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看见叔叔躺在床上,左腿包着夹板和厚厚的绷带。他帮忙给我们家盖房子,累了坐在砂石上抽烟,脚手架上掉下来一堆砖头正好砸在他伸出来的左腿上。他疼得鬼哭狼嚎。为这事我爸一到家就和我妈吵架,砸成这样怎么跟爷爷奶奶交代。那是他亲弟弟,还这么年轻,万一腿脚恢复不好,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我妈委屈地说,又不是她砸的,是我叔叔干活时心不在焉,手里面超过两块砖就累得像在梦游。
新房子继续盖,我的病牙不疼了,叔叔的腿还绑着夹板和绷带。我慢慢开始能吃馒头,吃萝卜和啃骨头,空闲的时候打开唱片机,蓝唱片一圈一圈地转,声音很好,干净的、蓝色的小提琴《梁祝》。照医生的指示,我叔叔的伤腿经常要吊起来,他就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说话。他说到迪斯科、《荷东》、太空霹雳舞、漫游、出走,说到舞厅、演出和草台班子,还说到城市、乡村、困顿和被抛弃,以及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钱和那台旧唱片机。
我基本上明白他想跟着音乐激烈地跳舞,想漫游和自力更生,想靠自己生活然后自由自在地走遍大江南北。但是我叔叔失败了,他的失败的舞厅和草台班子的演出。概括地说,生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叔叔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也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舞厅和草台班子很好玩,满世界晃荡也很好玩,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是没能走远。叔叔说,算了,我也说不清楚,跟你更说不清楚,我有他娘的一肚子故事。反正我现在是顶着一头乱发回来了,你都看见了。
叔叔的确没说清楚,我也的确没听懂,我说好吧,那就留着以后慢慢跟我讲。
就让那些没说出来可能也说不清楚的故事成为另外一篇小说吧。
而现在,叔叔的腿被砖头砸断,他躺在床上偶尔晃悠另外一条好腿,不太像一个痛苦的病人。他让我给他放唱片。为了有益于骨头的恢复,我自作主张给他放了蓝唱片。他问能换一个曲子吗?我说不行,我只能给你没完没了地放蓝唱片。我的牙不疼,脸不肿,吃得好睡得香,一切正常,心情不错。
这一年旧历年底,我叔叔能扶着我们家新房子的墙壁慢慢走,很显然,他注定要成为一个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