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召呵呵大笑。开麻皮眼圈扩得挺大,移动脚步往亭子门口走去。
“阿召,你说得出,要做得到呵!”开麻皮叫。“你欢喜去,你就先去当后备兵去!有胆子的人,是不会捏卵不撒水的。——我看着你!”
“我去就去!”阿召挺了上去。“当土匪也会去!何况去当兵。我不怕。我以为,现在是去练习操练,练习枪法,学来的武艺,总是自己的。有了武艺哪能用,也可由自己来定。去当兵打得掉外国人——西洋直脚鬼、东洋矮子,我死也情愿。老前辈说,以前做人容易,二三百文钱过得了一月,现在还不够二包美丽牌!从前吃的是地里,穿的是地里。自割稻自做米,自种棉花自织布。现在呢……哼,都是外国人坏种来了,这就来坏的。我要是当了兵,就要打外国人,我敢!”
“我也敢!”寿夫大炮被阿召这一说,便顺水推舟地扯起淡来。“实在我有几株稻放不了手。学了一阵武艺,正像阿召哥说,将来会飞檐走栋了,专门打抱不平,劫富济贫,行好事,做个武松。哈!哈!武松呀,武松独手擒方腊,冬生瘸手,你得小心呢!”说着,松了松口气,也就往亭外走去了。
只有道狗却在想起他的哥哥。二十年前,他哥哥在外国船上当水手,发生了战争,就一去没有消息了。
亭子里议论暂时告息。市集里叫卖声就一声二声地送了过来。这样,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了一个结论。这结论,便是,抽壮丁:被抽去也好,不被抽去也好,生活是一样困难的。然而一回到家,一大串的父母子女,却又使他们蜷缩于一个圈子里。牛生下来是给套上轭犁田的,而他们呢?——他们知道生下来就是“摸六畜”的啊!
冬生瘸手足足在亭子里坐上一个钟头。乡长冯文先生的叫声从街头送了过来。他知道又有什么差事要他干了。于是,冬生瘸手挥着姜节似的手,自骂自听地说:
“他妈的,乡警真不是人当的,叫你一点也闲空不得。癞皮狗!”冬生瘸手走了过去。
乡长冯文先生在大生先生裕生号铺子里。
这裕生号铺子本来是冯文先生父亲的遗产。现在连屋子、器物、货色一起都盘给了大生先生。
冯文先生因为没有本钱配不齐货,三个铜子黄糖,二个铜子针,买主大都是那么零碎的。可是就是这些零碎货物,如果买不到,可就再也不上你的门了。冯文先生时代的裕生号就那样冷落下去了。
大生先生可就不同。他很知道“马无露草不膘,人无横财不富”的社会哲学。而人要有“横财”就得讲世面阔,手段高。大革命时候,他抱中立态度,也没被当作劣绅土豪斗,稳稳度过了一关。他懂得“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的道理。之后,党国治世看看是定局了,他便加入了国民党,并且被选做区党部委员。但他又抱定决心,不担任政府公职,免得同乡里人为难。所以他竭力推荐冯文先生当乡长,而一切乡政大权又可暗暗操在自己手里。这也是他做人的一条经验,叫做“万事不好做绝,总得留有余地”。但因为他既是区党部委员,也就结识党国的一些中上层人物,也未始不是生财之道。
可巧几年来乡里总闹水灾。“七月半洪水”已经成为山乡的口头语。水灾一发生,各处桥梁堤坝,总要冲去一大半。大前年七月半洪水特别来的大,几十年来不曾冲倒过的牛头村村头一座常安桥,竟也冲去了一座“破水”。
常安桥是十几丈的高大建筑,全由一方块一方块石板砌成的。一连五个大环洞,环洞和环洞相连处砌上一座座“破水”,三角形的,尖口向前突出,破分着冲激而来的水流。
那一天,洪水已过了三天,大生先生领着族长站在桥上察看。桥两旁围着石栏杆,每个石柱上各雕上一只狮子白象之类。大生先生抱着石柱,叹息的说:
“要是今年不把这座破水修起,也许明年这洞桥也难保住了。”
“是的。”族长照例是以大生先生意见为意见的。
“这洞桥不保,且还慢说我爷爷那番心血白丢了;就是牛头村风水也给破掉了。”
“应该修,应该修,风水是要紧的。”族长更肯定地回答。
“那么只有用太公名义向村里募些捐,再由我到上海、南京去跑一趟看,那些同乡总会拿出几个的。不够的数便由我大生一个人来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