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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号病房

时间:2024-05-07    来源:馨文居    作者:王中意  阅读:

  “快,快,快!”

  耿老太眉头紧蹙,紧闭着双眼,被救护车送进急诊室时,她双眼一热,泪就涌了出来。这么大岁数,自己还是第一次见过这阵仗。

  几个儿女马不停蹄地奔忙,挂号,问询。白大褂们出出进进,步步惊心,在眼前晃来晃去。量体温、测血压、挂氧、输液、打针……耿老太十分清醒,但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的病到底有多重?我还能活下来吗?

  她沉沉地睡去了,醒来时已经躺在第9号病房的第三张病床上了。没错,右边是两张,左边一张,自己就躺在第三张病床上。耿老太庆幸自己脑筋还很清楚,没糊涂就算没犯大病。她这么寻思着,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就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默默点数:大儿子在,大媳妇在,二女儿在,小儿子也在。女儿满脸焦虑,儿子们一脸疲惫。从儿女们耷拉的眼皮可以看出他们一夜未眠。

  耿老太像一条离开水的鱼,躺在岸上不能动弹,但还好,她脑壳能转动,耳朵能听见,眼睛能看见。

  她看见自己右边有两张病床。一张还空着,另一张上躺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输着液,说是走路走着走着,就感觉浑身无力,一头栽了下去,被送来了。耿老太心里又松了一口气,人家年纪轻轻就犯上这病,我一个活了大把年纪的老太婆还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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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边是一个90多岁的老头,姓胡,大名叫其木。他的眼窝子深陷下去,毫无光彩,长着高挺的鹰钩鼻,凹下去的嘴巴总是半张半合。一张病床装不下老头高大的骨架,他腿蜷曲着,把被子拱成一座小山丘。

  照顾胡老头的女护工个头小小的。当她扶着高大骨架的胡老头站在床边时,就像一根弱不禁风的竹竿要支撑一棵高大的摇摇欲坠的葫芦藤。她说老头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功劳大得很哩。年轻时候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英雄也有躺在病床上被病魔折腾的时候。耿老太这么想着,感觉身体上的疼痛减轻了一些。其实,疼痛并没有减轻。她这么呆在病床上,更多精神的折磨正在袭来。那英雄躺在病床上像一根干枯的木头,任由穿蓝色服的瘦小女护工推过来,翻过去,或拉过去,再扯起来。

  耿老太扭过头去的时候,英雄正抬起两条腿,右手在空中挥舞,左手抓住栏杆在挣扎,像一只四脚朝天的八爪鱼。

  女护工板着脸,一把拍在胡老头手背上,抓过左手使劲一甩,一边骂道:“弯筋的老东西!”

  老头喘着粗气,呻吟着,还在一边挣扎一边吆喝:“打人了!救命啰!抢钱啰!”

  病友们都大笑起来。

  女护工仍然拉着一张阴郁的脸,一边用手推搡要爬起来的老头,嘴里骂道:“喊哪个救命?神经病又发了!”

  老头又开始神神叨叨:“快,快,喊院长救命!”

  这时,另一个高个子女护工走进来,笑道:“我来了,我就是院长!”

  两个女护工开始逗着胡老头,“钱拿出来噻,我就给你救命。”

  胡老头子神智不清晰,这时却歪打正着:“明天银行就给我送来!”

  “耶——”护工拖腔拉调,“到时嘛,钱不送来,阎王爷就要来拿你命哦!”

  那瘦小的女护工揶揄道。

  病友们又笑了,沉闷的病房里开始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女护工走出9号病房去库房推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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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老太觉得胸口顿时憋闷起来。她刚才听到阎王两个字,心脏就像被锥子戳了一下。女儿看见母亲皱起了眉头,低声嘟囔道:“钱眼睛,又想挣钱,又不好好服侍病人,眼里只有钱。”

  耿老太躺在病床上,使尽力气拉了拉女儿袖子,朝她努了努嘴。

  2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暖暖的,像一束温暖又明亮的火焰,照亮黯然的病房。

  难得的响晴天,耿老太躺在病床上打了个哈欠。她的病情渐渐稳定,精神也慢慢好起来。

  右边的第二张空床上来了一个病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黑脸男人。半边黝黑的脸比包黑炭还要黑,比脸更黑的是他的双腿,像两截烧焦的树桩,他自己说是静脉血栓。陪他看病的是一个壮硕的妇女,一件咖啡色呢子短大衣,捆着肥胖臃肿的身子,像饺子馅盛多了,露出了驼色毛衣包裹着的圆滚滚的肚子。脖子上系着一条酒红色围巾。在逼仄的病床之间艰难移动,像店里盛酒的圆桶。

  黑脸男一直闷声不吭,女的却一直喋喋不休,数落男人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的罪状。耿老太觉得自己耳朵边有无数只蚊子在进攻耳膜,头又晕起来了。其间二人又出去几趟,走进9号病房时,男人一直像个闷葫芦,愁眉不展。女人仍然絮絮叨叨。医生说他需要做核磁共振,要4000多块钱,男人犹豫了。

  女人开始歇斯底里:“这是个啥子医院,检查都做了三四项了,片子一大堆,钱都花了两三千了,都两天了,还没吃上一颗药!”

  原来,这老两口有两个儿子,在外打工,正盼着他俩回去给他们带孩子。

  “喊你儿子寄点钱嘛!”有病人家属劝道。

  女人垂下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张脸笼罩着愁云惨雾:“唉,儿子一家人,有三个娃儿养,挣的几个下力钱,哪有余钱看病嘛……”

  耿老太有点庆幸了。还好,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有儿女管。

  3.

  “嘀嘀嘀……”

  子夜时分,寂静的病房响起警报声。左边病床的监护仪在报警,红色的警报灯像医生连夜熬红的眼睛,分外刺眼。女护工鼾声如雷,睡得十分香甜。

  房间灯啪地打开,一道雪亮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糟了,病人血氧只有50,呼吸窒息!”

  接着,五六个白大褂涌进来,七手八脚,齐上阵。脚步凌乱,嘈嘈切切错杂弹,搅得人心惶惶。

  耿老太感觉腰背酸痛,嘱咐女儿帮忙翻了个身,把眼睛紧紧闭上,不想瞧见这折腾的场面。

  医生开始轻描淡写地指责护工的失职。几番下来,病人安顿下来,医生撤出,病房恢复了平静。

  耿老太却平静不下来了。她在这9号病房的咫尺之间,看见了芸芸众生的无奈。

  左边的胡老头,据说一个月有一万多块工资,一大屋儿女忙于工作,只能把风烛残年的老英雄甩在医院里。分管的主任给胡老头的养子做思想工作:“这是医院,这里又不是康养中心。你家老人常年累月住院。床位紧张,你要把资源留给需要的人。”

  胡老头的养子对于是否出院不表态,谦卑而又无奈地陪笑和解释。

  女护工说这金贵的胡老头太让医院头疼了,前脚出了医院后脚又迈进医院来了,家人换个主治医生办好手续又住下来,都成了医院的常客了。这可不,科室主任这次已经下“逐客令”了。

  一床的男人嫌费用贵,治了三天,办了出院手续,说是回老家找一位据说有祖传偏方的赤脚大仙治病。

  右边二床的老两口无钱治病,也存了那位赤脚大仙的号码,就等待着一床病人传来的福音。

  一床的位置刚腾出来,又住进来一个光头单身汉,走路一摇一摆,像稻草人似的。

  光头躺在病床上,医生进来了。

  “家属呢?”年轻的女医生问道。

  “我一个人来的。”光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我莫多大问题。我自己晓得。”

  “你这个病有生命危险哦,喊家里人来!”女医生说。

  “我一个人,老婆跑了,无儿无女。”光头不悲不喜,像在说别人的事。

  “没人管你,那你是五保户吗?”女医生耐心问道。

  “现在不是。”光头一笑,搔了搔一毛不长的头皮,“再过几个月就是了!嘿嘿!”

  他跟着医生出去了,不到半个钟头又回来躺在病床上,翘起二郎腿开始打电话,不知在给那端的谁发牢骚:“唉,他妈的,我得这个病,医生说不能吃肥肉,不能喝酒,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要吃素,喊我要当和尚。”

  “哈哈——”二床的胖女人听到这儿,忍不住大笑起来。她那不苟言笑的黑脸男人瞪了她一眼。

  胖女人马上开炮:“你瞪个锤子!打你妈几年工,挣两角钱回来!是我捡垃圾卖也不至于空手回来,老子瞄虱子也不止瞄这几个虾米米钱……”

  胖女人的嘴像机关枪啪啪啪不停地扫射。男人垂下了头,一言不发。

  “老子不是娃儿拴倒,我早跑了,让你这个莫名堂的当和尚!”女人又甩出一颗炸弹,“等你瘫了,我还管你?唉,都是命哪,老天爷派我来管你……”

  黑脸男人依然不说话,依然黑着脸,不知是屈服,还是用沉默来反抗老天爷给他派来的这个女人。

  光头男环顾了四周,又骄傲地说道:“我也不是没人管。我有一个战友,在“那个”地方上班,关系铁得很!我要真不行了,只要一个电话打给他,他就会把我一车拖过去……”

  他这话把病房里的人逗乐了。有人马上问:“关键是你都见马克思了,哪个人给你战友打电话呢?”

  这倒是个问题。光头男一摸光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病房里洋溢着快乐的空气。

  这时,来了银行的两个工作人员,在一个鸭舌帽男人的带领下,径直走到9号病房左边。拿出一叠票和印泥,让病床上沉睡的胡老头盖了手印。

  “耶,这疯子还真说着了!”女护工等银行的人走了,满脸吃惊的神色,“天天打胡乱说。这回还说准了!”

  “怕不是回光返照吧!”二床的胖女人说道。在短短的两三天时间,她和瘦小女护工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两个人絮絮叨叨,从男人聊到儿孙,从病人聊到疯子,从包子馒头聊到人民币……

  耿老太就在这明明灭灭的灯光里沉睡或醒来,又在嘈嘈切切的嬉笑怒骂中疼痛着,烦躁着。

  左边的英雄不是在昏昏欲睡中喃喃呓语,就是手脚并用要翻越床栏。一张布满老年斑的脸像战争地图,憋红了也不放弃,双手抓住床栏杆,仿佛要翻越生命的樊篱。

  胡老头的抗争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他终于被女护工扶坐在轮椅上,推放在9号病房的门囗。长廊里,有许多张病床,有步履匆匆的医生。他似笑非笑,望着长廊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些或躺着、或站着、或行走着的生命。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耿老太要转院了。她离开第9号病房的时候,回头一看,胡老头张开双手,僵硬的手指在空气中乱舞,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温暖的太阳光照进来,他张开如枯树枝一样的双手,抓住了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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