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十八,她十八,一起高中毕业回了沙颍河边河沿村老家。同村的殷小禾也一样“高考落榜”,屁颠屁颠回了村。对他和她来说,没能跨进大学校门,是一生遗憾,而对殷小禾来说,总算解了头上的紧箍咒。要不是当支书的他爹“高瞻远瞩”,通过关系“保送”他上中学,他早就到“社会大学”深造了。
他跟着买羊宰羊的舅舅在槐州市磨炼:买、宰、割、卖,有时蹬着破三轮送货上门。风里雨里,人前眼下,风风火火,不辞辛苦。她被堂姐带进市“金口福”饺子厂,流水线上包捏日月。殷小禾则神气活现进了技校,准备考驾照开汽车。
他经常骑着破三轮去饺子厂看她。带她爱吃的羊肝,羊蹄,有时也带一小袋羊棒骨,耐心给她炖一小锅浓白骨汤。她生日那天,他从舅舅那支了五十块钱,乐呵呵跑到东关百货大楼,精挑细选一个粉红色缀有许多珍珠的头花,又乐呵呵送过去,小心翼翼给她戴上。望着镜中扎得歪歪斜斜的头花,她的眼泪下来了,赶紧说,咱们下饺子吃。
一个星期后,她领到人生第一份工资九十八块钱。装着钱,她到百货大楼买了一套好看的西装,给他送去。
他正系着黑皮围裙剥羊。脸上手上身上沾满血污。看到她,咧开嘴嘿嘿笑起来,你来了。
她让他洗去血污,到卧室换上西装。一个身材颀长,精神抖擞的小伙子立即呈现眼前。
那一刻,她的心比屋外的阳光还暖。
一眨眼,两年过去了。她出落得更加漂亮。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发披肩,大眼明媚,举手投足恰到好处,一颦一笑雅致端庄。
她成了许多男子倾慕的对象,殷小禾更是神魂颠倒。在校六年时光,他曾请“高手”代他写过无数封情书给她,皆似泥牛入海。毕业二年,他央求他爹,无数次托媒人,带上厚礼和要天给半拉的许诺,到她家提亲。门槛几乎被踢破,她始终不松口。
殷小禾抓狂到发疯,正告他爹,亏你还是支书哩!这点事给我办不好,你就等着断子绝孙吧!
支书五个闺女,就这一个宝贝蛋儿子,儿子的话,比上级指示还厉害。他安慰儿子,孩子乖,你就等好吧。
一天黄昏,他约她一起回村。
桐花死了,你知道吗?路上,他语气沉重地问她。
知道!听说她爹逼她给她哥换亲,她一气之下跳河了,唉……才二十岁,和咱们小学同学。她无限伤感。
还不是穷惹的祸!咱们身边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建不起房,看不起病,打光棍的每村一大溜,都九十年代了,还没脱贫!
你有好办法吗?
正有个计划想和你商量。
他告诉她,现在市场上羊肉畅销,尤其家乡槐山羊更是紧俏,可是商品羊极其难买,舅舅每天跑遍附近二三百华里的羊市,有时还断档。舅舅整日愁得长吁短叹。
这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创富机会!你带乡亲们一起做,一定大有可为!她连声称赞。
英雄所见略同。他微笑点头。
可一会儿,她皱起眉头,场地,资金……有吗?
村西河滩那几十亩废地做羊场最合适,只要村委同意就行。资金吗,舅舅说他可以支持一部分,剩下的到信用社贷点……他兴奋起来,眼里流出神彩。
第二天,他找到支书。支书不等他把“大事”说完,脸耷拉的有一拃长,阴沉的能滴出水,一句“村里另有安排”把他打发了。他又跑到信用社,说明来意。营业员问他,有抵押吗?
没有。
谁担保?
没有。
营业员笑起来,小伙子,回去该干嘛干嘛,别异想天开了。
他沮丧地回到家,晚饭也没吃,一头扎到床上。她听到情况过来安慰他一番,提议到河边散散心。
两人手牵着手,来到河边。碰到殷小禾领着五六个赖皮,喝得醉醺醺的。看他们亲密的样子,殷小禾双眼喷火,骂,抢我的女人!哥几个,揍死他!
一帮家伙拎棍的拎棍,掂砖的掂砖,凶神恶煞扑过来。
手忙脚乱中,他抢过一块砖,拍向殷小禾脑袋。
殷小禾惨叫着倒下去……
杀人啦!
很快,警车呼啸,押走了他。
双眼红肿的她,陪他父母到派出所询问情况。警察告他们,伤者不太严重,只要接受调停,马上可以放人。否则,事情很难办。
他们回到支书家。支书打着哈哈,说,乡里乡亲的,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一切都不是事……
他一出拘留所,母亲哭着抱住他,父亲抹着眼睛,颤巍巍地说,多亏那闺女啊……
他心一沉,忙问,她咋了?
父亲缓缓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他接过来,抖抖索索打开,娟秀熟悉的字体扑入眼帘:我跟殷小禾去上海了,他父亲给他买了一辆货车准备在那跑运输。场地和贷款的事都解决了,带着乡亲们好好干,我相信你。
犹如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他的心碎了一地,泪像决堤的河水倾泻而出……
二十年后,他的槐山羊开发公司成了全县龙头企业,“公司+农户”模式,让全村人都走上了富裕道路。支书早撤了职,在监狱里思考往后余生。殷小禾呢?
一位在上海谋生的村民回来告诉他,那小子不务正业,败光了家产,与她离婚后下落不明。
她呢?他揪着心追问。
村民先是叹口气,接着面露羡慕神色,刚离婚时过得很难,唉……人能干呐,现在开饺子馆,听说开了好几十家……
他眼前一下浮出他和她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