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热辣辣的,舒曼戴着太阳帽,拖着行李箱站在南门外的警卫亭边。不时有人走过,目光都落在这个娇小俏丽的小姑娘身上。她身穿格子裙,皮肤光洁白皙,眼睛扑闪扑闪地打量着四周。
一看就知道是新生。除了他们,没有人拥有这样明亮澄澈的眼睛和朝气蓬勃的容颜。这是开学的第一天。校门口汽车、自行车、行人川流不息。保安神色肃穆地指挥着来往的车辆。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落到舒曼脸上,她仰着头,眯着眼睛看校门上方那几个镀金大字。
如今,这也是我的大学了。
三年前这所大学于她只是一个书上的概念。那时的舒曼爱迟到、看闲书,学习成绩一直处在中游。但舒曼对这种生活状态很满意。对她来说,要挑灯夜战去获取校长颁发的奖状和同学们羡慕的眼光,倒不如翻翻杂志,读读小说,甚至郊游。
她就是这么一个女孩子,喜欢无拘无束。爸爸妈妈常年在外地,奶奶年迈,并不关心她的学习,就连程皓天也从不过问她的考试分数。
不过程皓天虽从不催她,也断不会做任何妨碍她读书的事。
但程皓天的那些粉丝们就不一样了。长期的作战经验使她们习得一整套战略战术,收买舒曼就是战略之一。托程皓天的福,舒曼的零食不用自己掏钱买,笔也三天两头变换样式。为此,她省下了大把的零花钱和时间用于读课外书,画小人儿,收集糖纸……多年来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觉得一切是理所当然的。
直到三年前她中考失利,而程皓天却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那所大学。程皓天走后,其追随者们陆续从舒曼身边撤退。舒曼第一次认真听地理课,发现自己所在的西南门户,和首都北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生活有多不如意,人就有多大的动力。她开始关注P 大,了解它的历史,搜集它的信息。杀进P 大,恢复在程皓天庇护下无忧无虑的生活,成为支撑她昼夜苦读的唯一动力。随后三年,她收拾玩心,挑灯夜战,奋力拼杀,一举夺魁。母校的师生们都认为这是一个奇迹。
周围穿行着各色红男绿女。人群中出现了一个高个子、身穿白衬衣的男生,他身材偏瘦,头发乌黑,眼睛明亮。他远远走来,四周顿时变得亮堂。
舒曼一眼就认出他,嘴巴笑弯成了月牙形。
“对不起,我迟到了。”程皓天一路小跑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笑嘻嘻地端详一番,“三年不见,出落成大姑娘了。”
“谁叫你放假也不回家。”舒曼喋喋不休,“没人陪我玩,暑假无聊透顶。”程皓天笑着刚说了“我没”两个字,舒曼便抢过他的话:“知道你有事,大忙人!”程皓天又笑了,笑容明媚,就像树叶间抖落的阳光。人人都说舒曼内向,他看到的却是总在喋喋不休的俏皮小姑娘。他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拉着舒曼向校园深处走去。“来的时候有没有人送你?第一次坐飞机,害不害怕?”他一边走一边说,“本来想去机场接你的,但是实在走不开。”
“我自己到的机场。我不害怕。”舒曼快步跟在他身后答道,“上飞机后我就一直闭着眼睛。”
她背着双肩包,蹦蹦跳跳,马尾辫在空中荡悠。
“是大学生了,还收集糖纸吗?”皓天问她。
舒曼停下脚步,认真地点点头。
皓天惊奇地睁大眼睛:“你预备收集到什么时候?”
舒曼想了想说:“等到世界上的糖都被吃光。”
校园很漂亮。舒曼惊奇地欣赏着宽阔的走道、芳香的花树、古朴的建筑,觉得自己一瞬间就爱上了这里。
舒曼大踏步地走着。反正没人认识自己。她蹦跳着去追逐林间的树影。
程皓天在后面喊:“别跑太快,小心撞到人!”
程皓天喊完便知道自己是白费力气,舒曼玩兴大发的时候,他的话就完全失去分量。果然,舒曼继续玩自己的游戏,丝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迎面而来的人远远地便绕道行走,同时好奇地打量着她。
程皓天在后面不时停住与人打招呼。开学期间人流量大,从校门一路到宿舍,再到食堂,一路都有人向他打招呼。
舒曼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她停下脚步等他。
“原来你走到哪里都是风云人物。”舒曼看着他,认真地说。
程皓天伸手要去刮她的鼻子:“你都上大学了,怎么还这么调皮?”
舒曼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他的手指。
“是的,我都上大学了,你不能再刮我的鼻子了。”舒曼站在大树下,眨巴着眼睛,“你许下的诺言也该兑现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以前一起游戏的时候,倒立常常是对失败者的惩罚手段。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为了鼓励舒曼好好学习,程皓天便允诺若是她考到首都的某所大学,他便心甘情愿为她倒立十分钟。
皓天那样说只是为了敦促她学习而已,并未想到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皓天的脸顿时变了色。他凑近她,小声地说:“这个……可不可以换一换,大餐?游乐场?你喜欢的品牌时装?”
舒曼坚定地摇摇手指:“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程皓天帮舒曼打点好里里外外的琐事之后,便骑车带她参观校园,舒曼在图书馆下面停留了很久。她仰望着这座高大雄伟的灰色建筑,它屋顶的两角像两只美丽的小鸟,展翅欲飞向无垠的天空。
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图画了。程皓天无声无息地找准角度,咔嚓一声拍了下来。舒曼转头问皓天:“天哥哥,这就是传说中的亚洲高校第一大图书馆吗?”
程皓天走到她身边:“是的。它是这所学校最大的宝库,许多杰出人才都在这里成长起来。它也会成为你未来学习生活的主要场所。”他轻轻拍她的头,“你进去的时候还是个懵懵懂懂的黄毛丫头,出来时就是闪闪发光的才女了。”
舒曼狡黠地眨眨眼睛:“我不信它有这等魔力。你来了三年,进去的时候是个坏小子,出来的时候还是个坏小子。”
她说完咯咯直笑,不等程皓天发作,便迅速闪到一边去。
“接下来去哪里?”程皓天怀抱着双手,笑脸盈盈地问。
舒曼伸手指着湖心小岛的方向。
九月的湖畔清风拂堤,绿柳环绕,水波不兴。舒曼一路乐不可支,还向程皓天投去挑衅的眼神。
湖心岛很小,绕行仅百步之遥。舒曼第一次来,欢天喜地地绕着它走了一圈。程皓天心里祈祷着她一高兴就忘了之前的约定,不料舒曼突然在一个地方停下并示意:“你,就这里。”程皓天咬咬牙走过去,双脚挂在石墙,双手支撑在地面上,倒立起来。绿树白云在他的眼底都翻了个底朝天。
舒曼笑得前仰后合。
十分钟终于熬到头,程皓天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舒曼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兑现了当年的诺言,程皓天准备送舒曼回宿舍。不料他的胳膊酸痛得不能动弹,舒曼便自告奋勇来骑车。
“你可以吗?”程皓天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当年是谁骑车就摔跤,一摔就坐在地上哭?”舒曼伸出手做手势:“当年我才这么高,现在我已经这么高了。”
程皓天战战兢兢地坐上车后座。舒曼一边用力地蹬车,一边哼着小曲儿。
“行不行啊?”程皓天仍不放心。
“你要是这么不相信我,就自己步行回去。”舒曼头也不回地说。
程皓天不再说话,任由她东倒西歪地在前面骑。一个娇小俏丽的小女生骑车带着一个高个子的大男生,算是这湖这岛之外的第三大风景,周围的人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前行。清风吹拂,白云在天。两个人的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湖面上,远远看去,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天哥哥,他们都在看你。”舒曼说。
“傻瓜,他们看的是你。”程皓天说。
回到宿舍,舒曼和室友一一见面。同宿舍三人,均是文学院的学生,一个叫陈琦,一个叫林溶溶,一个叫桑柠。陈琦是高个子,林溶溶圆脸短发,桑柠瘦削文静。
大家年纪相仿,都很好相处,自我介绍一番后就感觉熟悉了。头一个晚上大家躺在床上都很兴奋,便天南海北地聊起天。
陈琦问大家:“我是因为数学不好才来的。你们为什么要考这所学校,这个专业?”林溶溶说:“我最想学的是国际经济与贸易,但是高中的时候发表过一些文章,学校就发来保送通知单,虽然不是自己最满意的,但毕竟不用参加高考,就这么来了。”桑柠说:“我本来想学法律的,但是高考没有发挥好,便被调剂到了这里。”舒曼一直不说话。众人的注意力便集中到她身上:“舒曼,你呢?”
“我就是为着它(他)而来的。”她盯着上铺的床板说。
“还真有人真心实意想学中文?”众人大跌眼镜。在这年头,大家选择专业的主要标准是是否热门。所有人都盯着金融法律,舒曼说她为中文而来让人大吃一惊。
其实舒曼那时一门心思只想恢复以前的“正常”生活,至于哪些专业有意思,哪些专业热门,根本就没有进到她心里去。
在大学里,每个新生好像都应该加入某个或某些社团,孤单的心才有所依附,这是一条默而不宣的规则。各大社团的招新工作已经开始,舒曼每天都会收获一沓宣传单,看得她眼花缭乱。各社团的师兄师姐都非常热情,舒曼无从选择,一拖再拖。更令她为难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加入这些社团后到底能做些什么。
这天她回到宿舍,只见林溶溶和陈琦拿着一张报纸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看。
见到她立刻向她招手:“舒曼快来看,这就是学生会的主席啊!”
“他为什么要倒立?好奇怪!是磨炼意志吗?”
“不管怎样,长得很不错呢!”
舒曼漫不经心地凑过去,这一看不要紧,她只差没笑岔了气。报纸上有一幅巴掌大的照片,内容是湖心小岛倒立的程皓天。也不知道是谁偷拍的,竟然放在当期校报四版头条。当时舒曼站得远,只有半缕头发呈现在画面上。程皓天本是那么沉稳庄重的一个人,却总在有她的场合出糗。
“他是学生会主席?”舒曼接过报纸,诧异地问。
“对。”林溶溶和陈琦几乎异口同声,“报纸上都写了,今年大四,法学院的。听说很厉害,德才貌兼备,见过他的女生都喜欢他。”
“太夸张了吧?”舒曼瞄了一眼旁边大肆渲染的几行字。知名人物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你认识他?”林溶溶看着她的反应,狐疑地问。
“是的。”舒曼答道。
晚上是迎新晚会。
舒曼和桑柠约着去超市买东西,回到宿舍门口才发现没带钥匙,便到学生活动中心找林溶溶和陈琦。
学生活动中心的音乐大厅里一片绚烂灯光和音乐声。
舒曼和桑柠沿着墙根走。走到角落里停下来,四处搜寻目标人物。舞台上,一群红裙少女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
“表演得挺不错的。”桑柠凑到舒曼耳边,“我们真应该早点来。”
舒曼的神思早飞到舞台上了,哪顾得上回答她。
正在这时,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妆容精致的女生和一个愁容满面的男生走了出来。“怎么办,怎么办?”女生说话像放连珠炮,“之前我再三说一定要仔细清点每一件衣服的数量。现在怎么办?”
男生不停地赔不是:“对不起,师姐,对不起!”
两人走到舒曼面前。舒曼本能地向后退,给他们让路。女生却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在舒曼身上。
“你是大一的新生?”女生问。
舒曼点点头。
“太好了。”那女生伸手拉住舒曼的手,“你跟我来!”
那女生把舒曼带到音乐厅的侧屋。舒曼发现这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道具和服装。那女生化了妆,卷卷的头发披在肩上,可谓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负责服装的部长今天出现了失误,我们现在很需要绿色的裙子。”那女生目光热切地看着舒曼,“麻烦你把衣服借给我们应应急。”
“不行。”舒曼说,“借给你,我怎么办?”
“你先穿着这个,算是帮学生会一个忙。”那女生拎起一套白族服饰,“十分钟,十分钟就好。”
救场如救火。舒曼答应了她。换下裙子后,那女生拿着便走,在门口回头对舒曼说:“你在这里等我,一结束我就来找你。”
舒曼坐在沙发上等她。外面音乐声响起,人群中传来一阵掌声。她轻轻拉开另一扇门出去,发现这里竟然是音乐厅的二楼,观看表演的绝佳位置。舞台上灯光闪烁,观众席上人头攒动。
《月满西楼》的音乐响起。一个身穿白纱裙的女子撑着油纸伞缓缓入场,她正是先前问舒曼借衣服的女生,身后有四个伴舞的绿裙女子,其中一个穿的正是舒曼的裙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白衣女子轻柔婀娜的舞姿上。
她听见楼下有人在窃窃私语:
“听说她就是新闻学院的院花呢!”
“是的,她出身音乐世家,父亲是享誉中外的钢琴家,听说她十几岁就已经钢琴十级和民族舞九级……”
外面一曲一曲地进行。舒曼在人群中看到了林溶溶,可是她只能站在楼上干瞪眼睛。过了许久那女生还没来,舒曼的耐心早已消失。正在这时,那女生进来了。女生手里拿着舒曼的衣服,递给舒曼后说:“对不起,我让师妹用完后马上来还你,她误以为是统一借的,便没上心。耽误你到现在,很不好意思。”
舒曼说:“没有关系。”便接过衣服到里间换上。
外面又有人敲门进来,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他一脸笑容地拍拍手:“终于搞定!饿了吧?一起去吃夜宵?”
舒曼换完衣服正要走,那女生一把拉住她,对眼镜男生说:“这是今天帮了我们大忙的小师妹,一起去吃夜宵吧!”
折腾了这么久,舒曼哪里愿意和几个不认识的人去吃什么夜宵,正要拒绝,却听见那男生说:“行。去南门外的粥铺吧。我跟皓天说了,他待会儿也过来。”
舒曼的脚步慢了下来。
“今天多亏了你。”那女生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出来,亲亲热热地挽着舒曼的胳膊往外走,边走边问,“师妹叫什么名字?哪个学院的?从哪儿来?”
舒曼礼貌地一一回答,并无声无息地把手从她的胳膊弯里抽出来。
在饭馆内明亮的灯光下,舒曼方才看清楚那个女生的容貌。鹅蛋形的脸蛋儿,光洁的皮肤,细长的眉毛,神采奕奕的眼睛,小而微翘的鼻子……不愧议论的人说她是新闻学院的院花。后来听他们聊天才知道她何止是新闻学院的院花,还是学生会的副主席,校舞蹈团的团长,广播台的核心人物。这样闪闪发光的人物却全无架子,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还要了菜单帮舒曼点菜。陆续又来了几个人,都 客气地和舒曼打招呼后各自落座。
舒曼低着头吃东西。直到旁边的男生叫那女生的名字,她才知道那女生名叫伊璇。这个名字和她本人很配,一听就知道舞跳得很好。伊璇一直在和那几个人谈晚会后续的一些事项。“你是学生会的顶梁柱。”舒曼听见有人对伊璇说,“你安排好后问过皓天,我们执行就可以了。”
舒曼吃完东西,觉得再坐下去实在奇怪,便起身要走。戴眼镜的人问道:“小师妹要走了?”伊璇也停下他们的讨论,一脸惋惜地说:“这么快就走了?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呢!你再等等,我们待会儿送你回去。”
舒曼欠身道:“只是一点小忙,师姐太客气了。”
她提着包往外走,门却向里被推开了。
皓天穿着黑色衬衣,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目光就落在了舒曼身上。
“你怎么在这里?”他走到舒曼跟前问,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她没什么异样。其他几张热情洋溢的笑脸都变得一脸惊讶。
伊璇热情地说:“这是我的小师妹,今天晚会她帮了我大忙,我就带她一起过来了。”程皓天大概明白了事情始末,拉着舒曼回到座位。舒曼也不说话,跟着他又回来了。“皓天,这是……”伊璇的目光落在他俩的手上。
“这是我妹妹。”皓天说。他转向舒曼,“你一定饿了。”便要了菜单点了舒曼爱吃的蟹黄豆腐。
“一切还顺利吧?”他向大家问道。
“还顺利。”伊璇答道。她的目光又回到了舒曼身上,笑容可掬地说:“原来是你的妹妹,真是有缘。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亲妹妹?”戴眼镜的男生问道。
“噢不。”皓天说,“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说着拍了拍舒曼的头。
程皓天和其他人谈起学生会的事。他语速快,话不多,三句话解决一个问题。舒曼想起小时候玩游戏,皓天都很少发言,乐得让人,但最后又总因为他懂的最多而成为规则的制订者。十几年了,他的行事风格还是这样。
舒曼坐在皓天旁边。他说话的时候不时加上手势,舒曼的耳边像有风吹过。
蟹黄豆腐上来了。
伊璇伸手去拿舒曼跟前的小碗要帮她盛,皓天却接了过来。舒曼说我自己来,皓天没有依她,满满地为她盛了一小碗,然后转身和其他人谈论即将到来的学生会招新和辩论赛。舒曼没听过也听不懂,但她大致能够感觉到皓天对学生会的大局有准确的把握,对每项工作亦是精益求精。
“舒曼你加入了什么社团?”伊璇亲切地说,“要不来加入学生会或者舞蹈团?”她眼睛的余光落在皓天身上,但皓天的脸转向了舒曼的方向。
戴眼镜的男生附和道:“是啊,你哥哥和伊璇师姐一个是学生会主席,一个是舞蹈团团长,可以照顾你一下。”
舒曼还没来得及说话,皓天却说:“不着急。等她自己选。”
舒曼吃完东西,皓天看看表,九点半,便说:“很晚了,你早回去早休息。”她点点头。戴眼镜的男生说:“大方针基本上这么定了,我们也回去吧。周末再碰一次头。”大家都说好。
皓天转向戴眼镜的男生:“既然这样,梓渊,麻烦你帮我送舒曼回宿舍,我还有点事。”舒曼目不转睛地看着程皓天。
“回去早点休息,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皓天拍拍她的头说。
伊璇已经走过来了,他们很默契地说着什么。
舒曼转身就出去了。
晚风清凉,月亮斜斜地挂在天上。
舒曼看了梓渊一眼,静静跳上自行车的后座。皓天和伊璇并排站在那里,一齐向她挥手。校园的道路上已经少了很多人,梓渊把车骑得飞快。大约是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他感到非常轻松。
一路过来,舒曼一言不发。
“你叫舒曼?很好听的名字。有一个外国音乐家也叫这个名字。”梓渊说。
舒曼没有回答。许久后问他:“他去哪里了?”
梓渊说:“谁?”
“天哥哥。”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有话要对伊璇说。他们一个是主席,一个是副主席,都是大忙人。开学这阵子的事情这么多,就算忙一宿也忙不完。”
舒曼探头问:“他们会忙一宿吗?”
梓渊连声笑道:“不,我只是打个比方。”他又问,“你是文学院的?为什么想学习中文?你文章一定写得很好吧?”
舒曼沉默片刻后说:“我……我不想告诉你。”
“这样啊。”梓渊尴尬一笑,“没关系。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热爱文学呢。我姓郑,叫郑梓渊,大四,经济学院的,和皓天住对门。虽然不同学院,但也算是你的师兄。校园很大,也很美,过段时间,我带你四处逛逛。”
舒曼说:“谢谢你。我已经逛过了。”
“你的话真的很少。”梓渊感慨地说。
后座干脆没了声音。
皓天目送着梓渊带着舒曼远去。伊璇走到他身边问:“这么不放心,你怎么不亲自送她?”皓天若有所思地说:“她已经长大了。”他的目光落到伊璇身上,“你今天脸色不太好,累了?”
伊璇笑着摇头:“还好。工作之前都做好了,今天不太累。”
皓天点点头问:“你回宿舍吗?”
伊璇不答,反而问他:“你去哪里?”
皓天说:“我去图书馆。刚刚从那边过来的。”
伊璇说:“我正好也去图书馆。”
皓天说:“那我带你一起去。”说完他便推车出来,跨上车,等伊璇坐定后便向前骑。“你和舒曼认识多久了?”在车上,伊璇忍不住问。
“很久了。”皓天说,“十五年前,她才三岁。”
“怎么没听你提过?”
“周围没有认识她的人,也没有什么机会提起。”皓天说。
伊璇“哦”了一声,听出他没有细说的打算,就不再追问。他的话虽然不多,但和从那前相比,她已经知足了。
两年前,伊璇在学生会迎新晚会上认识了皓天。这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一瞬间就抓住了她的注意力。此后她常看着他背着大大的行李袋,耳朵里塞着耳麦,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风风火火地穿梭。有时候他独自一人,有时候车后座多一个短发圆脸的女孩。他的功课一直很好,生活多姿多彩。但自从那个女孩去美国后,他便发生了变化,从生动的舞者变成了寂静的画家。
再后来,他成了学生会主席,而伊璇成了他的直属部下。
一路凉风习习,夏天即将过去,正是郊游的好时机。伊璇就是在两年前的郊游中第一次和皓天说话。那时他低沉、少言、喜欢独处。伊璇说了几个笨拙的笑话,皓天也因此有了感激的笑意。每次回想起来,伊璇的心就软软的。她想提议再次郊游,但最近皓天的日程表都是按照分钟排的,嘴边的话又因此吞了回去。
这时,风将皓天的衬衣吹起,伊璇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有柠檬草的味道。
到了图书馆,保安热情地给他们放行。他俩早已是这里的熟客,更不用说容貌让人如此印象深刻了。
到了二楼的自习室,皓天在厚厚的一摞书前坐下。伊璇远远扫了一眼,《宪法学导论》、《法律经济学》、《普通法史》,中文英文的都有。这里的位置非常“紧俏”,尤其是在秋季这种考研的时候。皓天坐在六排靠窗的黄金位置,可见他来得特别早。
伊璇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
她知道他不会在图书馆灯灭之前抬头了。
她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终会有尽头,也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然而两年过去了,皓天一如既往,他的状态和他们的关系都没有任何变化。她在门口停留了片刻,便到图书馆东侧的人文社科阅览室去借了两本专业书。等她再次回到自习区,看到皓天的目光依然在三指厚的书籍上扫动,不时用一支陈旧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她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身旁的男生手机铃声大作,引来众人一片目光。皓天的周围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四周喧哗的时候,他却平静如水,纹丝不动。
真不知道做他的女友是幸还是不幸。她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个女孩子。短发、柳叶眉、鹅蛋脸,不太美丽,却清纯秀丽。她曾经看过她和皓天偎着说话时眉开眼笑的表情。伊璇一直没和她说过话,直到后来听说她出国的消息。她也从来没去想过他们分开的原因。那原本就和她无关。
旁边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伊璇一抬眼皮,有小纸条递过来了。摊开一看:“很喜欢你主持的晨间节目,能否和你做个朋友?我叫……我的电话是……”
伊璇嫣然一笑,把纸条收起来放在提包里。她这样陪皓天自习不是一天两天,碰到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出身音乐世家,伊璇自幼便是明星。从小到大追求仰慕她的人论人数可以组成一个团,论才华可以组成一个科研队送卫星上天,家世显赫的,英俊潇洒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但是任她再骄傲闪亮,从遇见皓天那一刻起,她的目光便再也无法移开了。
她翻开了丹尼尔·麦奎尔那本晦涩的《受众分析》,试图让自己也畅游于书海,体会皓天潜心阅读时的心态。但书海幽深,她的心底却有一团乱麻让她不得安宁。闭馆时间到,一盏示警的灯已经暗下来,周围一片嘈杂之声。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皓天的目光才从书上移开。他将摊开的书合上,将手里的笔放进笔袋,把书放进书包,不紧不慢地走出自习室的大门。
他早就忘了伊璇这个人了。
伊璇从图书馆的窗口向下看。只见皓天从车棚里推车出来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里渐行渐远。她的胸口有一股澎湃的情绪在涌动。是委屈吗?委屈是什么?在认识他之前,她从来没有体会过那是什么情绪,在认识他两年后的今天,她却已经因麻木而忘记了。舒曼回到宿舍。陈琦等人在那里填社团报名单子,唧唧喳喳议论得热烈。
陈琦抬头见到舒曼大声叫起来:“舒曼你怎么人间蒸发了?”
桑柠一边和林溶溶商量填的内容一边问舒曼:“陈琦报了青年志愿者协会的文化助残部,溶溶报了广播台的晨间节目主持,我报了校刊的编辑。你报什么社团?文学社?诗社?你决定了没有?”
她们报的部门或和专业相关或是做实事的地方。舒曼把书包放下,整个人往床上一躺,软绵绵地说:“决定了。”
“是什么?”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问。
“学生会。”舒曼说。
众人都很诧异:“你怎么会报学生会?它和我们的专业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听说去那种地方只是沽名钓誉,没有实际意义。”
舒曼听出了她们言语中的不屑。许久后说:“我想看看那是个什么地方。”
“还能是什么地方。”有人嘀咕,“大小奖项和保研出国的捷径,同时又是小腐败分子的加工厂。”
这些舒曼都听说过。自己的选择确实不够风雅,她也不能解释什么。
她躺在床上,餐厅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重演。皓天的影子在湖面上一漾一漾的,不能看清。天哥哥和以前不一样了。三年的时间可能发生很多事情。
想着想着,她便睡着了,一夜无梦。
社团报名表的交表地点在大礼堂前的空地。和其他社团相比,学生会的展台最大,气势最磅礴,围观的人也最多。虽然说各人怀着各人的目的,但所形成的盛况却使任何一个社团不能望其项背。展台被挤得水泄不通,舒曼好不容易凑近了,视线又被人挡住了。“听说到现在为止报学生会的人数和学生会计划招的人数比例已经达到三比一了,不是谁都能进的,得逐个面试。”
“学生会这两年在校内外的影响比以前更大了,许多新生在入学之前就了解过关于学生会的诸多事迹。”
“名声响了,慕名而来的人也就更多了。”
旁边有人这样说。
身后又有人不断围了过来,舒曼被冲击得东倒西歪。
不远处,梓渊和伊璇并肩迎面走来。梓渊穿了一件灰色的衬衣,显得个子更高且更具书生气,而伊璇则穿着一件银灰色的无袖及膝长裙,头发梳成侧髻,十分庄重典雅。梓渊远远看到了人群里踮着脚尖的舒曼。他指给伊璇看,二人疾步走了过去。“舒曼。”梓渊叫道。
舒曼转身见到他们,吃了一惊。
“你怎么在这里?”伊璇微微笑着,看舒曼手中拿着表,问道,“你是来交表的?”“是的。”舒曼说,“我等会儿去,现在人太多了。”
伊璇伸手去接她的报名表:“你这样要等到什么时候?给我就可以了。”
舒曼摇摇头:“大家都等了挺久,这样对其他人不太公平。”
梓渊笑道:“你的学生气还真重。和皓天不像是一起长大的兄妹,而像是亲兄妹。举手之劳的事情,你就别客气了。”
伊璇也说:“梓渊说得是。阳光这么强,皓天要知道了还说我们不心疼你呢。快十二点了,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她伸手拉过舒曼,笑容温和得像二月的春风。
舒曼有点尴尬,可哪由得她分辩,伊璇已经拉着她向果园食堂走去。伊璇的手指白净修长,清清凉凉的,舒曼跟着她的脚步,身边不断有人向她们投来目光。
“你想吃什么?”伊璇俯身热情地问,“你是四川人,和皓天一样好辣吧?喜欢吃中餐还是西餐?你哥哥有带你到处逛过吗?这附近虽然好吃的东西不多,但是过了四环情况就不一样了。”
舒曼说:“谢谢师姐。我吃什么都行。”
梓渊跟在身后看着舒曼的报名表,没听清她们在说什么。半晌后他惊讶地问道:“舒曼,你的履历表怎么都没什么内容?你没有参加过什么比赛,得过什么奖吗?把这些都填上啊。”舒曼还没来得及说话,伊璇已经抢过话了:“这有什么关系。舒曼这么灵秀可人,有没有那些光环都无所谓。”
“也是呵。”梓渊连忙收起报名表放在口袋里,小步赶上她们说,“其他人写那么多,也未必是真的。”
舒曼没再说话。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师姐。”她拉着伊璇说,“你等一下,我的鞋带掉了。”她把手从伊璇的手中抽了出来,手心因为被伊璇握得紧而渗出汗来,舒曼很不喜欢这种湿湿的感觉。
她停在花坛边系鞋带,伊璇和梓渊停下来等她。
舒曼系好鞋带。为避免伊璇再次拉她,她特意把双手插在口袋里。
时值中午,果园食堂人山人海,梓渊扫视了一下拥挤的人群,皱着眉头说:“开学潮还没过去,人真多。”
伊璇笑着拍拍他的肩,指了指楼梯:“去楼上吧。难得和舒曼一起吃顿饭,别在这里挤了。”说完她伸出纤长的食指按了电梯按钮。
去三楼的人少,电梯很快就下来了。走出电梯门,舒曼眼睛都直了。这里哪里是食堂,分明就是豪华的餐厅。金色的灯光照耀偌大的大堂,呈现出一派贵族之气,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中间还插着一枝鲜红的玫瑰。
“师姐……”舒曼吸了一口气,“我们只是吃午饭,这里也太奢华了吧?”
伊璇笑道:“第一次带你出来吃饭,难得奢华一回。何况这里的东西并不算贵。来,你爱吃什么就点什么,不要客气。”
伊璇拉舒曼在身边坐下,一边要来菜单递给舒曼。舒曼说:“你们点吧。”伊璇并不勉强,伸手将菜单递给了梓渊。
梓渊打趣道:“舒曼,我还是借了你的光,你倒是这么容易就放弃权利了。”在这里吃饭的人少,菜很快就一道道上来了。整个过程中伊璇不时给舒曼夹菜或盛汤,把她照顾得像客人,像贵宾,像公主。吃完饭舒曼要掏钱,伊璇把她的手按了回去,拿出贵宾卡向服务生招手,转头笑着对舒曼说:“我有这里的卡,可以打折。你以后和朋友来吃饭,我可以把卡借给你。”
舒曼说:“谢谢你。”
那天舒曼几乎是逃回了宿舍。林溶溶听说了她的经历之后说:“你真是有福气。叶伊璇师姐可是广播台的顶梁柱,多少人想请她吃饭都请不着呢。这就是熟人社会的好处。你只要有一个朋友,朋友的朋友也都是你的朋友了。真羡慕你。”
旁边的桑柠一边叠衣服一边说:“我听着这话怎么像愚公移山,子又生孙,孙又生子?”舒曼和林溶溶都哈哈笑了。桑柠又看了一眼舒曼:“我倒是挺理解舒曼的。和不太熟的人吃饭,尤其还是师兄师姐,还是那么闪闪发光的师兄师姐,就算是珍馐佳肴也失去了滋味。”桑柠虽然没有说到点子上去,但舒曼已经感恩戴德,向她投去一个“你真是我知己”的眼神。
学院的教学逐渐走上正轨。大一都是些基础性的课程,舒曼乐在其中。她喜欢那个台下睡倒一片却仍在台上怡然自得地沉浸于哲学世界的老教授,也喜欢讲解思想品德修养的老师推荐的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
这正是她想象中的大学生活。
从小到大,除了皓天,舒曼没什么别的朋友。她喜欢独处,做手工,看电影,听音乐和读书,这任何一样都可以让她专注地投入几小时甚至一整天的时间。她没什么可提供的新鲜谈资,举动也令人费解。渐渐地,那些本愿意和她交朋友的人也疏远了她。从小到大的体育课上,每当大家三五成群地做游戏,聊明星,交换暗恋心得时,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操场南面的大榕树下,眯着眼睛透过茂密的树叶仰望那被树叶划分成小小碎片的天空。她发现天空的颜色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太阳的位移和云层的组合会让整个天空呈现出不同的视觉效果。最令她惊奇的是,光的投射角度变化使榕树叶的阴影在地面婆娑舞蹈,像极了一场浩大的宫廷舞会。
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但舒曼依然是舒曼,不爱说话也不爱热闹。
进入大学以后,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生活除了更清闲些,和高中并无二致。这天她上完选修课回到宿舍,陈琦告诉她学生会打来电话让她明天参加面试。陈琦一边躺在床上看小说一边说:“学生会现在是越来越大牌了,连进去都要挤破头。舒曼你要加油哦,为我们文学院占据一席之地,以后也有人帮我们学院说说话,免得人少老受欺负。”
“怎么,我们人很少吗?”舒曼一边整理书包一边问。
“是啊。我们整个学院加你就四个人报了学生会。我听大三的师兄师姐说,这种地方实行的是大国主义,上面的干部都爱用本院的下属,有升职、奖项、保研机会的时候也都推荐自己熟悉的人,就是活脱脱一个小市民社会啊!不过你不一样,希望你能争口气。”她的话让舒曼听着不太是滋味。她走到陈琦身边,俯身问:“师兄师姐有没有说面试会问什么?”
陈琦翻翻眼皮:“不太清楚,应该就是问你怎么组织活动啊,为什么要参加学生会啊,和入党差不多吧!”
舒曼觉得她说得有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计算机室查询了一大堆面试时可能被问到的问题。第一次为这类事情做准备,舒曼觉得自己非常笨拙。但笨办法也是办法,总比毫无准备好得多。复印处的老阿姨见她费尽力气打印一堆不着边际的东西,便和身边同事窃窃私语。舒曼付完钱,抱着一摞没过鼻尖的资料和她们擦身而过。
招新面试在上次举办迎新晚会的地方举行。这是学生举办活动最大,租金最贵的地方,小社团很难租到,但学生会轻松就租下了。
舒曼走到门口,外面已经站着一大批新生。大厅里放了几排整齐排列的椅子,有大二的师兄师姐站在桌子前做咨询工作。舒曼领了一个号,在柱子边的一个座位坐下。不断有人进去,每次进去六七个人,五六分钟后出来,站在门口的师姐点着号,接着又有新的一批人进去。
约四十分钟后,舒曼听到了自己的号。她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走进了大厅。里面灯光明亮,舞台前方摆放着七八张桌子。所有负责面试的师兄师姐都身着正装,表情也非常严肃。梓渊和伊璇分别在右边第二、第三个位置。皓天没来。
舒曼和其他人按照顺序走过去,她的号正好在伊璇的登记簿上。伊璇笑眯眯地看着发愣的舒曼:“来,坐下啊。”
舒曼走了过去。
“你喜欢做什么工作?”伊璇拿出一张表放在她的面前,“这里是学生会的各部门的介绍。文化部负责和大家日常学习相关的一些事项;公关部负责对外的一些联系,学生会的宣传和寻求赞助;女生部负责女同学相关的工作,还有一些给师生送温暖的活动……你对什么比较感兴趣?”伊璇看着舒曼问。
舒曼看了看那张表格,想想后说:“女生部吧。”
伊璇点点头。舒曼看着她在另外一张表格上做了记录,目光回到伊璇的脸上。伊璇笑道:“回去等我们的消息吧。结果会登在校学生会的网站上。”
舒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样?”
伊璇笑眯眯地看着她:“你觉得应该怎样呢?”
说完,她低头翻看下一个人的资料。
舒曼走了出去。和她一起的人大约三四分钟后才出来。她听见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在窃窃私语:“她问我在高中都做过什么工作,喜欢什么体育运动和赛事……”“他问我的问题更奇怪了,问我最喜欢的明星是谁,平时和朋友们在一起都做什么,最看好什么品牌的服饰……”舒曼目送着他们远去。她站在一角,一拨人又进去,一拨人又出来了。她走到柜台前问道:“师姐,如果我现在想再填一次表,可以吗?”
那个师姐热情地说:“可以。你把这个填上交过来吧。”
陈琦和桑柠的面试也在这天。舒曼回到宿舍,她们正议论着这件事情。舒曼听见桑柠说他们不用面试,总编辑在看了他们的作品后就直接通过了,今天去只是大家见面开会,确定各自负责的板块而已。陈琦说她选择了文化助残部,面试的题目是怎么和聋哑孩子交流,还说以后每个周末要去聋哑学校给那些孩子上课,林溶溶和桑柠都认为很有趣,拉着她问个不停。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舒曼:“你怎么样?没有为难你吧?”
舒曼回到写字台前坐下,不说话。
“怎么了?”桑柠走过来问,“是不是不太好?你放心吧,这只是个形式,你一定没问题的。”
“对啊。”林溶溶也安慰她,“再说了,即使上不了也没什么要紧的。院里的社团还没有开始报呢。我听说那些社团更有意思。”
舒曼笑了。“谢谢你们,我没事。”她把书包挂在墙上,倒了一杯水,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
桑柠笑道:“舒曼,我发现你真喜欢看书。我们几个在宿舍是一半时间在睡觉,一半时间在聊天;而你却是一半时间在睡觉,一半时间在看书。”
第二天早上有课。舒曼起来的时候,室友们都还在梦乡。她到食堂吃了早餐,在草坪上读了半个小时的书,正收拾书包准备去上课,就看见梓渊迎面走来。
“舒曼。”他说,“你不是已经在学生会入选的名单里了吗?怎么昨天晚上我整理报名表时又看见你的?还用了别的名字?”
舒曼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梓渊说:“皓天发现的。你的字很有特色,别说皓天了,我都能认出来。”
舒曼不说话。
“是不是伊璇给你放水,让你觉得不开心?她也是一番好意。”梓渊看她不太高兴,小声问道,“要不,今晚你再来试一次?”
舒曼摇头:“谢谢你,师兄。去不去第二次面试都是一样的,说明不了什么。”她看了看表说,“师兄,我赶着去上课,改天再聊,再见!”
说完她便走了。梓渊看着她背着书包渐渐在路的尽头消失。刚才她的表情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怎么如此熟悉?
他想起了皓天。
舒曼赶到教室时还有五分钟才上课。这堂课是中文系的必修课,且是由最有名的教授主讲,同院的同学都来了,还有许多外校的学生。舒曼四处张望,只见陈琦他们都坐在前排的中间,身边已经满是人,她找到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旁边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学生会入选的名单已经出来了。”
“那又怎样,反正文学院永远希望渺茫。”
“是啊,一共报了四个人,只进了一个,听说还是因为关系才进的。”
“咳,那种地方!”
周围的声音逐渐变淡。舒曼打开书预习,翻到了《诗经》的《菁菁者莪》: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
这是一首颂扬老师的诗歌。
讲台上站着身穿中山装的老教授,花发白须,仪表非凡。在舒曼的人生经历中,有许多老师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走下讲台的时候,他们平凡,不富有,品格也不见得比常人高尚许多。但一走上讲台,他们循循善诱,呕心沥血,谨言慎行,举手投足都足以影响许多人的一生。
周二是伊璇最忙的一天。播完晨间节目后便赶着去上两堂专业课,吃了午餐又要去舞蹈团练功。别人都可以因为这事那事迟到,唯独她不可以,因为全团二十多人都等着她分派工作。
快到下午四点,电话响起,皓天打来的。皓天前几天和几个同学一道去天津参加一个学术交流活动,学生会迎新的主体工作他基本上没有参加。伊璇昨晚想去见他,但想到他旅途劳累,又不忍心打搅。
皓天站在学生活动中心外面的路灯下。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咖啡色的外衣使他看起来更加清瘦,也更加精神。
见到她,他走了过来。
“没有骑车?”伊璇看着他笑道。
“停在图书馆了。”他说,“想和你说说招新的事,有空吗?”
伊璇点点头:“你不找我,我也要去找你。”
天气渐渐转凉,空中吹着微微的风,蓝天如洗。
皓天和伊璇在路边的一个长椅坐下。
皓天莞尔:“一定很辛苦吧,看你,黑眼圈都有了。”
“您吩咐的事情哪敢疏忽?今年的事务很多,但报名的人更多,难为大家那么热情了。”伊璇惋惜地说,“很多人都很优秀,刷掉的时候真的不忍心。”
皓天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多了会耽误大家时间,也影响效率。不过我听见大家把这次的事情说成是面试,这样是不是不合适?”
伊璇点点头说:“我们都没这么说,但传着传着就成这样了。话说回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可以树立学生会的权威。”
皓天摇摇头:“伊璇,学生会最不应当的就是树立权威,这是它的定位。虽然大家进来有的是冲着锻炼能力,有的是冲着拓展人脉,还有的是冲着校里的保研名额,但至少我们不能那样想。为此我最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向校团委申请取消学生会的保研名额。校里可以给工作出色的同学予以表彰,但学习研究能力和工作能力毕竟是两回事。”
伊璇看着他,说:“你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大胆了?大家会不会误会你?你这样做会直接影响到现今学生会的骨干们的利益,浇灭他们的热情。”
皓天说:“这只是我一个初步的想法,我会找时间开个会,和大家讨论此事。”伊璇说:“好吧。虽然我也是你这个构想的受害者,但是听你说着也有一些道理,就勉强投你赞成票。”
“谢谢你。”皓天笑道,“你总是很支持我。”
伊璇嫣然一笑:“可不能说说了事,你要来点实质性的。”她从提包里掏出一份名单递给皓天,“这是这次招新的名单和部门分配。你看看。”
皓天一眼扫下来,看到舒曼的名字。他说,“对了,我听说你没和舒曼说几句话就让她过了,这是怎么回事?”
伊璇眉毛轻扬,笑道:“是的。舒曼好像很想加入学生会,有什么问题吗?”皓天的脸色严肃了些,“我替她谢谢你这份心意。不过以后碰上这种事情不要再这样做了。如果有人知道她和我的关系,一定会产生误解。”他叹了口气,“其实,已经产生了误解对不对?”
伊璇笑道:“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我和舒曼已经见了不止一次,该问的问题早问了,何必到那里问?何况我们不说,谁又知道这事?你知道的,舒曼的报名表上填写的内容不多,要是真枪实弹地把她当做普通同学,她很可能通不过。”
“那就让她通不过。”皓天飞快地接过话,“你不了解舒曼。她的世界很小,个性安静,不爱说话,对这种活动很少过问。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加入学生会,也没有来得及和她谈,但根据我对她的了解,她就是不符合我们的标准的。”
伊璇诧异地看着他:“你这么了解她,又这么关心她,如果她没通过你就不怕她难过?”“我觉得那对她不会是什么打击。相反,她如果知道自己是放水才进来的,才会真正难过。”
伊璇说:“是吗?梓渊知道这件事曾经去问她要不要重新面试一次,舒曼明明确确地告诉他不用。你觉得你真的了解她的想法?”
皓天沉默了。片刻后他说:“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有把握真正了解她的想法。但她接受不接受是她的事。她的难过或许和我有关系,但和学生会的工作没有关系。为了重建学生会的良好风气,师兄师姐做了不少努力,我们也一直在这么做。所谓正道难行,我怕一步错,就步步错了。”
“好,我错了,给你关心的妹妹通了人情,我对不起你。你想着学生会的清誉,想着你的清誉,想着舒曼的清誉,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伊璇心里委屈,脸色很不好,“我或许是多事了。可是你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谢谢你。”皓天看着她,目光恳切,“现在既然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也不必再去提。其实学生会的清誉,我的清誉,舒曼的清誉,这些我都没考虑过。比起学生会在大家的眼里是什么,我更在乎它本身是什么。希望你能理解我,你总是最理解我的。”“有时候,我真的很难理解你,我只是在努力去理解你。”伊璇无可奈何地一笑,“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是的,该说的都说完了。”皓天站起来,伊璇的心情坏极了。皓天却转头说,“你不是说‘谢谢你可不能说说了事,得来点实质性的’吗?我口袋里装着刚刚拿到的一笔稿费。任你宰割,不过别太狠,就这么多。”
伊璇的脸上顿时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她把手伸向他的口袋:“让我数数!”皓天一把捂住口袋,狡黠地一笑:“不许数,这是一次博弈。如果超过了这个数字,你只好自己埋单了。”说完便大步向前走。伊璇起身疾步追上他,“我要吃哈根达斯的冰淇淋。”皓天笑道:“虽然你的要求不算太过分,但是你就不怕胖吗?跳舞的时候,你的男舞伴岂不是会很为难?”
伊璇把手提包向后一扬,俏皮地笑:“管他呢,为难的又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