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来了!”一听到电铃声,姐姐一声惊叫,“砰砰砰”冲上楼梯,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见家里每个人都在移动,一阵混乱。妈妈紧张地收拾客厅里杂乱的报纸、椅垫、水果皮。
当姐姐那个戴着深度眼镜的男朋友走进客厅时,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他手上那两大瓶纯正蜂蜜。那时候,我正欣赏着故事书,爸爸悠闲地喝着茶,屋子里窗明几净,整齐有序,呈现出一幅和乐融融的幸福家庭美景。
“伯母真能干,屋子整理得这么别致。”他坐下来,两瓶蜂蜜放在桌上最醒目的位置,推推眼镜,堆在两颊的笑容都快爬上额头了。
“其实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平时要养成随手收拾的习惯……”妈妈心花怒放。显然马屁拍个正着。
然后姐姐穿着洁白美丽的连衣长裙,从楼上翩翩降临——我张大嘴巴,差点儿叫出声来。老实说,她实在不像我的姐姐。妈妈说得好——出淤泥而不染,就是形容从姐姐那间脏乱不堪的房间,竟还能穿着干净衣服走出来的人。
“来,请吃水果。”姐姐从冰箱里把水果端出来。她的声音温柔而体贴,笑容娇柔而妩媚。
然后现场一片沉默,只听到吃水果的声音。我知道大家都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没有人敢先开口。“家里有几口人?”总算妈妈先开口了。
“家里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还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
爸爸一直低着头专心吃水果,像做错事的小朋友,一句话都不说。等到妈妈已经问得没什么问题好问,她用手肘碰碰爸爸:“你倒是说说话呀!”
厨房里传来沙拉油上锅蹦蹦跳跳的声音,姐姐早在里面忙得不可开交了。我看见一阵烟雾从厨房冒出来,渐渐烟雾愈来愈多,姐姐从烟雾里出来,停了一下,仍保持温柔、镇定的口吻说:“妈妈,麻烦您过来帮一下忙好吗?”我看得出来,其实她想说:“妈妈,救命!”可是她竟然没有大喊大叫,爱情给了她力量。
现在,爸爸终于清了清喉咙,开始发问这历史性的第一题:
“你会下棋吗?”
厨房里锅炉鼎沸,客厅里楚河汉界。爸爸掏出那包讨厌的“万宝路”香烟,点起火来,一支接着一支。一时之间,客厅里烟雾弥漫,与厨房的油烟交杂在一起,分不清楚到底哪里是哪里。
一切似乎都进行得相当圆满,一方面爸爸与姐姐的男朋友棋局一盘接着一盘,另一方面厨房的菜也一盘接着一盘端出来。然而,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妹妹偷偷跑来告诉我:“菜炒得黑黑的,都盖在里面。”
当爸爸抽完一包“万宝路”,摸不到香烟,叫我到巷口杂货店去买时,他已经连输五盘棋了。我从杂货店回到家里,所看到的画面是,菜都做好了,安安静静地摆在餐桌上冒烟,而我们全家正围观战局。
爸爸输掉第六盘棋,满头大汗,掏出手帕擦汗,一边愤愤地说:“别急,再来一盘,一盘就好,我已经摸清楚他的路数了……”
于是棋盘又摆开了。妈妈气得不说一句话,叉着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过了不久,妈妈忽然灵机一动,把姐姐叫到角落,不知嘟囔些什么。姐姐临危受命,似乎很为难,但终于还是点点头,鼓起勇气,走到她男朋友身边,附在耳旁嘀嘀咕咕。
最后一盘棋,爸爸很神奇地展现他的功力,车马奔腾,兵临城下。随着姐姐的男朋友搔首不安的模样,爸爸脸上绽出笑容来。“我就说我已经看破了他的棋路。”爸爸得意扬扬地看着妈妈和我,笑呵呵地拍那男生的肩膀说,“人生如棋,虚虚实实,年轻人下手还是不能太躁,前面几盘我就是故意试试你的实力。”姐姐的男朋友一面俯首称是,一面站起身来向餐桌移动。
“别客气,大家吃吃我的拿手好菜。”姐姐招呼大家吃饭,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心虚。
我当仁不让,抢先吃下一口虾仁爆蛋。我吃到沙沙的固体,夹杂在蛋块之间,吃起来咸咸的,等我发现那是盐巴时,已经满口是咸味了。我慌慌张张地拿起汤匙要舀汤,发现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只好装出温文尔雅的喝汤姿势,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汤:“嗯,味道不错。”
妈妈夸张地赞美:“嗯,这滋味恐怕餐厅的师傅都不见得能做出来。”
“虾仁爆蛋爆得香酥,尤其是油的火候恰到好处,这很不容易拿捏,吃起来香脆又酥软,刺激又温和,特别是虾仁,新鲜可口,又有韧性,配合爆蛋的质感,简直是完美无缺的组合。”姐姐的男朋友眉飞色舞地形容。
接着我们都很努力地吃自己面前责任区域里面的菜。什么黑黑的、焦焦的、生生腥腥的,我们都看不到、听不到、摸不到、感觉不到……
差不多在姐姐的男朋友离开后不到两个小时,这个家庭又恢复原状。我们又看到了杯杯盘盘在桌上狼藉一片;爸爸穿着不太雅观的内衣、睡裤,跷着二郎腿,看他的报纸;刚刚那个美丽的公主、仙女,似乎随着王子离开了,我们又看到一个凶巴巴、有点儿邋遢的灰姑娘。一切都那么熟悉、亲切,像自己的家。
大家从各种不同角度来探讨姐姐的男朋友,似乎那瓶蜂蜜在我们体内都发生了某种作用,再严厉的批评,听起来都带那么一点儿甜味。只有爸爸有一点儿小小的不同意见:“看他下棋,不怎么高明,会不会遗传不太好?”
这句话出来,立刻语惊四座,全家一片沉默,无言以对。妈妈只是一直笑,一句话不说。只看到姐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最后似乎忍不住了,终于淡淡地说:“最后一盘,妈妈叫我告诉你的对手,他要是胆敢赢了第七盘棋,以后就不用来我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