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八十吗?”
“八十。”文辅坚决的答。“你不相信吗?那是我的面子,才多了二十块呢。”
文辅的形容,差不多就要决裂;吉顺才清楚的领会了这个数目。神奇的“八十”,把吉顺从幻想中拉了出来,又在他的头上,撒翻了一桶的水。他微微的有些觉悟过来,觉得文辅的嘲骂是该应的,他正有功于他,因他的面子而增加了二十块钱呢。他于是向文辅说了一个“对不起!”又说了一个“再会!”便各自走开。
他一路走出城门,走过三层楼下,深夜中倒翠溪与赭溪的合流,铮铮然如音乐之悠扬。下弦月已经上山,东方笼罩一片灰白的浓云;月光从浓云中射出,四周的景物,已沉默的显示了些微的轮廓。忽然一阵西风,透骨的吹来,他打了一个寒噤。他两手交互的插入袖中,又紧紧的绞在胸前,头颈尽量的低垂,——低垂到贴伏在肩膀和胸际。他心中毫没有思想,也不废踌躇,就回到自己的村上。枫溪的人,自然比不上城内的带有都会气味,他们是早已酣游黑甜乡去了;——就是一只小狗都睡熟了。他在自己的门上打门,老婆当即醒了,问他是谁。他听着老婆在睡梦中颤震的声音,心里就好像射入一支火箭。
他含糊的答应了,老婆就走来开门。灯台中的灯油,已经照得干净得很;她只好擦着一根自来火,照他走进。他总觉得这种家里,不应是他住的地方。一种特别的气味,是儿童们的便溺,或人身上的汗酸,和各种辨不出滋味的腐物的混合体,格外使人难闻。
“怎么一点火油都没有了吗?”他明知家里是没有半个钱,但他却要说一句官话,好像非如此,便不足以雪仇似的。
“小儿要吃奶,我又没有奶,他只是哭;只好把灯点上陪他坐着。他才哭倦了睡下不多时候,我的眼帘刚的合下,你便来了。”
他觉得他老婆的说话是对的,行事也是对的,反是自己的行为,太辜负了她了。自来火熄灭了,他们都在黑暗中。他心中好像有一颗烧红的铁球塞住,痛彻心胸,似乎非吐出来不可。他的面上,忽而如走近火山喷口般的发烧,忽而如俯临寒冷的深潭般的颤震。他的心正如磔在十字架上受刑,血痕狼藉,一块块撕得粉碎的四裂。
他的老婆已经躺入床上的破被窝中,乳她身旁被她转动醒的幼儿。他只是呆呆的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响的,想起眼前的情境来。
幻想恐怕终久是幻想罢,穷人们,——尤其是像我一样的赌鬼——想发财,恐怕比象鼻穿过针孔,蜈蚣穿起皮鞋,还要难得多呢。
呵!典什么子!我牺牲了名誉,牺牲了儿童们纯洁的名誉,而决心的实行典子,心愿把自己的发妻——虽不能说是爱妻——割爱了,把儿童们的母亲廉价出售了,而所得的代价,却只是区区的八十块,拿钱的时间,又不能应我的急需。啊!发什么昏呢,典子!
“妻儿们,可爱的妻儿们,毕竟是我的,是我永久的慰藉者;失意时的欢笑,倦怠受辱时的慰安,都是从她们自然的爱中,天真的笑中,永久取不尽的精品,无上而高贵的珍馐。呵!我宁可让我的生命为人家所有,我不心愿把我可爱的妻儿卖了,我不心愿她们前途的未来幸福,为了我的堕落而亵渎了,而牺牲了。呵!我的罪恶!我的罪恶!我不应该向上帝忏悔,我至少总应该向她们赔不是,至少是我辜负了她们,对她们不起。”
他想到此处,便把自己的身体,渐渐的躺了下去,又渐渐的靠近他老婆身边,在她的面上,亲了一个从来没有这样亲爱的嘴。她是从开了门后,便一直没有睡着;看着他的情形,证以今晚几个人来找他时的高傲而带轻屑的脸色,便断定他这几日一连的不归家,又是在忘忧轩中赌了一个十二分的败仗回来了。照例,他若是赌输了回来之后,她便不应该去惹他,让他自己坐着发泄。现在,她又看见他这样的向她亲昵了,她便告诉他今晚那两个人来找他的说话。
“今晚天刚黑时,有两个人来找你呢。我说你没有在家,他们还说我把你藏起来。说话凶纠纠的,说你在忘忧轩逃出来的,输了钱,还想赖。我说真的没归家,他们才去了。但是过了没多时候,他们又来过一趟。”她停了好久,好像要等他的回答。他还是一句话也说不来,好像喉头有什么梗住。她又轻轻的接着说:“我恐怕又惹起你的怨恨,还不敢就对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