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大师吃不准该不该去找她,就去摸兜里的手机。他想看看时间。但手机不见了。
丢哪了?脑子里雾腾腾的。在酒吧聊天时好像接过一个电话,记不清是谁的,但手机八成在酒吧。毕大师离开那摊巨大的呕吐物,开始往回走。吐完后,脑子清醒多了。这半年多来,毕大师几乎碰不得酒杯,一碰就醉。醉了之后就落东西。挎包啊钥匙啊手机啊外套啊,什么都落。就差头上那脑袋了。当然,还有脑袋上的那顶帽子。全城的人都认识毕大师那顶帽子。帽子在脑袋就在。艺术家嘛。别人都这么说。只有毕大师自己知道,这事其实跟艺术不沾边。他戴帽子只是为了遮盖脑瓜上的头发。头发每天都在掉,已经稀拉得不成样子。每次面对镜子,毕大师就会恐慌。他觉得自己正在一天天地老去。这跟年龄无关,但跟创造力有关。“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的疲惫。”这句话李白经常在念叨,好像是他崇拜的哪位诗人的诗句。李白当然只是无病呻吟,但毕大师觉得用在自己身上却是那么的确切。曾经(像李白一样年轻时),毕大师对自己的才华是那么的骄傲和自信。但是现在,他的骄傲和自信躲在帽子底下,已经所剩无几,并且每天还在流失。他已经再也离不开那顶帽子了。那顶帽子是什么,是他曾经视为狗屎的所谓的荣誉,全国美协会员,省民间文艺家理事,国家一级画师,民间工艺大师,等等。
在坐过的椅子上,毕大师找到了手机。有两条新短信。一条是在外地寄宿制学校读高中的儿子发来的。“老爸,圣诞快乐!”另一条是女人发来的。“别过来了,我睡了。”看得出来,儿子很高兴。这么晚了,他还在外面跟女同学鬼混吗?也看得出来,女人不高兴。生活中充满了矛盾。女人跟儿子就是一对矛盾。儿子暑假回来摔断了腿,他必须去医院看护。但他之前已答应女人,当夜陪她去省城进货。他狠狠心掷下儿子去了省城。女人要求他离婚,想想儿子,到底还是下不了手,于是只好有上顿没下顿地拖。
女人跟帕瓦罗蒂也是一对矛盾。女人想跟他过平安夜,虽然没说,但他知道。他当然不想让女人不高兴,但是他更不想错过老帕。平安夜明年还有,但老帕就要告别艺术舞台了,就算不告别就算他再唱一百年一千年,他也决不会第二次来这个狗屎样的小城。说实话,在认识马拉之前,毕大师根本就不知道帕瓦罗蒂。当然更不知道什么歌剧、咏叹调、连续9个高音C和《今夜无人入眠》。但问题是他后来认识了马拉,更为严重的是,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坐马拉的“7086”。刚开始那段时间,搭马拉的车是他最怕的事情之一。当马拉把车钥匙插进去后,一个吊嗓子的男人立马就会钻出来,直奔你的耳朵。吊嗓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男人的嗓子一直吊着,上去,上去,再上去,千辛万苦地,终于等到他下来了,下来了,这下总该着地了吧?可是颤一颤,他又上去了,上去上去再上去。毕大师根本就没听到他在唱些什么,他只看到一根喉管被人从嘴里吐出来,一截一截又一截,长得无穷无尽,长得无休无止。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的时候,马拉会靠近他的耳根跟他唠叨说:这是意大利的谁谁谁,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三大男高音歌唱家之一,与谁谁谁和谁谁谁齐名,擅长演唱谁谁谁和谁谁谁的歌剧,某某某几项歌唱大奖得主,某某某主题歌的演唱者,复活了欧洲的传统古典歌剧,作为意大利美声唱法的一座高峰,至今还无人能逾越,等等等等。马拉唠叨起来时,毕大师真想一拳头把那个喇叭砸碎,他真想立马往车窗外跳,他对自己说,够了够了,这是最后一次。但问题是,毕大师一直没买成只属于自己的可以由他决定听不听帕瓦罗蒂的小车。于是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搭乘马拉那辆又破又脏的“7086”去野营,去爬山,去骑马,去唱歌,去参加各种莫名其妙的酒会晚会宴会和文艺沙龙,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听凭那个该死的帕瓦罗蒂来践踏他的神经。但人是一种最犯贱的动物。后来,慢慢地,毕大师中了毒。先是耳朵被收买,接着心脏也里通外国。上了“7086”如果听不到帕瓦罗蒂,毕大师就会骨头发痒,身体发软,像做爱时隔了只安全套,再怎么捣腾也进不了状态。再后来,在“7086”上听听已经不杀瘾,毕大师跑遍草桥县大大小小的音像店找来了所有跟帕瓦罗蒂有关的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