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家祥老师,金柳洲第一个姓郝的。
郝,人们喊hè,不喊hǎo。郝老师本人,也喊hè。——老师贵姓?——免贵姓hè。——祝贺的“贺”?——不。洪湖赤卫队的“赤”,加上一个挂耳旁。郝,没见过,不认得。王谨德老师好奇,查查新华字典。不查则已,一查就噘着嘴大叫:“不念hè哦,念hǎo。不是hè老师,是hǎo老师!”传到学校,传到社会,群众不再叫hè老师,改叫hǎo老师——读音“好”,汉字以为也是个“好”。
“好”来“好”去,叫成了好老师。
好老师,何时调入金柳小学,无典可查。小学不修校史校记;即便修,几次破圩,龙王爷也收了。他和师娘皆已登仙,儿女抓破了脑袋也想不起。他没自传,也没人撰郝家祥传。看石碑,唯有好老师名讳、子孙名单、生卒日期。石碑两边矗着一对华表——据说好老师学生立的,顶部雕得像蜡烛的火焰,正面阴刻着柳楷:
一腔热血洒沙洲春水不尽流
两团烛光照金柳秋叶无边稠
幸好找到了王谨德老师。他年届九旬,一脸黑树皮,眼睛塌在窝里。靠着竹椅背晒太阳,掰着手指头,掐个半天,“好校长,大概是,五十年代,五十年代中期,来的吧。”
好老师来时,二十不到。个高,肩宽,脸大,目明。两手甩着走,挺胸,步子轻快。碰到沟坎,一跃而过。天寒时,双手套在袖管里,或站,或走,腰有点弯,头有点缩,嘴里还瑟瑟抖着。做样不雅,不像个文人,百姓倒很喜欢。遇到社员,叫着王叔刘伯张婶李妈,还点头,浮起笑容,呵呵地。男女老少谈起,翘着大拇指:好老师,是个好老师!
好老师教语文。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脸挂下来,有点压人。脸色温润,嘴角藏着一丝笑意,说话亲和,有磁力。语速缓,喜用短句,用“啊”换气。“罗盛教那么冷,啊,救了一个朝鲜的孩子,啊。这是什么精神?啊,是国际主义的精神。”“邱少云啊,......”“上课啊,要遵守纪律啊......”喜欢结合课文,加强思想教育。王二小,要学;焦裕禄,要学;刘胡兰,要学;雷锋,要学。说到雷锋,就会说到毛主席的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这个题词,学生早就烂熟——在墙壁上,在背包上,在书页里,在广播里。说到毛主席,他就昂首挺胸红光满面,张口就能来几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据说,《毛泽东选集》四卷就读了十几遍,部分篇章能背诵。曾在大会上,背过一整本的红宝书——背语录,一气连贯,没有“啊”。“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
好老师在外,老婆孩子在老家。闲时想,睡觉想,做梦想,要是调回老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好了。每月回家一次,带回月薪,亲亲老婆孩子。第二天半夜起床,赶四十多里路,再坐船返校。老婆拎着包,装着一双鞋、几件衣物、几瓶咸菜豆腐乳,送到村外的寒风里,洒几滴热泪。接下来一个月,通一次信,梦里相见。好老师腰有点弯,头有点缩,抱抱老婆,再拍拍肩膀,挑起包裹,头摆两下,“回吧回吧,风吹着冷哦。”
好老师一心想做个好老师,从没想当校长。压根儿没想。世事难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想的,人家硬要送上门。为什么呢,关键还是“好”。当时学校有两派,斗得血雨腥风,水火不容。三年前,沈校长的一根大拇指被吊在梁上,专政棍呼呼落下,嘭嘭嘭。沈校长叫个不停,哎哟——哎哟——,叫到后来也不“哎哟”了。第二天,身体硬了。遍体鳞伤,舌条垂下来一拃长,舌面铁青色,舌尖滴着血。好老师身子发抖,有三餐没吃,——吃不下。晚上叫人陪着也睡不着,——那一拃长的舌条,老在眼前垂着。
还好,他两派都不是,只是个“好老师”。学校开批评自我批评大会时,两派又批得不可开交。轮到他,他站起来,腰有点弯,头有点缩,嘴唇有点抖:“啊,我做得不......不好啊。欢迎同......同志们......批......批评啊。”同志们看他那个样子,笑起来,嘿嘿地。
“好老师是好老师!”
“好老师!”
不久叶校长被批倒,捡条小命滚回了家,还戴了顶白专帽子。小学虽小,也不可一日无主。公社大队联席会议研究几次,确定不了人选。最后大队刘书记提名,得到大家的一致拥护:“我看郝家祥老师不错。他呢,立场坚定,工作热情,考虑周到,做事稳妥。金柳小学的几任校长,学校都没起色,还乱糟糟的,群众反映强烈。用郝家祥老师,能平衡各方的关系,学校就能稳定下来,就能正常工作。”
好老师几番推辞,推辞几番,还是刘书记的一句话搞定了——“你难道不相信党和人民吗?”
刘书记推荐的,担着一分责任。为了工作,为了稳定,刘书记与他商量,把他家属从九十里外,迁到金柳大队小学小队。批了屋基自留地,买了椽子桁条,购了一万五千小瓦,装了一船石头,拓了几排土砖,拣个日子,啪啪啪起手了。一转眼,三开间瓦屋竖起来了。哈哈,好校长在金柳洲安家了!师娘团脸,见人笑呵呵的,笑起来眼睛一条缝。——好师娘哪儿人?——麻雀湖的哦。——出稻米的,有的吃,好场子。——这儿出棉花,有的穿,也是个好场子哦!
书记帮忙的,家又安了,好校长兴奋了几天,就隐隐不安起来,头毛皮儿发痒。沈校长叶校长的经历,老在脑海里浮现。要是像他们,那就祸及全家了。老婆孩子是命,是心头肉。他告诫老婆,在生产队,要打矮桩,跟人说话要想好着说。少说,看着做。钱财看淡些,千好万好,不如人好。又教育儿女,一片树叶莫摘,一只蚂蚁莫踩。洲上四周是水,哪个漩涡子,都能把你卷了进去。道花道生道明几个孩子,绕进了云里雾里,抓着头,翻着眼,怎么蚂蚁也不能踩?父亲手指点着他们,“记住,我们就是小蚂蚁儿!”
为了更好地保护妻儿,好校长还列了名单。例如,像陈松涛这种混子,横着走,有理吵上天,无理撕破脸,你惹不起也缠不直。这种人,刘书记都让他三分,何况我们。他儿子陈小柳也调皮,爱打小报告,跟他老子一样。袋里菱角,七戳八戳,离得越远越好。
光担心也无用,得好好做。怎么做?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洲上粘性土,走起路来粘脚,又步步坑。怎么管理学校,怎么管理老师,怎么应付公社大队,怎么应付社员群众,一直压在心头。万事开头难,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早上第一个到校开门。第一件事烧开水,八只铁壳子水瓶灌得满满的。洋铁打的水炉子,炉膛里塞着硬柴、树枝、棉花秸子。火苗呼呼地叫,飘着浓浓的黑烟,呛得好校长嗨嗨咳。咳声惊醒了住宿的老师。“王老师早!”好校长打声招呼,继续烧水,扫地,擦办公桌。全校老师的办公桌和凳子,好校长一个不落。老师来了,有热水喝,有净凳坐,心情好,干劲高。
不做和尚头不冷。好老师易做,好校长难为。有人迟到旷课,有人上课下堂聊天,有人二十九了还单着。要解决问题,要凝注人心,就得费精神,就得得罪人。得罪人,是得罪不起的。前几任的教训,刻骨铭心。问题是死的,人是活的。办法总比问题多。下堂聊天的刘老师,是刘书记的侄子,靠书记的面子进校的。这人,交给了刘书记。刘书记找到侄子。“刘绍文,有十几个家长到我这里来告,告你上课不上下堂鬼混。这样啊,你这个赤脚老师当到头了,明天回队里做事吧。”侄子吓得脸色煞白,鞠躬作揖,千保证万决心,还请来好校长到叔叔那儿求情。
旷课的查全才老师,好校长侧面了解,是家里做屋,忘了请假。制度要执行,屋也要做。星期天,好校长家里事不做,一大早挑着粪箕去帮着挑砖。查老师一看好校长,惊得双眼发直,继而脸红了,抓着头,皱着眉,心里愧得死。对不起说了一百遍,查师娘还打了四个糖心蛋,陪着笑脸,“校长不吃的话,就是我不真心了。你吃下了,就是原谅我家的了。”
大龄青年钱东明老师的问题最难。一是丑:黑,有点矮,还秃了头;二是穷:父死,母瘸,两个姐姐出阁了,哥哥弟弟大忠厚人,也单着。老师一提起钱东明的婚事,个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王谨德老师说,“哪个给他弄到老婆,我就给他磕三个响头。”大家说我也磕我也磕。好校长接过话题,“磕头倒不必啊,只要一人助个十块八块啊,就行了啊。”大家的胃口吊起来了。王老师又说,“好校长哎,只要你弄到,二十三十我保证!”大家拍着胸脯说我也保证我也保证。
好校长找到刘书记。一说,刘书记也麻头。接着,他一拍大腿,“哦,我想起来了。有个女的出嫁不久,男的就掉进大江死了。也没娃,回到了娘家,不知行不行?”好校长皱皱眉,嘬嘬嘴,“这个啊,叫我老婆啊,侧面问问啊。”
好师娘就探探女的。金柳洲风俗,女人再婚,自己能做主。女的犹豫再三,提了一个条件——彩礼婚礼可免,须做两间瓦房,婚后单过。好校长告知钱老师。他家娘儿四人一商量,说划算是划算,就是拿不出钱。走到这一步,好校长有底了。他召开了一次特别会议,专门研究钱老师的婚事。方便起见,请钱老师本人回避。那次会议最热烈,最齐心。教师十元,校长二十,学校借一百,校长借一百,共计五百七十元的一叠钞票,拍在钱老师家的桌上。一家四个人当场晕了。天上掉馅饼了!妈妈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摇一摆跪了下来,磕头感谢。三个儿子也跪下来磕头感谢。“好校长,您是我们钱家的大恩人!”
钱老师结婚那天,刘书记和好校长是大红媒,放开着量灌。刘书记“直播”了,还照样秀京剧,秀出了李玉和的一身豪气。好校长喝成了济公,也飚了一段杨子荣的“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老师们洲头为好校长叫好,群众们洲尾为好校长点赞!好啊,好校长名满全洲,万民敬仰。可好校长还是好校长,依然战战兢兢,腰有点弯,头有点缩。老师三十多,学生七八百,不能有半点闪失。老师会上,学生会上,好校长反复强调安全、纪律、卫生,尤其是政治思想教育。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最近啊,就是近几年啊,洲上出了几次事件啊。就是书写反标啊。这是要坐牢的啊,要杀头的啊.....”
“七十一。”
“不,七十三!”
“校长讲话,你们吵什么吵?哪个班的?”王谨德老师对台下喊道。校长也停止讲话,看着争吵的学生。那两位吓得站起来,勾着脑袋像被批的地主。全体师生抻着脖子,眼睛睁得像灯笼,照着他们。
“我晓得他们吵什么。一个说,校长有七十一个‘啊’,另一个说,校长有七十三个‘啊’。”有个学生站起来大声说。
老师抿着嘴笑。学生咧着嘴笑。校长的脸也放开了,笑,仰着笑,露出了两排大白牙。大家哈哈大笑,笑声震天。笑了一会儿,校长挥挥手,会场安静下来。他指着那三个学生,手掌往下扇,意思是坐下。“我说话,啊,‘啊’也是多了啊。以后啊,我就不说‘啊’了啊。”
会场上又爆发出长时间的雷鸣般的笑声。
好校长不光在会上讲,还把毛主席语录写到墙上。小字,毛笔蘸漆写,白墙红字。大字,排刷子蘸石灰水,在青砖土砖墙上刷。大字小字,都是楷书,工工整整,美观漂亮。大队请他写,小队也请他写。他的字,上了千家万户的墙。陈松涛家不让他写,说他墙上要贴牛屎粑粑。老百姓爱在墙上贴那个——饼状,比月饼大且厚,做柴火的。黑色月饼围着石灰白字“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不雅,有点不敬,甚至亵渎。陈松涛到大队报告,刘书记看看,没说什么。公社武装部长看看,只说把牛屎粑粑铲掉,也没处理谁,还面露微笑。不过,部长对石灰字,倒是大加赞赏,翘起了大拇指。刘书记汇报,这是好校长的字。部长点着头,又翘起大拇指,“好校长,一笔好字!”
此后,陈松涛对好校长,对石灰字,越看越不顺眼,甚至刺眼了。一副怂样子,熊包一个,好好的墙叫石灰糟蹋了。
可刘书记对好校长,越来越欣赏。刘书记褒奖好校长,好校长就晃晃脑袋,摆着手微笑,“离党的要求,啊,还差得远,啊。刘书记,啊,我做得不好,啊,请多批评,啊。”刘书记嘿嘿笑,抹抹嘴角,“好校长哎,公社书记都晓得了。好,好老师,好校长!”
好校长当老师也好,当校长也罢,不骂学生,不打学生。有一天,居然动了雷霆之怒。陈小柳汇报,有个学生砸的四角(纸折的正方形),是从《毛泽东选集》上撕下来的。校长拆开看看,确定是《红色的政权为什么存在》。他叫来那个学生,当着全体师生的面,打,骂。狠狠地打,狠狠地骂。树枝刷断了,用棍子打。脸色铁青,跳起脚来骂:“你这个畜生,我天天是怎么讲的。要热爱毛主席,拥护毛主席,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敢撕毛主席的书呢?无法无天,天理难容!”
好校长自己教育不算,还把那个学生拉到大队部,交给大队处罚。刘书记听后,仰起脸笑了。“好校长哎,我晓得你家教很严。孩子嘛,才一年级,不晓得轻重,正常的。你也是小题大做,看把孩子打的,屁股、腿,刷出了一道道血印子,至于吗。郝道明,可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你打坏了,我们党支部,可要追究你,打伤革命接班人的责任哦!”
好师娘给儿子搽紫汞,含着泪,噘着嘴。
“打死算了!”
“为他好!”
“打成这样还为他好?”
“我不打,难道等着别人打?”
这次打骂,震慑了学生,震动了家长。孩子,关乎着未来,接班人的问题。一些群众送了好校长一面锦旗,“教子有方”。这面锦旗,好校长不挂,收在办公桌肚子里,看到就隐隐作痛。个别群众,不认可好校长,例如陈松涛,就对好校长很有意见:好校长,只打儿子,不打学生,不打我孩子,不能一视同仁,是不对的。都是革命的接班人,凭什么对你孩子严,对我孩子松呢?
这个意见,不是开玩笑的。陈松涛,还真的到公社告了好校长。他的孩子陈小柳犯了法。什么法?大法——书写反标。这还了得,公社武装部长来了,县公安局长来了。调查,走访,取证。不到两天,案子破了。陈小柳三年级,没坐牢,处分还是有的。陈家门楼子黑了,一生晋升的路就断了。父亲怒了,打了孩子。想想,又迁怒学校,迁怒校长。你个好校长,为什么不好好教育我娃呢?你要是早打早骂,我娃也不至于犯法呀!再说,你娃撕《毛泽东选集》,怎么没见什么处分呢?
好校长最怕官司。听说陈松涛夹着雨伞上公社告状——告他教唆,当场就吓得浑身发抖,嗫嚅着“我没教唆我没教唆”。一会儿,脸色煞白,嘴唇乌紫,打颤,轰地歪倒在办公室的地上。钱东明老师等人抬着好校长,进了急诊室。钱老师号召所有老师,赶早写证明,写材料。几百名群众听说后,急忙赶到医院,为好校长加油助威。医生护士把他们堵在了大门口。好校长在昏迷中,偶尔咕噜一句“我没教唆我没教唆”。好师娘蹲在病床边,哭哭啼啼的,急得乱抓,抓下了几绺头发。待医生护士一出病房,好校长就扯扯老婆衣角,掩着嘴耳语,“大声哭大声哭。”
“嗷——,家祥哎——,你可不能死哎——!嗷——,你死着——,我么样好呀——!”病房里飘出好师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大门外的钱东明老师、刘绍文老师、查全才老师、王谨德老师等,急得跺脚,冒火,带着群众高喊:
“好校长!”
“好校长!”
“好校长是好校长!”
“好校长是好校长!”
“好校长是群众的好校长!”
“好校长是群众的好校长!”
公社有关部门,对陈松涛告状一案极其重视。调查了郝道明撕《毛泽东选集》的前因后果,调出了陈小柳书写反标的档案材料。武装部长最后做了答复。关于郝道明,郝校长做了严肃处理,刘书记也做了口头教育,警告,证明材料齐全。关于陈小柳,部长请陈松涛看讯问记录。陈松涛说不识字。部长代读。
张局长:陈小柳,你为什么要书写反标?
陈小柳:试一试。
张局长:试什么?
陈小柳:郝校长天天跟我们说,不能写反标。还说写反标就会犯法,就要坐牢,就要杀头。我就不信了,写几个字会杀头?
张局长:郝校长说错了?
陈小柳:错了。
张局长:怎么错了?
陈小柳:我没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