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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祭

时间:2024-04-05    来源:馨文居    作者:艾青  阅读:

  一

  巨大厚重的破絮,在赤水河上空移动,天昏地暗,一九三五年三月的仁怀镇很不清静。

  简陋的仁怀镇,一队队国民政府军人,荷枪实弹,踏着凹凸不平的石板,急促粗暴声震得街道两边的木板房颤抖,将弥漫的茅台酒香搅得四处飘荡。街道连鬼影都不见,阴森森。

  傍晚,街边一扇四合院大门,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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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升酒厂老板胡玉珠轻轻打开门,伸出头,看见大门口站着三个姑娘。看那身穿着,她猜想到是什么人,很害怕,又将门关上。

  几天前,胡玉珠的酒厂管家丁三娃从遵义帮她购买酿造酒的高粱、包谷回来说:“不得了啦!有支部队攻占了遵义,革地主、老板的命,抢财产,我们赶紧跑!”胡玉珠不相信,问:“他们抢人?你买的高粱、包谷一颗都没有丢?”丁三娃说:“我精灵呀,躲得快,藏得严,老板,我能干不?”半天后,表弟小牛从大娄山下来,对她说:“共产党的军队在娄山关把国军打得好惨哟!有人说,那是一支穷苦百姓的兵,为了北上打日本鬼子,才绕道经过遵义,不是为抢钱财来的。”两人不同说法,胡玉珠认为表弟说的话当得真。前天,风传一支从遵义方向开来的部队打来了,街上许多地主、老板关门锁户,躲避枪声,逃到乡下。胡玉珠的老公去世,留下很大的家产,她想保住家产,让长工、佣人有碗饭吃;保住她费尽全力才修好的学校,让孩子们有书念。她留下了。

  管家丁三娃又打听到消息,说红军兵分多路赶到仁怀镇,准备迅速西渡赤水,到川南一带寻求新的机动,以甩开国民党中央军的围追堵截……不几天,仁怀镇上上下下就住满了红军,沿街两侧的凉亭都睡满了人,赤水河河坝上也都坐满了红军。他们有的住进了酒作坊、穷人家,更多的睡在街边。红军还贴出布告:民族工商业是属于我军保护对象,茅台酒酒好质佳,一举夺得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为国人争光,我军只有在酒厂公买公卖,对酒灶、酒窖和酒坛等一切设备,均应加以保护。胡玉珠看到那些兵很守规矩,对他们的戒心少了些。后来,那些兵从赤水河渡口渡河,走了。

  敲门声又响起来。

  胡玉珠开了门。她看看街头巷尾,没有人影。她仔细看了看门前三个姑娘,好像她们腰杆上都插着短枪。她们衣衫破旧单薄,此时还是农历二月,天寒地冻。三个姑娘穿着草鞋的脚背肿得像泡粑。姑娘们很疲倦,相互扶着。胡玉珠再也不忍心,让姑娘们进了屋。脚肿姑娘说:“大嫂子,我们有规矩,不想打扰你们。街上所有店铺都不做生意,我们只想向你买几件衣服,然后就走。”一个姑娘递过来三个银元:“帮帮忙,如果有粑粑什么吃的,也卖几个给我们。我们记得你的。”

  胡玉珠挡了挡那姑娘摊着银元的手,再看看她们红肿的脚说:“钱,我不要的。东西我给你们准备就是了。风大,脚又肿,先进屋。我烧点水给你们烫烫脚,以后好赶路。”

  进了大院,一个姑娘看看四合院:“嫂子,你家好大哟,堂屋、厢房、天井,还有几根大柏树,花花草草的。是大地主吧?”

  胡玉珠不愿意多说:“死鬼留下的。我只是替长工、佣人守住窝。”

  姑娘问:“当家的死了多久?”

  “死了一个多月了。”

  胡玉珠向厢房喊,“丁三娃,快去烧水!”

  丁三娃从左厢房出来,眼睛瞪得牛卵子大:“东家,敢让共匪进屋,国军知道了,这房子不烧成灰?大伙儿不被砍了脑壳?你不要命,我们还想活。”

  胡玉珠在给那姑娘脱草鞋,不抬头:“我的家,她们就住一下,谁像你狠心。你怕就去睡吧。不会连累你。”

  一个姑娘拍拍腰间的枪,指指丁三娃:“你说谁是共匪?看到我们抢谁?”

  丁三娃腿脚发软,差点跪下,赶紧缩回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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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玉珠又喊:“牛儿,钟嫂,快来搭个帮手!”

  牛儿,钟嫂从右厢房出来,看看三个女兵,伸伸舌头,不停地擦着眼睛。

  胡玉珠说:“都是些年青妹崽,没长青面獠牙,快去烧水。”

  牛儿,钟嫂进了灶房。

  等着热水烫脚,脚肿姑娘见胡玉珠不虚假,就自我介绍:“我叫刘春枝,参加红军前,是地主家的丫头。地主要强迫我当三姨太,跑出来找条活路,就当了兵。”

  胡玉珠低头好久,抬起头,擦擦眼:“丫头命苦哟。”

  刘春枝和胡玉珠摆起了龙门阵。女兵们了解到,胡玉珠是仁怀官家堡人,家境贫穷,母亲死时,家里穷得无钱安葬……

  胡玉珠细声细气说,声声都是苦水和泪水。她说:我才十五岁哟,妈妈躺在竹板上,盖一件破衣服,脚光着,好冷哦。父亲又病重了,料理妈妈后事的人都没有。我哭着跪在门外,盼着有人发点善心,帮帮忙,把妈妈埋了。跪到太阳要落山了,才来了三个大娘大嫂,是我家租佃田土的地主柳老爷的太太、儿媳妇,她们围着我,嘴巴不停地作贱我。一个说:“哭天抹泪干啥呢,你家欠的租子还没交呢。”一个说:“到我家当一年丫头吧,我们老爷给点钱,把你老娘埋了。”一个连连摇手:“太太,要不得哟。老爷早就想讨五房了!”这时候,走来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男人,他看看我,转身要走。地主的大儿媳又说:“太太,你看这姑娘,眼睛鼓、眉毛长,脸庞乖,屁股大。不是说屁股大,会生儿呢。”那男人听了,凑近我,看了看,走了。

  胡玉珠继续说:太阳落山时,那男人又来了。男人提着大包袱。他身后跟着四个男子,他们抬着一副棺材。其中一个男人,才是个十五岁的娃娃,与我一样大,十五六岁,我认识,叫丁三娃,是我们这儿黄家大院的放牛娃。我经常在坡上看到他。丁三娃对我说:“珠妹子,你遇到大恩人了。我们黄先生帮忙埋你老汉,还不谢谢他。”我不相信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人,回答丁三娃:“我家上无片瓦,下无寸地,舀水不上锅,没有钱哟。”黄先生对我说:“姑娘,我看到你遭孽,给你妈找了一穴地,帮你把人埋了吧。”我瞪大眼睛说:“我家哪来钱买坟地呀。”男人说:“我们学校后面有一块学校的地块,不要钱。”接着,丁三娃给我妈妈净了脸,穿上衣服,装进棺材埋了。

  听到这里,刘春枝问:“后来,黄先生逼你嫁给他了?”

  胡玉珠说:“是,也不全是。”

  胡玉珠长长叹了口气说:后来我才知道,他叫黄绍伯,是私立镇勉仁小学校的校董,教书先生,他前些年在外面干事,三十三四岁才回到仁怀老家。家里也有几十石田土。他将我和爸爸接到他家好吃好住,还找郎中给爸爸看病。到了他家,我才晓得黄家有些田产,还办了酒厂。黄先生有个太太,但没有给他留下一丁半崽,他不甘心呀。半个月后,他对爸爸说,就在我家做点事吧,管吃管住,每年还给十个大洋。你欠柳家的债,我也替你还。我太太是个病秧子,姑娘呢,先给太太当丫头。行,继续好吃好住,不乐意,请回去。回去,原先的地主逼债,再租田土也很艰难。爸爸不想麻烦黄先生,吱吱唔唔的。在旁边的丁三娃对我说:“珠妹子,留下来好。你做不完的事,只要你吱一声,我帮你干。”我想到有丁三娃在,遇事有个照应,劝爸爸,爸爸同意了。没想到,爸爸当了半年长工,旧病复发,走了。无亲无靠,我不当丫头,没有活路。

  刘春枝问:“丁三娃就是刚才不同意你让我们歇一晚的那个?”

  胡玉珠回答:“是的。他胆小怕事。”

  刘春枝:“后来你就嫁给了黄先生?”

  胡玉珠继续说:我十六岁那年的一天,我在伙房烧火,丁三娃不知从哪个旮旯钻出来,抱住我乱摸乱啃,被黄先生发现了,罚他三天不给饭吃。我求黄先生,说:我不想嫁给丁三娃,你放了他吧。黄先生问:你说的是心里话?说心里话,我觉得丁三娃人不错的,勤快,老实,能干,如果黄先生同意,嫁给他我就认命了。黄先生见我不回答,就说:丁三娃调戏我的佣人,犯了大忌,传到外面去,我人丢大了。如果传到我们族长耳朵里,按族规,要捆了他沉到河里!我再求情:黄先生,你发发善心,放他一条生路。黄先生想了想说:唉,丁三娃嘛,我当年收留了他,也不愿意看到他丢命。这样吧,给我当姨太!我的太太,一身病,命不长的。我没有一丁半崽,不甘心!你给我生个儿子,以后这家就是你说了算。我知道丁三娃是真心喜欢我,为我被赶走,我这辈子都喘不过气来。就这样,我就嫁给黄先生,当了姨太太。婚后仍无生育。后来我们街上的老郎中告诉我,是黄先生不能生育。后来太太死了,我就替黄先生管这个家……

  刘春枝问:“黄先生怎么死的?”

  “镇里、县里的人害死的。”胡玉珠流泪了,断断续续说了原委。她说:我家先生祖上也是穷苦人。只有他在桐梓县城的舅舅家境好一点。他到昆明上云南陆军讲武堂前,舅舅叫他到桐梓县城读书。他很孝敬舅舅舅妈。两个月前的去年冬月,舅舅来信说,他替我家购买了一些高粱,叫先生去运回来。先生去了后,才知道红军和国军正在娄山关打仗。他的舅舅是地下党,在邮局干电话线路维护的事。先生到桐梓县城后,舅舅对先生说:我被特务盯上了,行动不方便,你来了,替我传递一下消息。先生早年就参加过刘伯承领导的泸州保卫战,一直关注红军到贵州、云南的事。他答应了舅舅。一天,舅舅从电话里知道国军用电话向其军部请求增援,敌军部电话命令守敌“不准后撤一步”,并命其注意警戒关口东边小路,提防红军从侧后袭击桐梓。在桐梓,认识先生的人不多,行动方便。先生又有打过泸州保卫战的经验,很快找到红军侦察队长潘峰,将消息传给了红军。红军知道守敌要丢弃娄山关退守桐梓,加快正面强攻。部队冒着枪林弹雨,冲入敌阵,与敌人白刃肉博,占领了关口。红军乘胜追击下关,经南溪口、红花园,占领了桐梓县城……红军离开桐梓县城后,舅舅暴露了,被国军抓了,杀了。国军了解到先生到过桐梓,就叫仁怀的军警传讯先生。先生知道军警没有真凭实据,只说是去运高粱。军警关了先生十多天,受尽折磨,一病不起,死了。他才刚刚满四十啊,死得早哇。我维持着一家,除了管田产,还经管作坊式酒厂。我没有读过书,后来是黄先生教我识字,学会了算盘、记账。知道不识字的难处,黄先生走了,我就替他为学校做点事……

  刘春枝说:“你真不容易的。”

  胡玉珠问:“看你们这身打扮,是昨天驻扎在我们场上的红军吧?”

  刘春枝不再隐瞒:“是呀。我们在仁怀驻了三天,你看到的,一不抢人,二不乱抓人。我们是穷人的兵吧?”

  胡玉珠问:“你们年纪轻轻的,不在家干活,为啥子要跑出来当兵啊。”

  女兵钟大菊回答:“我们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跟着红军打土豪,分田地的。”

  胡玉珠好像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俗话说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哟。被逼得活不下去了?”

  刘春枝指着另一个同伴说:“就说小妮儿吧。她家佃了几亩田,父母也勤快,日子过得平淡。十六岁那年,小妮儿被乡长半疯不癫的儿子缠住了,小妮儿父母死活不愿意,乡长指使乡丁来抢。小妮儿跑到外面躲。乡丁就抓了她的父母,被折磨死了。小妮儿想替父母报仇,参加了红军,红军因乡长整死了小妮子的父母,抓了乡长,砍了他的头。大嫂,你说,小妮儿不参加红军,她能报仇?”

  胡玉珠叹着气:“这世道,穷苦人家,真难活下去。你们的大部队呢?现在到哪儿去呀?”

  小妮儿要说,被刘春枝制止了。

  原来,她们随大部队来到贵州,在仁怀鲁班镇打了一仗后,组织上说:红军要把革命的火种点到四面八方去。四川南部有一支游击队,在綦江、南川一带山区战斗,需要红军战士去组织,去引导,安排她们到红军川南游击纵队去。三个女兵服从组织安排,准备赶往川南游击纵队。这时,国民党军队都驻扎在这里,红军又渡过赤水河走了。她们不敢大摇大摆走,她们的穿着,又会引起国民党士兵和当地政府人员的怀疑,经不住盘查,刘春枝就想,找户人家,买几件当地衣服,好顺利赶到川南游击纵队,她们就来到胡玉珠家门前。这事是不能随便说的。

  刘春枝说:“我们三个吃不了苦,不想干了。”

  胡玉珠吃了一惊:“当逃兵?我们这儿抓到逃兵,要杀脑壳的。”

  刘春枝说:“哦。我们想向你买儿件衣服,好顺趟回家。”

  胡玉珠明白了:“要得,你们不嫌弃的话,我有些旧衣服,不用买,穿走就是。”

  小牛,钟嫂端出热水。

  小牛,钟嫂要给四个女兵洗脚,女兵都不干,要自己洗。

  胡玉珠按住刘春枝:“她们三个自己洗,你脚下肿得发亮了,我帮你,别怕痛,我轻轻洗,帮你按摩一下,肿消得快些。”

  洗完脚,胡玉珠又喊牛儿:“去抱坛老酒,要藏十年以上的。”

  牛儿懵懵懂懂,不走。

  胡玉珠说:“老酒泡泡脚,消炎祛肿,舒筋活血,灵验得很。丁三娃每次出远门买杂粮,脚走肿了,我就叫他用酒泡消肿的。”

  牛儿抱出一个能装三十斤酒的土陶罐,打开密封,酒香扑鼻而来,熏人欲醉。

  刘春枝忙制止:“大嫂,那么好的酒,擦脚太可惜了。”

  胡玉珠说:“可惜啥子哟。我们仁怀好多老板都开有酒厂,哪家不藏几百坛?一坛酒就把我家泡穷了?”

  接着,胡玉珠向女兵们讲仁怀茅台酒。她说:茅台酒用本地生产的优质糯高粱为原料,用小麦制成高温曲。高温制曲、高温堆积发酵、高温馏酒。要二次投料、九次蒸馏、八次发酵、七次取酒,历经春夏秋冬一年时间……好的茅台酒,在山洞酒窖里藏上十年八年呢。

  泡了脚,胡玉珠又叫钟嫂拿来酒碗,她给每人倒了一碗后说:“再喝一点,暖暖身子,周身热乎乎,睡瞌睡香。”

  小妮儿、钟大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喝。

  胡玉珠劝说:“喝点,喝点好。当年我也不敢喝,黄先生要我陪客,扯着我的耳朵灌,后来习惯了,三两碗还灌不醉我呢。我身板硬,就是喝出来的。”

  小妮儿、钟大菊大着胆子,喝了几口,辣得嘴巴都木了。

  刘春枝说:“酒壮英雄胆!我喜欢喝酒!我们每次打了胜仗,有酒的时候,都要喝几碗!来,这么好的酒,不喝就可惜了。喝两碗!”刘春枝一饮而尽。

  胡玉珠很喜欢刘春枝豪爽的性格,又劝她喝了两碗。

  喝了酒,刘春枝对女兵说:“留在这里,会给黄嫂子添麻烦。我们赶紧赶路。”

  胡玉珠拉住说:“天黑地暗的,怎么走啊?你们安心歇一晚,明天好赶路。”

  刘春枝不放心:“乡丁、国军不会来搜查?”

  “不会。我是学校校董,还有些人缘。有点事,我经常花钱打点,舍财免灾嘛。”

  刘春枝想了想,留下了。

  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出来,女兵们要走了。胡玉珠拿出衣裤,有单衣,有夹衣,让姑娘们换上。叫牛儿找来几截碗口粗的竹子,用烧红的铁条把中间的竹节捅开,只留最下一个竹节,然后在竹筒里满满灌上酒,上面再用玉米瓤子紧紧塞住,拴上背的麻绳。对女兵说:“带上,带上。自家出的,不值钱的。累了喝一点,手脚有伤痛,就擦擦。”女兵知道茅台酒的好处,就背上了。

  女兵们掏空了包包,找出五块大洋,递给胡玉珠:“我们的规矩,不拿百姓的东西。”

  “钱你们留着用。”胡玉珠死活都不收,另外还叫钟嫂拿来一包银元:“你们出来不容易,随便哪里都要用点钱,带上吧。”

  丁三娃冲过来,要从钟嫂手中抢银元:“东家,要不得,昨天我买的高粱,还没有给钱呢。你要她们住,还要送衣服送钱,要是传出去,怎么得了?”

  胡玉珠斥责道:“丁三娃,懂规矩不?这家是姓丁还是姓胡?还想不想端这碗饭?”

  丁三娃松了手。

  刘春枝见胡玉珠一片真心,收下后说:“大嫂,我们记着。等我们打败了日本鬼子,胜利了,老百姓当家作主了,再回来还你。”

  胡玉珠眼睛瞪大了:“你们昨晚说是逃兵,是假话吧?还要去打日本鬼子?”

  三个女兵对视着,笑了。刘春枝解释说:“不是故意骗你的。怕你担心。我们还有重要任务,得赶紧离开。你很善良,我们真的会记着你。”

  二

  送走了女兵,胡玉珠站在街沿没动。她发现三个女兵拐过街头,从她们后面的一侧的巷子里,钻出几个背着长枪的,其中一个她认识,是镇公所当乡丁的朱班长,好像在跟踪那几个女兵。胡玉珠心紧了紧,拉着丁三娃,指着街道说:“乡丁是不是想去捉姑娘呀?”

  丁三娃缠了缠头上的白帕子:“好像是。你别担心,他们好像不知道女兵是从我们家出去的。”

  胡玉珠推着丁三娃:“不要缠帕子了!难看得很。”

  丁三娃嘟咙着:“我们这儿的男人,哪个不缠白帕子。只有你嫌我难看。”

  “别说了,快,你从二巷子绕过去,给女兵们打个招呼,提防乡丁。”

  丁三娃说:“太太,这事要是镇公所的人知道了,会找麻烦的。”

  胡玉珠说:“那么多穷苦人家,大户人家都住过军人,怕什么?不就是想敲诈我们点钱吗?我准备点钱就是。”

  丁三娃犹豫着,说:“唉,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胡玉珠急了,骂道:“听黄先生说,你爹妈死时,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贪生怕死的娃儿!”

  丁三娃一听,想起胡玉珠在黄先生死后和他说的事,就不开腔了。

  “还不快去?把她们送到河边,用划子送他们过了河,你才回来。”

  “好吧。我就是丢了命,也要送他们过河去。”

  看到丁三娃的背影,胡玉珠心里打倒了五味瓶子。

  胡玉珠当丫头那阵,有空闲时,喜欢陪着丁三娃,看他养牛。丁三娃天生是养牛的料,尽心尽责养好东家的水牛。东家有两头水牛。一头是成年母牛,一头是不到一岁的小公牛。白天,丁三娃前脚板翻到后脚板上,赶着两头水牛漫坡遍野疯跑。牛鞭子叭叭脆响,应山唤水,但鞭子并不打在牛身上,水牛很高兴,悠然自得,啃了几嘴青草,便抬起头,“昂……昂……”地长叫,呼应着那鞭儿响声。有时,丁三娃将胡玉珠抱到牛背上,他嘴里含根不知名的青草,牵着牛,载着胡玉珠,晃悠悠地回家。

  夏天炎热,丁三娃看看牛肚子胀鼓鼓了,就邀胡玉珠一起,将水牛赶到溪水里洗澡。溪水清亮,白光光的阳光下,丁三娃将水牛放进清水塘里浸泡,用胡玉珠带来的洗衣服的皂角,用刀背砸绒,再轻轻在水牛身上擦拭,等皂角汁形成白花花的泡沫后,用手指轻轻揉、搓、抠,将水牛身上结成痂的污垢一点点清除掉。胡玉珠坐在溪边,一会看看青天,一会浇着溪水,洒在丁三娃身上,溪水就流满笑声!

  黄先生是个四体不勤的闲人,除了读书、教书,很少管农活上的事,也不关心旱涝灾情。但他很喜欢到山野里闲逛,更爱看胡玉珠快乐时的天真无邪。看到两个年青人和牛戏水,还不时吟两句诗:壮图忽忽负当年,回羡农儿过我贤。水落陂塘秋日薄,仰眠牛背看青天。

  栽秧前,水牛耕田时,是丁三娃最高兴的时刻。他先割一大筐青草,背到田坎上,还捎带着东家准备的一小袋黄豆或胡豆(农忙时,水牛要添些精饲料),等着水牛休息时吃。水牛犁田时,胡玉珠按东家的吩咐,会提着一篮子泡盐蛋、稀饭到坡上,给长工们途中加餐。丁三娃跟在撑持的犁耙后面,捕捉在翻动的泥块上面挣扎的黄鳝,或在犁沟里跳动的泥鳅。捉住后,就丢在胡玉珠端出盐蛋、稀饭的空篮子里。一次,黄先生也来到田边,看到丁三娃捉的黄鳝、泥鳅说:“鸡鱼面蛋,抵不住火烧黄鳝。”火烧黄鳝味道好,还养人。黄先生叫胡玉珠在竹丛中拾来枯枝、笋壳,烧起旺火,烧出香喷喷的黄鳝。吃着黄鳝,黄先生就将胡玉珠搂在胸前,用冷却的炭棒在胡玉珠鲜嫩的脸上画。胡玉珠不敢违抗,任黄先生画成大花猫,然后黄先生捧着胡玉珠的脸,嘎嘎地笑。

  胡玉珠明白,黄先生经常和她与丁三娃混,想的是自己这个人。她想抗拒,又怕黄先生赶走丁三娃,就忍了。

  那样快活的日子不多,后来就发生了丁三娃在伙房搂抱的事。胡玉珠以青头姑娘之身嫁给黄先生,换来了丁三娃继续留在黄家,丁三娃再也不敢正眼看胡玉珠一眼了。他呆头呆脑干活,缩手缩脚吃饭,闷声闷气睡觉。不仅是黄家大院的大人,左邻右舍的小孩,除了胡玉珠外,都叫他“傻儿丁三娃”。胡玉珠暗暗流泪。她不时塞几个大洋给丁三娃:“等你凑多了,跑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买几石田土,讨个好堂客,丢心落肠过日子。”丁三娃开始死活不要,后来要了,说:“凑多了,我们一起跑!”胡玉珠说:“我命苦,你等我也没有尽头。”

  黄先生死了,尸体还躺在堂屋里,族长就把黄先生的叔伯堂兄弟堂姐妹召集起来,要分黄先生的家产。胡玉珠说:“黄先生在的时候,你们处处坏他的生意,告他的状;他生病的时候,你们走路都不从这条街过,黄先生死了,你们认这个侄儿、兄弟了?我是黄先生明媒正娶的,我们这房人,我还在,你们还有脸分财产?”族长说:“当年分家时,黄先生的老汉偏心,把这所风水好的房子分给了幺儿子,我们这几房分了几处偏僻房子,分的几处生意也难做,就败家了,这些都是绍伯给我们造成的,也是你这个扫把星带来的。现在该补偿我们。”胡玉珠说:“黄先生说过,你们先要了几处好做的生意,几处好的酒窖。是你们抽大烟的抽大烟,开窑子的开窑子,上赌场的找现钱,才败了!当年分家的字据还在。”

  族长和其他人手里都有分家时的字据,不好赖账。族长磕着烟枪说:“听说你不守妇道,和丁三娃不清不白!我们要休了你!”

  几个堂姐说:对,对。休了不算,把这对男女捆了,沉到河里去!

  胡玉珠说:“你们真缺德呀。老爷刚刚死了,你们就泼他一身脏水!我清白不清白,你们说了不算。黄先生在世时知道我的为人。我家有管账先生,有长工佣人,还有左邻右舍的,他们看到的。他们说了才算!你们不服,我们就打官司,大不了破费几百上千大洋!”

  他们理亏,也不敢打官司,蔫了气。

  族长说:“你立个字据,以后不得嫁人!”

  胡玉珠回答:“我嫁不嫁人,关你们什么相干?立什么字据?”

  族长最后狠狠地说:“看你能守多久空房!如果捉到奸情,就把你们沉河喂王八!”

  埋葬黄先生那天,下雨,阴冷,山风一阵紧一阵,刮得人心里发毛。

  帮忙的人走后,胡玉珠跪在坟头,再烧几叠钱纸,再点几枝蜡烛。她默默地说:“当初妈妈死了时,我要是跟她一起走了,就没得现在的日子了。现在有吃的,有穿的,但哪天不是泡着泪水吃的饭,哪天不是牙齿打掉丢在肚子里呀。黄绍伯,你死了,我松绑了,但无儿无女的,一个寡妇,日子又该怎么过呀!你这害人精呀!”

  接着,她又唱起娓娓回旋、忧伤激愤的吊山调山歌:

  我郎长睡不知醒,

  伤伤心心哭一场,

  大哭三声动天地,

  小哭三声动四方,

  郎丢事儿由我办,

  郎的生意我奔忙,

  郎魂归来绕屋梁啊,

  不忍看我愁断肠!

  丁三娃站在旁边,他不知怎么劝阻胡玉珠。他想去扶她,伸了几次手,又缩回来了。

  胡玉珠擦了擦脸:“你还不回去?人多眼杂,有人又会嚼舌根的。”

  丁三娃鼓起勇气说:“我们离开这里。你说的,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一起过。”

  胡玉珠说:“那些田土不能荒着,长工佣人要吃饭;酒厂也不能关了,工人们要养家糊口,我还接了黄先生学校董事的事,黄先生走时,听到我发誓要管好家,管好学校,才闭上了眼睛……我忍心丢下他们?你要走,我给你一百大洋……”

  丁三娃说:“你心里还装着黄先生?”

  胡玉珠说:“黄先生当年收留我和老汉,是想娶我。后来他是真心对我好。我得讲良心!”

  丁三娃说:“黄先生讲良心?讲良心当年他就不会害死我爸爸、妈妈!”

  胡玉珠想了想:“三娃哥呀,有件事我藏在心里很久了,现在黄先生死了,我得告诉你真相了。你爸爸妈妈不是黄先生害死的。你愿意听吗?”

  “什么真相?哪来真相?”

  胡玉珠讲了往事。

  1911年2月,十七岁的黄绍伯到云南陆军讲武堂读书,你的父亲和黄绍伯是云南陆军讲武堂同学,都是蔡锷的学生。讲武堂以学生为骨干的起义军向总督署等要地发动攻击,经过10多个小时的激烈战斗,起义军占领昆明,即通电全省、全国成立中华军都督府。十多年后的1927年,黄绍伯又参加了刘伯承总指挥的泸州保卫战,十万川黔联军围攻龙透关40多天,也没有攻下泸州。那时,黄绍伯和你父亲两人干的事不一样。黄绍伯跟着朱德、刘伯承打仗,你父亲在四川军阀赖心辉手下办事,做刘伯承部队的眼线,向保卫战部队提供情报。泸州起义历经五个半月,一支泸州保卫战的部队反水,再加上泸州孤城无援,失败了。关下尸横遍野。后来,你父亲身份暴露了,军阀就杀了你的父亲和你母亲。黄绍伯在军阀抓你父母前,抢先从学校把你带出来。后来,黄绍伯见军阀混乱,离开了部队,带着你回到仁怀,当了教书先生。

  “你胡说!大院的人谁不知道我是黄先生从泸州捡回的孤儿?有人说是黄先生揭发了我爸爸,我爸爸才死的。”

  “信不信由你。我们回去,让你看件东西。”

  回到家,胡玉珠打开一个藤条书箱,里面保存着一些信件,还有一份报纸。胡玉珠将报纸书信递给丁三娃:“你模模糊糊还记得十岁前的事吧?听黄先生说,你还读了初小,一些字认识的。你看看,这是黄先生的同学写给他的信,叫黄先生要保护你……黄先生还保存着当年报上登的杀你父母的消息。说恰当时候给你看。我叫黄先生不要告诉你,怕你伤心……”

  丁三娃看了信和报纸,哇地一声哭了!“没想到我的命是这样捡来的。我错怪了黄先生。”

  胡玉珠说:“黄先生也有不对。他让你当放牛娃,没有真心把你当作他同学的儿子抚养。我劝他安排你干点酒厂的事,他不同意。说万一你知道了身世,会起二心。黄先生死了,你别记在心上。”

  丁三娃说:“原来,我的父母也是干大事的人!”

  胡玉珠叮嘱道:“现在是国民党当道,你的身世,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黄先生死后,胡玉珠叫丁三娃当了管家。丁三娃不再有非分之想,死心塌地跟着胡玉珠,把这份家业经管好。

  三

  丁三娃不敢违背胡玉珠的心意,虽然他有些害怕,但还是紧跑快走,穿过二巷子,才上了正街。

  乡丁头目朱班长刚好赶来,拦住丁三娃:“丁三娃,看到三个女娃子没有?”

  丁三娃埋着头,装着没听见。

  朱班长用枪托杵了一下丁三娃的屁股:“快说!你敢放走共匪,我扒了你皮!就是胡老板娘也保不了你!”

  丁三娃脑筋转得飞快。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胡玉珠托他要告知三个女兵有人跟踪的事,他觉得应该做点对得起自己的事。他回答:“连鬼都没看到,哪来人哟?”

  朱班长说:“三个女娃子,虽说穿的是本地衣衫,我看出她们的头发是剪的短桩桩,藏不住的,肯定是共军留下的探子,或者伤兵!刚刚还在跑,你站在这里,说你没看见?”

  丁三娃“哦”了一声:“你说三个女娃子呀,她们好像从这巷子走过去了。”他指了指自己钻出来的二巷子。

  乡丁们从二巷子追过去了。

  丁三娃拼命往街道前头追去。

  在十字路口,丁三娃看到三个女兵,犹豫不决,不知道往哪儿走。他赶紧过去,招呼女兵,往河边走。黄家为了过河运输酿酒原料和酒坛子方便,平时在河边拴着一条小划子。丁三娃叫女兵上划子:“你们赶紧划过去,他们就追不上你们了。”

  两个女兵上了划子,朱班长带着乡丁追过来了,还不停地放枪,子弹嗖嗖地贴着江面飞。

  丁三娃躲到河边一棵大黄葛树后。

  一颗子弹打中了刘春枝的腿肚子。

  刘春枝跪了一下,又站起来说:“大菊,小妮儿,你们快划!我掩护你们。”

  刘春枝拔出手枪,射击乡丁。乡丁怕死,退进一条巷子,不敢露头。

  大菊、小妮儿拼命划,很快就到了对岸。

  丁三娃看到乡丁躲进街角,不敢出来,没有看见自己,两个女兵也安全了,就拉着刘春枝:“快跑!”

  刘春枝说:“把你的帕子拿来,帮我把腿缠一下,不要让乡丁看到我受了伤,流了血。”

  丁三娃三下五除二,缠好了刘春枝受伤的腿,看到地上没有血滴,扶着刘春枝往上游河边跑。

  走了一段,刘春枝着急了:“我还有事呢,怎么办呀?”

  丁三娃想了想说:“救人救到底吧。只有回去,等几天再走。黄家酒厂有二十来个工人,给你装扮一下,混在他们中间,躲得过去的。”

  丁三娃熟门熟路,两人左绕右转,天色又早,没有被人发现,回到黄家大院。

  胡玉珠问明白了,说:“三娃,这回办了件正事。”

  丁三娃指着刘春枝:“她受了伤,怎么办?”

  “快去找瓶云南白药来,还有跌打损伤的狗皮膏药!”

  这时,大门被拍得山响。

  “在家里躲几天再说,有人问,就说是家里才来的丫头。” 胡玉珠叫刘春枝躲到厢房去。

  丁三娃开了门,朱班长带着两个乡丁闯进来。

  “把三娃子给我绑到乡政府!”朱班长很凶。

  胡玉珠挡住乡丁:“朱班长,三娃犯了什么事?”

  朱班长说:“他放走了共匪!”

  丁三娃说:“你睁着眼睛说瞎话,谁看见了?”

  朱班长说:“你还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你先头把我们支使到二巷子,害得我们跑了冤枉路!后来又用你家的划子,把共匪送过了河!”

  胡玉珠说:“今天早上,我叫三娃去买包子馒头。他怎么会去送共匪?”

  朱班长说:“你家门前就有包子店,三娃为啥跑到十字街了?”

  丁三娃说:“你知道的,十字街的赖包子好吃。”

  朱班长说:“我们也查了,你家的划子没有了!共匪还开了枪,差点要了老子的命。”

  胡玉珠说:“划子不见了,就是送人过了河?有人开枪,就是三娃指使的?他看到枪就发抖,你青口白牙说黄话吧?”

  朱班长说:“有人看见了。”

  胡玉珠说:“叫他来对质。”

  “你们财大势大,人家不敢得罪你们。”

  胡玉珠说:“朱班长,你肯定没有看清楚。朱班长,你们也不容易,我叫三娃给你们几个大洋,拿去喝杯酒,抽两口鸦片方便。”胡玉珠示意丁三娃进屋拿银元,趁机躲起来。

  朱班长说:“黄太太,我知道你家银子多得很,但这通匪罪,纸是包不住火的,花钱是消不了灾的。我们哪敢要。”

  胡玉珠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没有证据嘛。大家三天不见两头见的,认起真来,一杯清水也毒死人,是不是?三娃,愣着不懂事?还不去拿银子来!”

  躲在厢房的刘春枝从窗口盯着外面。如果她开枪,这三个乡丁一个也活不了。但打死乡丁,胡玉珠一家就要遭难了。她忍着。

  丁三娃大步往后院走。

  朱班长大吼一声:“草鞋鼻子作揖,想溜?抓住他!”

  乡丁扑过去。

  胡玉珠伸出手拦住乡丁:“三娃不会跑的。”

  “你敢阻挡我执行公务?”朱班长站起了枪,瞄准了胡玉珠!

  刘春枝一个箭步冲出来,挡在胡玉珠身后!

  朱班长在慌乱中,开枪了。

  刘春枝倒下了。

  胡玉珠扑向朱班长:“她是我家丫头!我要你偿命!”

  朱班长见出了人命,抓丁三娃又无实据,赶紧溜了。

  镇公所派人来询问,胡玉珠说:被朱班长打死的姑娘,是我们家的丫头吴崽妹,是丁三娃的相好。邻居站出来说:丁三娃岁数那么大了,我们早就知道他和吴崽妹好上了。黄家大院的长工、佣人都出来作证,说丁三娃上街,是为太太买包子馒头。朱班长也是个穷人,当乡丁也是混口饭吃,他拿不出实据,怕吃官司,也跑了。胡玉珠又是学校董事,学校师生提出抗议,这事就搁下了。

  安葬刘春枝前,胡玉珠买了金丝楠木,用整木头挖空做棺材。叫漆匠贴麻布,刮石膏,上了遍生漆,才将刘春枝放进去。最后,她叫丁三娃抬来几坛窖藏最久的酒。长工佣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说:“这女娃高兴喝我家的酒。她走了,不能没酒喝。把酒倒在棺材里,让她有酒喝。这酒说不定还能保护她的遗体呢。她保护了我,保护了丁三娃,我就用酒祭祭姑娘吧。”倒了酒,木工、漆匠盖上盖,再贴麻布、刮石膏、上生漆,保证酒不流出来。然后才上山埋了。

  在刘春枝的坟头,胡玉珠又唱起了哀伤绵绵的山歌:

  一杯一个酒儿,慢慢斟,我劝我妹要喝清,你若不喝这杯酒,枉会相交一番心。

  三杯一个酒儿,茅台醇,手扳桃树玩一玩,桃树开花年年在,我问妹妹几时来。

  五杯一个酒儿,小阳春,酒斟满缸处处香,花树开花年年谢,我哭妹妹回不来……

哀伤绵绵 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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