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好玩,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怎么说呢,外面就是大,好。跟咱们完全不一样。”
我把这话说给我爸听,他哼了一声说:“天上好,没梯子!”当时我爸正忙着找人挖地基,懒得理会我叔叔的事。经过七万的美发室,一声令下把叔叔揪了出来。我叔叔大白天也跳得一身汗,衬衫塞在喇叭裤里,上面的三个纽扣解开,露出一大片胸膛,在屋里也戴着个蛤蟆镜。我爸说:“看你那流氓样儿,给我打地基去!”
叔叔干活三心二意,地基没打好又进城了。到我们家房子开始正式建造,叔叔去了三趟城里,然后就辞掉广播员不干了。有人给大队部领导写匿名信,连着三封,说他带着几个大姑娘在铁皮屋里搞流氓活动。哪有舞那样跳的?衣服脱了半截,男人女人都跟条蛇似的往外吐信子,还手拉手、脸贴脸。当面都这样流氓,背地里不知道怎么伤风败俗。领导知道就是跳个怪异的舞而已,没人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现在三道金牌来了,就得拿出点样子了。领导说:
“要么你跳舞,要么好好地当你的广播员,没第三条路。”
我叔叔说:“那我辞职。”
四条街都认为我叔叔疯了。那不三不四的破舞有什么好跳的?但我叔叔真的就不干了,把铺盖从广播室里搬回家,然后从一本杂志里抽出那张蓝色唱片递给我。
“坏了?”我猛地一下揪心。
“没坏,”叔叔说,“我花钱买出来的。”
我长舒一口气。可是我们家没唱片机。
“过两天我帮你买一台。”
叔叔第二天离开了花街。他在枕头底下塞了张纸条,写着:我去漫游,勿念。“漫游”这个词让我想起长头发的陌生人。当时我并不十分明白什么叫“漫游”,但迷迷糊糊觉得这个美好的词只适合那对骑摩托车的北京男女,我叔叔用它纯属矫情。叔叔出走之后,全家只有我一个人着急,我希望他早点回来,最好右手上提一台唱片机。蓝色唱片摆在我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我想让它早点发出声音。我的牙依然疼,小虫子出来了牙还在疼。只好照吕子良的方子重新开始喝中药,熬过的药渣撒在十字路口让很多人踩。家里的其他人不着急是因为他们很生气,为叔叔的不务正业生气,为丢掉一个好工作生气,为不愿意帮我们家盖房子生气。我奶奶跺着脚说:
“个死小鬼,有本事我死了你也别回来!”
中间断断续续又下了几场雨,新房子进度缓慢。到深秋,天凉起来,我的左牙依然疼,右脸已经肿得完全透明,照镜子我自己都能看见有东西在皮肤下面晃荡。牙齿变软,连蘸过水的新馒头也咬不动了。如果不喝稀饭我只能饿死。中药再也喝不动,一喝就吐,我跟正在煎药的奶奶说,还是让我死了吧。我奶奶就跺着脚对我爸说:
“治,到天上也得把我孙子治好!”
我爸决定带我进城,都说城里有家军队的医院好。临出门那天早上,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腮帮子喝稀饭,院门被撞开了,我叔叔像个乞丐走进来,头发如同鸟窝,胡子只刮了左半边,右边杂乱蓬松,好像右腮帮和我一样肿起来了。我慢慢站起来,但是他的右手里提的只是一只破烂的大箱子。叔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对我笑笑说:
“你猜我吃不吃你们家饭?”
我说:“吃。”
我叔叔坐到桌边的马扎上,说:“你猜错了,我吃不下。”
我爸只是盯着他看。我妈站起来盛了一碗饭端到叔叔跟前。
“你猜我吃不吃你们家饭?”叔叔又问。
我爸哼一声:“什么时候了还有这闲情!”
我只好说:“不吃。”
“你猜错了,”叔叔说,弯腰开始打开他的破箱子。“我吃。”箱子里有台半新的唱片机。“我的钱只够买台旧的了。”叔叔说,端起稀饭就往嘴里倒。白瓷碗遮住了叔叔的脸,等碗放下来,我看见叔叔泪流满面。
我爸又哼一声:“自作自受。”我迫不及待地从房间里拿来蓝唱片,要装到唱片机上。我爸背起包,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外拎:“都几点了,赶不上车了!”
因为没能听到蓝唱片,去城里的一路上我都不高兴。那家军队医院的确很厉害,戴大口罩的医生从我上颚肿胀的地方切下一小块肉,第二天就对我爸说,问题不大。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吃了很多药,打了很多针,挂了很多瓶盐水,出院时牙已经不疼了,右腮也平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