住下嘴唇。我不愿告诉别人我是孤儿,也不愿让人窥见我的悲伤。我习惯了沉默。
“看你也不小了,男人总该有吧?”
我点了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进来的这些天,他没有任何消息,这让我已经有了预感。
“男人!哼!”我他妈当初就是被男人给骗了,伤透了心,才干了这行当……”细眉女人嘴里骂着,眼里却藏着忧伤。
“唉!俺男人倒是个老实鬼,可又有啥用!一家人的日子,都是俺在张罗着。那天,要不是为了闺女培优班的学费发愁,俺也不会有那么大火气和隔壁卖肉的干架,也就不会来这破地方了!还不晓得这几天肉摊生意咋样了?俺男人那副小身板,能不能照顾得来哦?……”
“还在惦记你男人呢!男人都他妈一样,趴在你身上的时候,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下了床,裤子一穿,立马换了副嘴脸。男人的话,鬼才信!”细眉女人使劲揉着手里的抹布。
我抬眼看见宿管员坐在角落里,不吭声,嘴角抽动了几下,又紧紧闭上了。我低下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虽然什么都没说,我却能感受到她藏在胸口的伤,一定有着刺骨的痛。
能说出口的伤,痛在皮表,只是外伤,痛些时日也就结了痂;说不出口的伤,犹如丢入深海的石子,难以触底,也难以浮出海面,只在风浪里,沉沉浮浮,日夜消蚀。
我抬眼看她时,她也看了看我。在这一瞬间,我和她的心,竟出奇地靠近了。我们因这一刻的近,而欣慰着,感动着。虽然,日后我们也并没说些什么,但在那些不眠的暗夜里,我知道还有个人与我一起辗转于这样的暗夜,而有了些许的温暖。
……
铁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声响。我终于出来了!
明晃晃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三个月,于我,如同三个世纪。
走出了那扇铁门,生活的大门,却朝我紧紧地关闭了。
公司开除了我,朋友也都疏远了我。那个抄我答案的损友,还没出来。她因将答案卖给了别人,涉及了金钱交易,要比我多待一段时间。
想起她,除了后悔还有恨。我明明是因为帮她,出事后她却第一时间出卖了我。若非她,我的人生也不会有此变故。
他,相恋三年的男友,电话里向我提出了分手。他说家里给他介绍了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像我这种出身不好,身上又有污点的女人,是进不了他家的。我没说什么,只是冷笑一声,挂断了电话,也挂断了我和他之间,所有的过往。
我将行李从他那里搬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和我当面说声再见,便已再见。
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他曾不断地吻着我的耳垂,在我耳边低语着:“宝贝,我会爱你一辈子!我要做你的花火,照亮你一生。”这很像誓言,可誓言往往如同花火,风一吹,便沉入了无边的暗夜。
花
南方有座小城。
那里,有一个月光小巷。我是因着它的名字,而去的。有月亮的夜晚,月光洒在小巷的每一块青石板上,落进前世今生的轮回里。或许,只有这里的月光,才能照亮我心底的夜。
我没有选择住酒店,而是短租了巷子里的一间民房。我知道,烟火在深巷,而我,需要这样的烟火。
房东是一位胖大婶,面容憨厚,一身大花的衣裳,很喜庆。她爱人黑瘦,个子不高,看起来有些木纳。
大婶笑着对我说:“这里的房客都是周边做小买卖的,每间屋子都挨得近,大伙儿像一家人似的。我和老伴就住在西院,有啥事喊一声就行。”
大婶的话,似初夏的阳光,落在我心里,暖融融的。
交了钥匙后,大婶走了。我很喜欢这间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却素净。一扇南窗,可以让我躺在床上就能看见月亮。
白日里,我喜欢坐在窗边,看着巷子里的人来人往,或者什么也不看,只依着窗,任微风拂乱我额前的发。我不记得父母的怀抱了,一定很暖吧!我只当此刻的风,是他们的怀抱。想到这,我便笑了,可眼泪,却也跟着来了。
“阿姨,你怎么哭了?是想妈妈了吗?”一位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窗下,仰着脑袋,眼睛亮亮地望着我。
“阿姨没哭,是被沙子眯了眼了。”我用手背快速抹去眼泪。
“阿姨,我叫小菊,就住你隔壁哩。妈妈说我是秋天的小雏菊,好看又耐寒。”
“很高兴认识你!小菊好看得很哩。”望着她天真的大眼睛,我笑了。这是我这些天以来,第一次笑。孩子的语言,往往是最治愈的。
“阿姨,我要回家了,下次再和你玩儿。”说完,她像一只欢快的袋鼠,蹦蹦跳跳地回了屋。
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久了,有些乏。我决定出去走一走。路过小菊门前,听见屋里有水声,门开着,我喊了声小菊,见没人应声,便走了进去。
小菊正站在水池边的一张小凳上,洗菜、切菜,脸颊沾着几片碎菜叶。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很认真。我愣在了那儿,不敢喊她,怕刀伤着了她。
小菊看见了我,兴奋地说:“阿姨,我快准备好了,就等爸爸回来啦。
“小菊,你先放下刀,这东西可不能随便玩。”
“阿姨,没事儿!我切过菜哩。”说着,还拿起刀朝我挥了挥手。我连忙上前将刀从她手里拿下来,放在水池里。
“小菊,你爸爸妈妈呢?”
“爸爸送外卖去啦!妈妈在菜场卖菜哩。”
“就你自个儿在家?”
“嗯!爸爸刚才接了个单,说在附近,马上就能回来的。”
“你经常自个儿在家吗?”我心底一颤。
“嗯!我有时去巷口的赵爷爷家,他会讲故事给我听哩,可他有时也不爱理人,他跳舞的时候就不理小菊啦……”她撅着粉嘟嘟的小嘴,很可爱。
“阿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等我再长大一点儿,就会做饭了,到时候,爸爸一回来就能吃上小菊做的饭啦。”她笑眯眯地望着我,眼里的光芒,似秋夜辽远的星空,让这间黯淡的屋子,煜煜生辉起来。我的眼睛却湿了。
傍晚,我正在屋里写日记,房东大婶给我送了几个包子过来,说是自家包的,让我尝尝。心底顿时涌起一股暖流,让我在这座陌生的小城,忽而有了家的感觉。
吃着香喷喷的包子,我和大婶聊了起来。我对大婶提起了小菊,大婶叹了口气说道:“小菊这孩子怪可怜的!她是在外卖箱里长大的。她爸送外卖时就带上她,奶粉、尿不湿都背在身上。天暖的时候还好,可以在路边喂奶换尿不湿。天冷的时候,只能将小菊送到她妈那儿,有时,也送到赵老头那儿。”
“小菊跟我提起过他,说他爱跳舞。”
“唉!这赵老头倒是愈发古怪了,都不爱搭理人,成天就知道跳舞,白天跳也就得了,夜里一个人在月光下跳,真有点瘆得慌。”
大婶的话,让我拿包子的手,停在了空中:“一个人在月光下跳舞,该有多冷清呀!”
“冷呀!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世上冷的人,海了去了……”
晚上,我看见了小菊的爸妈。他们夫妻俩也爱笑,身上落满了阳光。他们的阳光感染了我,让素来寡言的我,话也多了起来。
我问他们:“有想过将小菊放在老家吗?”
小菊的爸爸目光坚定地说:“我不想让自己的娃娃变成留守儿童。村里头的许多娃娃,因父母常年不在身边,尽跟人学坏了。”说着,他低头轻轻摸了摸小菊的脑袋,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搂住了小菊的妈。小菊咧开了嘴,朝爸爸望了望,又朝妈妈望了望,眼睛笑成了弯月亮。
小菊爸爸说:“她妈在菜场很辛苦,我送外卖的时间相对自由,更方便照顾小菊,只是苦了孩子跟着我满世界的跑……”说到这儿,他眼中闪着泪光。
“爸爸,小菊开心哩!小菊喜欢跟着爸爸送外卖,给别人送好吃的东西,就像圣诞老爷爷哩。”我们都笑了,却又无端生出了些伤感。
“一边送外卖还要带娃,真是不容易呀!”
“平时倒还好,小菊又乖,就怕客人给差评,那一刻,心里特憋屈!不过,大多数客人都很好心,他们见我带着小菊,总会给五星好评呢。”他灿笑着,露出好看的白牙。
小菊妈妈见自家男人和我才刚认识,便有这些话,有些不得味,便轻扯了下他的衣袖。我见机便说想去巷子里转转,和他们告了别。
今夜,没有月光。
我走在没有月光的小巷,依然有种陌生而又令人感动的温暖。积压在心底的东西,一点儿一点儿,落下。
小城的夜,来得早些,巷子里竟没遇到什么人。我踩在青石板路上,脚底发出清脆的踢踏声,像远古梦境里的一段回音。墙角的小花,散发出淡雅而又神秘的幽香。一只橘色的肥猫,从巷口窜了出来,警觉地躲在墙角望着我。我想走过去摸一下,它便跳上了一段院墙,转眼,消失不见了。
回屋躺在床上,听见小菊一家从隔壁传来的笑声,像秋夜高原上的菊花,一朵,一朵,皎洁而又灿烂。我的心底,似落了月光,忽而亮了起来。
火
巷子里有脚步声。
我走到窗前,寻声望去: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瘦长的影子,独自舞蹈着。他双臂架在胸前,拥着的并非舞伴,而是一段月光。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进不去,他也出不来。我静静地靠着窗,望着夜色中的他,哑然了。赵老头,应该就是他吧!
白天,我漫步在巷子里,又遇见了夜色中舞蹈的老人。他的脸,我并未认出,他舞蹈的动作,却让我一眼辨出他来。
“赵老头,快来陪我玩几盘。”在墙角晒太阳的一位老人,身前立着的小方桌上落了一盘棋。独舞老人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舞蹈着。他的表情专注而又凝重,像是在一个超大的舞台上,做一次最专业的表演。
“嗨!老伙计!你甭喊他了,还是我陪你过几招得了,他跳舞的时候,天皇老子喊都没用。”另一位老人走到墙角老人身边坐了下来。
“得嘞!那咱就来过几招。唉!你说,慧娟都走了这些年了,他怎还这样!……”两位老人叹了口气,便埋头下棋去了。
“赵爷爷!赵爷爷!你踩到我的脚了。”小菊仰着头对独舞老人喊。他停下舞步,后背却倏地弯了下来,完全不似刚才的挺拔。望着小菊,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轻轻摸了摸小菊的脑袋,眼底忽而流动出一抹光彩,是之前不曾有的光。
“赵爷爷,这是住我隔壁的阿姨。”小菊拉着我的手说。
他淡淡地望了我一眼,愣了几秒,转而点了点头,继续舞蹈去了。
我静静地望着他在深巷里舞蹈,旋转,脚步轻盈,后背挺拔,像一个真正的舞者。
他不跳舞的时候,我也见过几回,全然是另一番模样: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踏在小巷的青石板路上。眼神寂冷如空巷。
我回屋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房东大婶和她老伴,正端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喝茶。我提及独舞老人的事,大婶摇摇头叹息道:“都是命呀!”
她老伴一旁说道:“在这巷子里头,就属赵老头书读得多,可也属他日子过得最不痛快。看来,还是少读点好哇!读得多了,人都给读傻啰。”
“你不晓得,别乱扯。他以前可是个活泛人,都是被那些事给弄的……”
我一脸茫然地望着房东大婶。她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这赵老头,可不是普通人哩。赵家祖上就是读书人,听说,他家的藏书与字画几间屋子都装不下,连乾隆爷的字画都是有的!”房东大婶瞪大了眼睛,嘴里一直啧啧地叹着。我听得愣了神,没想到独舞老人竟有如此身世。
“只可惜呀!……”
大婶顿了顿继续说道:“那一年,一群手戴红袖章的人冲到他家,将那些字画与藏书,一股脑地都给毁了。他们说那些东西就是毒草,是牛鬼蛇神……”我的后背不由得一阵发冷。
“这件事已经够糟心了,后来的事,却让他囫囵个地变了。”
“这都老黄历了,你还说什?”大婶的老伴想要阻止她说下去。
“你甭管,我就爱说叨说叨,我跟这闺女亲。老头子啊!你不觉得这闺女的眼睛像一个人吗?”
她老伴凝神看了我一眼,随即想起来什么似的,朝大婶点了点头说道:“你别说,还真有那么几分像哩。”
我被他们看得有些不自在,心中纳闷:这天底下还有和我相似的人?
“我就说嘛!”大婶深深地瞅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这都几十年啰!那时节,赵老头还是个英俊小伙子咧!有一回,他去朋友的工厂玩儿,遇见了一姑娘。那姑娘长得水灵,他们才见一面,就相中对方了。姑娘爱跳舞,便也拉着他一起跳,赵老头就是跟着她才学会了跳舞。那会儿,没有舞厅,他们就在废弃的仓库里跳,在野地里跳,跳着跳着,就跳成了一家人……”
“那他爱人呢?”我继续问道。
“死了,都几十年啰!”我心中一阵酸楚。
“这赵老头古怪得很,别人见他孤单,好心给他找个伴儿,他还骂骂咧咧地将人给轰走。”大婶的老伴一旁抽着烟,皱着眉头说道。
“赵老头痴得很,他常常一个人去他们从前跳舞的废弃厂房里跳,后来厂房叫人给拆了,他就在这月光小巷跳。”
我心中一颤,沉声问道:“那他爱人是怎么……?”
“因为一场大火,那火……古怪得很!……”
“老婆子呀!茶水也堵不住你的嘴。”大婶的老伴慌忙打断她。我觉出个中的蹊跷,便也不好再问。
“老婆子,你说赵老头年轻时英俊,还比得过我?”大婶的老伴,故意扭着脖子黑着脸问。
“唉,那你可没法比,赵老头年轻时,不仅长得好看还有才,哪像你一棍子也敲不出一句诗来。”
“你欢喜他,怎么不卷着铺盖跟他去过?”
“唉!看你这老家伙,越说越不成体统了,我今晚给你买的酒,都让你当尿喝了……”
见他们人到暮年,还能坐在院子里如此打趣,我的眼睛竟有些潮湿了。
连着几个晚上,我都在月光下看见了独舞老人。我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他在巷子里来回地舞动着。月光落在青石板上,落进陈旧的岁月里,落在他清癯的脸上,落在他脸颊的每一道褶皱里。
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起起伏伏,像风中燃烧的火苗,令人生起无限的忧伤。
他沉醉在舞蹈里,沉醉在那段最美的时光里。小巷,是他最大的舞台,而我,是他唯一的观众。这里的人,许是见惯了这情景,并没人再关注他,而我,却是不同的。
我和他,却又是相同的。
那天上晚,我买了瓶二锅头,一包花生米,几个卤菜,推开了他的门。
我推开院门的时候,他正眯着眼靠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像睡着了似的。一只橘色的猫,蜷缩在他脚下。那猫看着有些眼熟,像那个夜晚,我在巷子里偶遇的那只。
见有来人,它迅速躲到里屋去了,边跑还警觉地回头看我。老人听见有人来,并未睁眼。我知道他没睡着,进来时,我瞧见他眉头紧了紧。
我将酒菜放在他身前的方桌上,准备起身离去。他睁开眼清了清嗓子说:“既然来了,就坐下来喝一杯吧。”我点了点头。他慢悠悠地起身去灶间,拿了两个青花瓷酒杯,我忙将酒杯斟满,他端起呷了一口,眉毛即刻挤到了一块儿,又用筷子夹了几颗花生米,吃了起来。
先前,我们并不说话,只是喝着酒吃着菜。几杯酒下肚后,他的话匣子渐渐打了开来。
“你大概知道我的事了吧!”
“知道一点儿。”我老实承认。
“这些话,我没和旁人说过,只因你的那双眼睛和她有些……”
“慧娟?”我想起巷口老人提过的名字,又想起大婶和他老伴的话,恍然间,竟将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老人听到这个名字后,端起酒杯的手竟颤了一下,酒洒了半盅。
“看来,你知道得还不少!……”
片刻的沉默之后,老人悠悠地说了起来:“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慧娟的出现,让我又重新活了过来。”他的眼睛,渐渐有了光华,像一口枯井,忽而被蓄满了水。
“我没有见过比她还爱跳舞的人,她跳起舞来,连月宫的嫦娥也要瞅一瞅的……”
他说他们曾从白天跳到黑夜,从月色朦胧跳到晨曦微露,跳得星星和月亮都黯淡了,跳得太阳都弯下了腰……说起这段过往,他的脸像是映照了夕阳,透着动人的红光。
“若不是那场火……慧娟也不会走……”他的眼中瞬间弥漫着一股忧伤,还夹杂着一丝愤怒。
我静静地听着,眼前渐渐笼起了一层轻雾。
“慧娟原先在一家工厂上班,厂里有位工人家里出了点事,没跟工头请假就跑了,等他回来后,就被开除了,还扣了几个月的工钱。那人心里过不去,半夜就放了把火将库房给烧了……”他的声音有些发哽,像断了弦的二胡的琴音。
他端起酒杯,却是空的,我忙斟满。
“那火,实在太大了!将半边天都映红了。我跑过去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慧娟她………”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泪水顺着脸颊,一直滑落到他布满皱纹的脖颈里。
我也端起酒杯喝光了。酒呛着了我的嗓子,眼泪和鼻涕都涌了出来。
“那么大的火,怎么都没人发现?”
“有人成心想瞒着,还怎会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你该不会以为那火,真是那个倒霉蛋放得吧?哈哈哈……”他忽而仰天大笑。我完全被他弄糊涂了,或许我真的喝多了,有些听不明白了。
“那场火,让有些人爬得高高的,而有些人,却要用一生来煎熬呀!”
“火……到底是谁放的呢?”我晕乎乎地问。
“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
他长叹了一口气,端起酒杯又喝了起来。
喝着喝着,他开始哀怨起来。他怨老天瞎了眼,怨那场火,怨慧娟撇下他自个儿就走了,让他在这悠长而又凄冷的人世煎熬着。
我却在他的哀怨声中,放声哭了。我哭自己的命运,哭自己稀里糊涂进了看守所。我哭他比我强,至少还有人可想,而我呢,在这个冰冷的世间,连个思念的人都没有。
他指了指天空,说,“闺女呀,你看这月亮,有时躲到了云里边吧,嘿!有时它自个儿又跑了出来。世上的事呀,就像这头顶的月亮,有初一,也会有十五……”
“我怕……”
“有啥好怕的?夜都熬尽啰……”
这些年,我从未如此与人倾诉过,也从未如此放肆哭过。哭过之后,胸口就没那么疼了。喝完酒,我趔趄着走回自己的小屋,又趔趄着爬上了床,倒头便睡。这一夜,竟睡得特别香,特别沉。
又是一个夜晚。
我坐在窗边,想写下这些天的经历。听到巷子里的脚步声,我知道是他来了。我依着窗,望着他在月光下舞动,旋转,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火,在努力将这夜色捂热。
微风拂过窗帘,落了半窗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