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沣河镇以地利之便,成为粮食交易中心。这天镇街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又有粮行开业。掌柜的姓米,四十多岁。要说这米家也曾是镇上老户,不但田产无数,而且在沣河上开有磨坊。难得的是米家虽富,却不失仁厚本色。清朝康熙年间,更是出了个有名的米善人,颇为当地百姓称道。
因为米家地多,粪肥不够,而邻近的史家村多种杂粮豌豆,粪肥有余,所以米家每年要用麦换粪肥。史家人为牟利,偷偷往粪肥中掺塘土和炕灰。米家人发现后很生气,想上门理论,但被米善人拦阻:“史家只种豌豆,图的是不纳皇粮,人若非有不得已的难处,怎肯干这事?还是体谅一下吧。”可史家人不知情,自以为得计,还编了顺口溜:“三笼塘土三笼灰,就向米家讨年麦。”此顺口溜一传出,弄得米家人憋了一肚子气。可米家用了史家粪肥后,一年比一年收成好,于是米家也编了顺口溜回敬道:“不怕你三笼塘土三笼灰,但看我地里长的麦。”
当时人们不知道这是因为掺了塘土与炕灰的粪肥富含钾磷的缘故,都当是米善人平时做事积德,才得了土地公的赏赐。
米善人除经商种地,还有育种的爱好。有一天他在地头无意间捉了一只燕子,在燕尾上发现两粒类似黑米的种子,一时好奇种在地头。不想秋后收了一捧,他试着熬成粥,竟无比香甜。于是他悉心培育,可这黑米种下去很招燕子,一不留神,就被燕群刨土偷吃,拉得满地燕子粪,所以收成有限。到了康熙登基那年,好不容易攒了些,地方官知道后,想以此献祥瑞,又怕得罪鳌拜等权臣,就开了路引,让米善人自己送米上京。米善人便精挑细选了两斤,包好挑在竿头。
一同上路的还有一位渔夫老余。老余最近在沣河捕到一种肉质不同寻常的鱼,也要进京献祥瑞。因为牵扯活鱼运输,两人走的是水路。从沣河到渭河,再入黄河到开封,用水箱装鱼走旱路到淇河,再转御河进京。路遥行艰,行了三月有余,两人终于到了紫禁城。
康熙一见大喜,特将黑米赐名为紫燕米,将鱼赐名为石华鱼。前者定为特贡,后者定为贡品。这特供可了不得,只有皇贵有权享用,而贡品就低了一等,可用于赏赐。临返乡,康熙还召见了米善人,问了他一些生意上的事,一时龙心大悦,给米家亲笔写了一道圣旨,转赐给余家一柄龙纹匕首。那以后,余米两人结成莫逆,在沣河流域各立了基业。
到了宣统年间,这年又到了进京时节,可遍地闹起了革命党,清朝政权岌岌可危。米家人一时抱病,便托余家将紫燕米捎去。余家满口答应。由于河上有了机船,加上各地公路已通,这次进京用了不到一个月。余家人将米和鱼送入紫禁城后,不久有位公公出来,声称石华鱼倒还罢了,只是这米实在有问题,接着便一通臭骂:“忘恩负义的贱民,空受皇恩,竟拿黑糙米来充紫燕米。”
这事传开,米家名声便坏了。保皇党说他是势利小人,见大清式微就糊弄蒙事,良心坏了。革命党讥讽他是清朝的奴才,马屁拍到马蹄上。米家怀疑是余家的人故意在路上将米调了包,于是声称不与小人为邻,举家迁离。
此后米家以经商为由远走他乡,那时米掌柜还是无忧少年。可是,这些年世道不靖,军阀混战,米家在外也算是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头,倒也一直没起返乡之念。直到去年,米掌柜的父亲一病不起,临终前叮嘱米掌柜道:“叶落迟早归根,我死后,你带骨灰返乡吧,把我葬在沣河边。现在世道乱,你就在家乡寻个营生安顿下来。但不管你做什么生意,千万记着圣旨上的教导。”
货到地头死
老父死后,米掌柜率全家返乡。归葬老人后,他想到“生意做遍不如卖面”这句老话,于是一番操持,筹开了这家粮行。开业在即,米掌柜心头自是感慨万千。他指点伙计们挂好米家粮行牌匾,大手一挥,传令开门。
依照行规,门开后,米掌柜与伙计们恭立两旁,账房先生抓起算盘猛摇一通,这时从街上跑来三个打扮得花团锦簇的童子,一个手捧元宝,一个怀抱瓷瓶,一个手执如意,进来向米掌柜贺喜。米掌柜躬身迎入,将元宝、瓷瓶、如意一一接过去,放入柜台。不用说,这是定好的程式,因为这三样可是立市之宝。元宝意味着财物,瓷瓶寓意平安,如意代表吉祥。图的是开业大吉。
三宝进了店,第一笔生意就要开张了。这时鞭炮声又起,硝烟还未散,就见人群中走来个黑瘦老头,提一包黑米抢先进店,张口要五个银元。
米掌柜一见,顿觉天旋地转。因为这一步也早有安排。依程序,这时应有个紫衣童子,怀抱金灿灿的小米进店,张口要银元两块,这叫紫气盈门,入金出银,图的是彩头。他明白出了差错,向人群中一望,那个安排好的紫衣童子也在发愣,显然在他捂耳朵躲鞭炮的工夫,被人抢了先。
突来的变故把大伙儿弄蒙了,都怔怔地看着米掌柜。米掌柜想起生意上的老话,叫货到地头死。是说货到了人家地头,有些事就由不得自己了,赚也罢赔也罢,一锤子买卖,再无变更余地了。眼下自己就是落到这地步。众目睽暌之下,若拒绝这黑老头,开业的喜气就成了晦气。米掌柜心一横,冲账房先生一点头。账房先生不敢怠慢,急忙过秤开票付钱,用金粉在新账簿上记了,然后让伙计把黑米装入竹篮,作为镇库粮,悬吊在库房大梁上。
忙完这些,米掌柜抬起头,已不见了黑老头。他正心有所思,忽听人群中有人笑道:“还没听说用黑米当镇库粮的。五行之中黑属水,水入竹篮,到头来岂不是一场空?呵呵,看来这粮行是开不长的。”
米掌柜闻声心头一紧,原来说话的是镇上有名的永胜粮行的余老板。余老板三十来岁,经营有方,永胜行的生意多年来一直在沣河镇上拔头筹。看来同行是冤家这句老话没错,今天这事绝非偶然,是余老板一手策划也说不定。
想到这些,米掌柜有些疑惑,粮行开业之初,依旧俗,他特意提了厚礼向镇上所有前辈拜过码头。众人都说现在是民国了,清朝时办粮行所需的官府粮引之类不需要了,人人有经商自由,想干就干吧。尤其是余老板,一口一个米兄地鼓励他携手为地方出力,把粮食生意做强做大,共走商业强国之路。可现在自己刚开业,他为何就变了脸呢?
大鱼吃小鱼
天色刚暗,米掌柜提着礼品来到永胜粮行,被伙计引进后堂。余老板与那个黑老头正在品茶,见了米掌柜忙起身让座。
米掌柜开门见山道:“我就知道今天的事定是余老板另有指教,特来洗耳恭听。敢问这位老兄贵姓?”黑老头倒挺有意思:“嘿嘿,不敢说,说了怕你独吞。”米掌柜笑道:“莫非姓钱?”黑老头一翻白眼儿道:“你怎么净想美事?免贵,姓史。”
米掌柜被堵了口,余老板见状笑道:“米兄莫见怪,史大哥好开玩笑。说来史大哥也是吃粮饭的,他在岭坡下有上百亩好地,常到镇上卖余粮。闲时也做牙行,还特意向政府申请了牙贴,用洋话说,是正经有执照的粮食交易经理人。”
米掌柜明白了,这是乡间所谓的“粮蛀儿”了。粮蛀儿就是粮食掮客,他们门槛精、消息灵,说起话来云山雾罩,个顶个是编故事的好手,是粮商们恼不得又离不得的人物,于是勉强拱手道:“失敬失敬,只是米某不明白有何得罪处,惹得前辈来扰开门彩?”老史头呷口茶道:“开门彩不过陈规陋俗,是宣传招徕的手段,当不得真。不过我倒听说你们米家做生意,从大清到现在,从未败过,靠的是康熙爷手书的一道圣旨。所以老朽才不怕丢脸,于众人面前出乖露丑,图的是能结识米掌柜,好有缘一睹圣旨,长长见识啊。”说着,他掏出五块银元,推到米掌柜面前。
米掌柜一愣,余老板凑过来道:“听说圣旨上写着做生意的不二法门,依旨而行,百战百胜无往不利。”米掌柜此刻倒释然了,笑道:“你们倒是消息灵通,要说圣旨也不稀奇,上书‘无商不尖’四字。不过是康熙爷御笔,有沾皇恩,才被米家视为了传家宝。”余老板摇头道:“米兄开玩笑了,康熙是一代明主,怎肯书‘无商不奸’这不义之词?”
米掌柜知道他听岔了,正要解释,老史头猛拍桌怒道:“我二人真心探问,你却胡言乱语加以搪塞,还想不想在这儿做生意了?”米掌柜一听也火了,起身道:“米某知道二位开罪不得,但这生意做不做,也不是你们说了算!”余老板闻言,也将茶杯往桌上猛一蹾,挑衅道:“哎呀,还杠上了!要不咱们赌一把,我赌你的粮行开不到五月端午!”米掌柜豪气冲天:“赌就赌!”
两人摩拳擦掌,老史头却打起了哈哈道:“两位少安毋躁,赌也得讲个章程。米掌柜再不济,将粮行撑到端午也是小事一桩。现在民国政府提倡文明新生活,要不咱们来个文赌,比谁的生意做得好做得妙,到端午那天正午时分晒账本,谁的本小利大谁就赢,怎么样?”
见米掌柜有些沉吟,老史头又趁热打铁道:“当然,余老板的赢面在于人头地面熟,可米掌柜有康熙爷亲笔写的生意经啊,说起来两人算是棋逢对手。”
米掌柜面色凝重,目视前厅。
前厅廊下,永胜粮行的伙计们趁夜色分为两拨,正热火朝天地交易粮食。因为夜里过秤不方便,便采用斛量的方式。
收粮的伙计们嫌灰尘大,站在高处将农人送来的粮袋解开,画着圈儿高高注入平放的斛内,扶斛的伙计歪着头不停地摇斛,斛满后再用木条轻轻刮去高出斛沿的粮食,这是最公平的平斛。而另一边售粮给机磨厂的伙计则斯文得多,他们把斛斜放,让粮顺斛边轻轻滑入,满斛后,飞快地用力刮去溢粮,再将斛轻提倒入屋外的大车上。
米掌柜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咬牙道:“赌!”
可赌什么呢?余老板笑道:“就赌米兄那道圣旨如何?”米掌柜思索片刻,正色道:“不知余老板可有相当的赌注?”米掌柜此时已隐隐感到不对劲儿,如果余老板拿不出能与圣旨对等的赌注,他正好借机反悔。谁知余老板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小弟家传有柄康熙爷亲赐的龙纹匕首,削铁如泥,不知可入米兄法眼?”
龙纹匕首?米掌柜闻言大惊,见余老板与老史头相视而笑,他如梦初醒,惨然道:“这么多年了,余老板还记恨着过去的事不放,看来两位是处心积虑用心良苦啊!”
余老板摇头叹道:“非是小弟心怀叵测,实是我余家咽不下这口气啊。当年你我两家反目,偏是你们米家走后,河里却再不见了石华鱼,乡党们更认定我余家是干了缺德事,遭了报应。众说纷纭,弄得我余家有口难辩,多年来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所以我这次设法与米兄斗市赌赛,一为两家旧事做个了断,以眼还眼,让乡党们看看余米两家的后人到底孰优孰劣;二是在商言商,做生意就是大鱼吃小鱼,财富才能集中,才能致富。望米兄打起精神迎战。”
神秘赊言人
两家斗市赌赛的消息传开,米掌柜倒松了口气。如此一来,那些阴鸷的下三滥手段就不能用了,倒有利于光明正大地行事。
要说粮商的经营之道,无非是贵粜贱籴。果然不几日,永胜行开始抬高原料购价,压低成品售价,打出了薄利多销的先手牌。一时间米家粮行门可罗雀,米掌柜只好咬牙紧跟。双方你来我往,以牙还牙,打起了价格战。
这下镇上百姓高兴了。坐收渔翁之利的还有老史头那样的粮蛀儿,他们待价而沽,头天把麦子卖出,第二天买回面粉,一算账,竟省了磨面钱。这一来,两家在粮食加工上都无利可图,只好在原粮上做文章。这更遂了粮蛀儿的意,他们早上将粮卖给米家,等到下午余家涨了价,又从米家买出卖给余家,最后除了佣金,竟还赚了。
终于有一天,价格战有了分晓。余家挂出价牌后,米掌柜不敢再跟了。账房先生不服道:“余老板这是耍赖啊,这个价要赔钱的。”米掌柜苦笑道:“或许人家另有赚法,但咱们还是依老法子来吧。”所谓老法子,就是售粮时,给顾客多抓一把放在斛上。但这种让利方式收效也不大,眼看顾客又被余家拉去,米掌柜压力大增,有时暗夜竟对仓廪上的镇库粮自语道:“无尖不商,应是没错的啊!”
账房怕他闷出病,便每天陪他到镇外走走。这天散步,账房先生在田边见到一株比人还高的麦子,忙指给米掌柜看。米掌柜一见就变了脸,回来后吩咐众人道:“从明天开始,粮行不再进米麦主粮,全力购进麸糠以及各色杂粮。”众人一听连呼大妙道:“在主打经营品种上与永胜粮行错开,虽无奈,却也是一步棋。”
其时新粮马上就要收割,麸糠杂粮虽价贱,却乏人问津,看着永胜粮行那边生意火爆,伙计们正疑惑米掌柜走了步臭棋,突然连下了十多天的雨,即将收割的麦子霉在地头。老百姓害怕饥荒,精细度日,麸糠杂粮竟热销。米掌柜久拧的眉头终于有所舒展。
这下却惹恼了余老板,眼看要到五月端午,为了不给米掌柜以喘息之机,他开始高价收购所有主粮杂粮,意图毕其功于一役。
一下子绝了粮源,米家又陷入困境。这天,看着几近空空的仓库,米掌柜长叹一声道:“实在不行,挂空篮吧。”所谓“挂空篮”,就是在门前挂起个空篮子,是无粮可售的意思。伙计们正推诿磨蹭,却不料账房先生跑来喜道:“永胜那边挂空篮了!”
原来几天前,镇上来了个赊言人。这种人在民间极富传奇色彩,在赊给人货物的同时,总要说些预言。多年前镇上曾来过一个赊言人,将菜刀赊与人时道:“等大脚女人当街笑时再收钱。”镇上的人听后不解,大脚女人地位低下,躲在家中尚羞于见人,怎敢在街上抛头露面?可是随后辛亥革命爆发,大脚女人成了女性解放的象征,在街上健步如飞趾高气扬,镇上的人这才恍然大悟,对赊言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次来的赊言人蒙着面,趁着夜色挨家挨户赊剪刀道:“等麸皮涨到八元时再来收钱。”当时一担小麦不过五元左右。这话传开,引发各种猜测,导致人心浮动,任你出高价,也没人肯卖粮了。永胜粮行一时措手不及,粮食光出不入,一不留神竟落了个仓空如洗,无粮可售干瞪眼,只好暂时挂了空篮。
可米掌柜这边还没高兴多久,几天后,永胜粮行门前的空篮又被取下。接着连续多日,永胜粮行门前大车云集,运来的面粉溢了库。据说是从省城购的洋面,由于价格出乎意料地低,永胜粮行门前又挤满了顾客。
米掌柜见状,盘算了一下,明白自己输了。因为过两天就是端午了,就算现在发力,也来不及了。他不禁喃喃道:“难道,真是无商不奸?”
出入各有法
端午这天一大早,米掌柜捧着账本和圣旨来到永胜粮行。余老板和老史头已等在前厅,三人喝过雄黄酒,米余两家把账本交上。老史头对着账本拨了通算盘,讲评道:“两家先打价格战,拼的是本钱雄厚。算来是永胜粮行胜了。每千元本钱,比米家多赚八元九角。接下来米家改变经营,主打杂粮,虽小赚一笔,可到底不如主粮利大,每千元本钱,比永胜粮行少赚六角四分。这我就有点儿不明白了,米掌柜为何想起经营杂粮了呢?”
米掌柜叹道:“史兄没听过‘麦过人不入口’这句古谚吗?凡发现高过人的麦子,必是地气有异,麦熟时定有阴雨连绵,这季麦多半会毁,吃不到人嘴的。我购杂粮,图的是方便镇上人度过饥荒,倒不全是避永胜锋芒的缘故。”
老史头闻言低头不语,余老板忍不住道:“原来米兄是个侠义之人,佩服佩服。不过你扮赊言人来止我釜底抽薪之策,也不失高明。”米掌柜还没张口,老史头接过话头笑道:“这你倒错怪他了,那赊言人是我扮的。”
余老板一惊,诧道:“史兄这是为何?”
老史头先转脸对米掌柜道:“要说咱们也算有缘。当年粪肥中掺土灰的,就是我家先人。为报你家仁义之恩,你家迁走后,我在你家地头寻到了紫燕米种,可这玩意儿实在难种,常遭燕子糟蹋。好不容易收了一包,听说你回到镇上,我正要给你送去,余老板办了酒席请我,要与我联手给你做局设套。我与余老板往来已久,不好驳他这个面子,于是在你的开业仪式上,顺势将那些紫燕米当作黑米,归还给了你。事后余老板逼你赌斗,我本想坐山观虎斗,可后来发生一事,让我不得不帮你。”
说着,老史头又转向余老板,苦笑道:“你我相交多年,我趁你们互斗之际牟利,是不大光彩。可你做事也太绝,同样一百斛小麦,我售与你时成了九十三斛,从你手里购回后,又成了八十八斛,这是何故?”
余老板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答,米掌柜低声道:“那是过斛时搞的鬼。装斛时,将斛斜放让粮顺沿慢慢滚下,比平放更易压紧;将粮从高处冲入斛中,更能压实。注入粮食时,作画圈状,粮会横卧斛中;直直注入,粮会直立起来。前者比后者容积小而分量大。刮粮时,快慢轻重,都能增减容量,摇动桶身,也能多装。这都是粮行传下的歪窍,一石之内,有三四升的增减。余老板敢压价,靠的是这个出入各有法的套路。”
老史头听罢目瞪口呆,余老板却笑道:“米兄是行家,看来一定没少干,要不你每售一斛为何总要多抓一把?是心里内疚吧?好啦,不管怎么说,是我赢了。”
无尖不成商
余老板说着,伸手去拿桌上圣旨,却被老史头拦住道:“慢!还不到正午时分,怎敢说赢定?”余老板呵呵笑道:“等片刻又何妨?米兄现在粮仓已空,而我的仓内,全是上好洋面,每袋只要三元二角,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低价啊。”
余老板话音未落,老史头嘿嘿笑道:“前天是那价,今天已是二元七角了。”余老板大惊,老史头却自顾自道:“我知道你这次斗得胆战心惊,有些怕了,所以才不顾一切充仓。这两年欧洲开战国内混战,所以面粉价格居高不下。这次你得知省城有了便宜面粉,以为有利可图,便倾尽家财补仓,可你不知道,民国政府已同美国签订了麦棉借款合同,加上陇海铁路已通,洋米洋面源源运来,正一天三掉价。嗯,让我算算,一袋面粉你贴赔五角,算上运费仓保费,哎呀,现在你已赔到裤腿弯上了,跟光腚差不离啦。”
余老板“啊”的一声,差点儿昏过去。
老史头见状哼了一声,拿起桌上的匕首道:“你呀,亏就吃在了‘贪’字上。记着,不管啥事,越是看起来有便宜可占,越容易诱使人吃大亏啊。好啦,愿赌服输,这把匕首已非你所有喽。”说着他拔匕首出鞘,霎时,众人全愣了,只见那匕首刃已锈迹斑斑如同顽铁,并无半点儿削铁如泥的宝物模样。
米掌柜思索片刻,沉声道:“这确实是那把御赐的龙纹匕首。诸位请想,清初是个什么冶炼水平?所谓削铁如泥,不过相对古时而言。那时的铁器到现在,肯定也这般了。”说着他突然叫道:“呀,我明白了。”说完,叫人急去粮仓取镇库粮。
不多时,镇库粮取来,打开,里面的黑米因屋梁漏雨,已陈腐成紫色,米掌柜缓缓道:“要是我猜得没错,此米第一次进京,因路上时日过长,干潮不定,已经腐败了。那时国朝初稳,康熙爷为笼络人心,对进贡者大加褒赏,其中不乏千金市骨之意。后来这米就一直以腐败形式出现在京城。宣统年间,我家托余大叔送米进京,这时交通条件已不可同日而语,所以送到后,米还没变质为紫色,结果使宫中产生误会,连累米余两家生隙不和。”
众人一听频频点头,老史头奇道:“难道几百年来,宫中吃的,一直是变了质的腐败陈米啊?”说着他又瞪眼惊奇道:“嘿,快瞧,这米在梁上被燕子啄包偷吃了,还有燕粪呢,粪中有个小芽。莫非此米被燕子吃后拉出,方能育种?”
米掌柜点头道:“也许此米生有硬壳,被吃进消化掉外壳后才能发芽。所以说,有些东西绝非我们看见的那样简单。”
说到这儿,老史头也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对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石华鱼我小时见过,不过是普通鲤鱼,肯定是因为生在了米粮码头,以落水之粮为食,才养得肉腴丰嫩。想来你米家迁走后,河上磨坊关停,各处通了公路,码头粮运衰败,没了粮吃,鱼又瘦成普通模样,才被认为是绝了迹。”
众人听闻啧啧不已,唯独余老板黯然不语,米掌柜见状诚恳道:“余老弟不必气馁,这样吧,我那粮仓现在还是空的,就把你进的那些面粉分一半给我,也好让我替你担些损失。”余老板闻言大惊,红着脸连连摆手:“不,不,米兄这样,是否有意羞臊在下?”
米掌柜一笑:“余老弟多心了,须知以眼还眼,举世皆盲,凡事以和为贵。我替你担些损失,正好弥补我米家过去因误会而对你余家造成的亏欠,这样我才好心安啊。若是两家能就此和解,我米某求之不得呢。”老史头听罢动容不已:“米掌柜大人大量,这才是生意人该有的做派啊。难道这都是圣旨上的指教?”
米掌柜沉思片刻,拿起康熙圣旨,对众人道:“其实圣旨上确实写有做生意的真谛,那就是无尖不成商。古时先人们售米,满斛后还总要再舀些,让斛里的米冒个尖,以示君子之行。后竟被人讹传误以为是无奸不成商,使生意场成了尔虞我诈的所在。余老弟,这圣旨你若喜欢,我现在就送与你。”
说着,他展开圣旨,亮出了御题的四个金字:无商不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