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最纯洁的还是孩子哪!但是,我现在也把他们弄污了。他们的额上,将永久刊着不可磨灭的烙印,他们是为了我而永久被社会所遗弃,所凌辱,永久是社会放逐的罪犯了。啊!这种无上的罪恶,我恐怕只有砍了我的头,自己陈出颈血和心肝,或者还可以忏悔;不然,就是沉在大海里饱了鱼鳖们的饿肚,与跌在万丈的深渊里,永久做那不可超拔的倒死鬼,也不能洗去我的罪恶的万一罢。”
忽然一个伶巧的黑影,在他的眼前闪过;他就疑心是什么精灵感受了他忏悔的愚诚,前来超度他的灵魂,解脱他的罪孽。他睁开眼睛,迈步追了上去,却看见两只放光的眼球;啊!那不过是一只黑猫,那里有什么精灵呢?他又自己嘲笑自己起来,正如一个人在路上认错了朋友,大呼的赶了上去,却被那走路的生客白了一个眼似的,翻悔自己的鲁莽,嘲笑自己的发昏一样。他从嘲笑自己的思潮出发,于是就怀疑到刚才的忏悔;他从否定了刚才的忏悔出发,于是肯定了他已往的人生。
“对呀!人生行乐耳!有了钱就是幸福,有了钱就是名誉;物质的存在,是真实的存在,精神不过是变化无常,骗人愚人的幻影罢了!譬如,我现在为什么要站在黑暗的墙阴中呢,那无非为了几个臭钱,——为了我没钱,想人家的钱;人家有了钱,就可大吹大擂摆起许多臭架子了。什么忏悔,什么恶孽,那完全是鬼话!我刚才大概是着了迷的了。没钱的人,应该受辱,应该受苦,挨冻,挨饿,那是一条唯一的真理,千古不破的,虽上帝的权力也不能破灭的真理!真理是如此的;我没钱时的受辱,受苦,牺牲名誉,那不是十二分的该应吗?”
他想到此地,精神便如释了严重的枷锁,眼前的天地,真是空旷得很,何处不可任他自由飞翔,自由欢唱?他推想以后的命运,飞黄腾达的萌芽,便在今夜的墙阴小伫,埋下了种子;他决定未来有了钱时生活的美满,正如操着左券。
我有了巨大的资本,还有什么不可为呢?赌博、经商、投资、企业,何一非获利的机会?那个时候,怕什么人不如称现在的俊卿、哲生们一样的,称我做什么顺老爷了吗?
“呸!你们滚开,听你顺老爷的咐吩!什么?你不认得我是顺老爷吗?——啊!城东赵老爷喊我打麻雀,去,去!你请我顺老爷没有功夫,今天县知事还要我吃酒,请我陪他的夫人打牌呢!什么赵老爷,我认也不认得!你们现在可认得我了!”
哲生家的大门开了,文辅点着头走了出来;洋烛的灯光,从门缝中射出,引回了吉顺的幻想。哲生把大门关上,一线的光明,仍旧被他收了回去,空间仍留着黑暗。文辅新从灯下出来,觉得外间格外黑暗,任何物件都不能看见,除了自己的身体存在以外,四周简直是一个无限大的空虚。
吉顺意气高傲的跑过来,问文辅接洽的情形,还带着五六分幻像中得意时的气概。
“很好,他是答应了。”文辅说。
“钱呢,拿来没有?”
“现在那里有钱呢,一定写了契约,签了花字,还要择个日子,请了媒人,才可以拿钱呢!天下事那里这样便利的,你又不是圣旨口的皇帝,一说出口就依你的话当即实行。”
吉顺的心坎中渐渐的又狭窄起来,他觉得文辅这几句似讽非讽,似骂非骂的说话,在他的胸中颤动,正如一个多刺的球。他幻想中得意时的风云叱咤,好像还在真实当中;而文辅的几句热嘲冷骂,却使他分外的难当。他几疑文辅不是一个人:怎么他近来已经阔到县知事都请他吃饭,赵老爷请他打牌,还不肯去的顺老爷,都不认得了?——都敢肆无忌惮的讽刺他!但是,他还是是醉非醉的,问道:
“多少钱呢?说好了没有?”
“多少钱?说好了。他说因为我去说,特别客气,八十;人家去说,恐怕还不到六十呢!”
“多少哟?”吉顺还恐怕自己的耳朵听错,重新吃紧的问了一遍。八十块钱,算什么钱呢?仅仅八十块钱,还能赌什么钱,经什么商,投什么资,好了,八十块钱,简直是不算钱,没有钱。他不相信极了!他的空中楼阁,是任意的建筑在有钱之上,却不料他典了子之后的有钱,也不过是极小数的“有”罢了。他那里会相信只有八十呢,那一定说错了或者听错了,所以又重新问一遍。
“八十。”文辅很不耐恼的重述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