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瘸手贴完了告示,便像守皇榜的差吏似的在告示下站着。一个个来赶市集的人也抱着好奇心过来看。
“瘸手,又是什么告示啦?”开麻皮站立在冬生瘸手前面,问道,同时还仰着头往墙上看去。
“就是那个抽壮丁的呀!”冬生瘸手装着老在行的神气说。
“不是前几天已经贴出来过了吗?妈的!”大脚疯木仁老坐在那翠竹亭横柱子穿着的条木上,接上来说。
“贴出过,但给人撕去了!不知哪个王八蛋撕去的!”冬生瘸手近来也很喜欢用这句“王八蛋”的官话了,好像在显示他也是同衙门里官老爷有往来的人物呢。
“撕去了!”一个青年,人们管他叫道狗的,大着声音说。“不撕去又怎么样?谁又去干这鸟勾当。”
“哼!看你不去!看你道狗硬得起不去!”冬生瘸手伸出那只姜节子似的左手,指着道狗。“全村七十二个壮丁,册子造好了的,上头有名字。看你不去!看你不去!”
寿夫矮大炮看在一旁,伸了伸舌头,说了声:“呵!”便转过身去,在亭子口石门槛上捧着头蹲住。
“我又不会叫你们去!”冬生瘸手说,“你不去,我更好。难道咱们村里少得了你那一尊大炮吗?不过,事情怕没有这样容易。上头的话已经讲出了,办总得要办的。既然要办,有名字的也总得要去的。”
“哼!”开麻皮却表示不信服。“名字开了去有什么用。咱那额角上又没雕字!只要村里人大家口子守得紧,不说出谁是谁,看他叫谁去。”
大家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人们都“呵呵!”地笑了,脸上也发出光彩来。
冬生瘸手似乎给这话难住了,没说什么。接着道狗那小伙子破口骂了起来:“只有狗会咬人,谁咬出谁来谁就是狗!”
人们的眼睛全扫到冬生瘸手身上。冬生瘸手这时立刻明白自己原来还是个乡警。——他妈的,乡警真不是人当的,有口饭吃,一定不干这鸟差使。他红着脸暗自想着。
冬生瘸手避开众人的眼光,漫无目的的往街上看去。恰巧他看到茂隆号门外那块门牌。
“哼!哼!”冬生瘸手于是辩护似的说,“看你们不去,看你们不去,没人说你们也得去。你们只要看看这个东西好了。”冬生瘸手举起那只不瘸的右手,竖直中指,指着茂隆号。茂隆号门外此刻正站着个“壮丁”阿召。阿召看见冬生瘸手在指他,以为有什么事,走了过来。他看阿召那副颓丧神气,似乎跟谁闹过了架。
是的,阿召刚才还跟老婆吵过嘴。原因是老婆吵着向他要米钱,阿召主张把老婆那根银簪去押几个钱。老婆不肯,他打了老婆一拳。老婆也回手抓住阿召,咬他的腿子!最后老婆给他打下了三个门牙。阿召荡到街上来了。阿召倒并不像他弟弟阿基,一天到晚躲在房里抽大烟。没有钱买八元一两的川土时,便偷偷摸摸地往村里偷鸡卖,偷茶碗、茶壶,甚至偷缸沙去换钱买大烟。阿召前些年还是种田的,种的是租田。说是闹革命,他跟农会跑过腿,地主把他租田撤了。他靠三年一轮值的租田过日子,有时,去外村拆短。但还找不到吃的,穿的。今年阿召心里一横,索性什么都不干了!身边一有钱就去赌,想在赌里碰运气。阿召最看不起阿基那样偷窃过日子的人。在他以为要干就干个硬朗明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用性命来换饭吃,倒也显得做人一分骨气。而且,在这乡间,不是没有当土匪的。土匪也是人,阿召倒有几分尊敬他们。
此刻阿召以为打了一顿老婆,老婆哭上了乡警的门,冬生瘸手招手招呼他,大概在叫他来讲案了。他便也好没心气的嘴角叼着支仙女牌,踅了过来。
亭子里人循着冬生瘸手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茂隆号门上的门牌。可还不懂冬生瘸手那用意,还是每个人睁着眼,张着嘴,好像在问他。
“前些年,——编门牌作什么用呀?”冬生瘸手于是理直气壮地说了,“自从盘古分天地以来,咱们乡村里可看到过这个东西?编门牌——编门牌就是把哪个壮丁住在哪座屋子,都给造在册子里去了。寻找走失的牛,只要有牛蹄子呀!有了门牌号数和姓名,看你们躲到哪儿去?——看你们躲到哪儿去?”
冬生瘸手这一说,可给谁都呆住了。他们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回要躲避怕真的也躲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