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油熏。”老太婆说话时只看烟卷。一根。两根。三根。
照如意老娘的吩咐,我爸在堂屋正中央挖了一个深坑,放上酒精灯和一只装满香油的铜碗,火上煮油。我歪着头张大嘴对准香油蒸腾起的气味,右耳朵眼里插一根中空的细芦苇管,管子的另一头落到一只白瓷碗里。我撅着屁股趴在坑上半个多小时,看着门外黑猫挺直尾巴走来走去。我爸妈说,哇,一只。哇,又一只。哇,第三只。一共哇了六次。我嘴张到没感觉,如意老娘说,就这样了吧。我爬起来,半天合不上嘴。照镜子时吓一跳,我竟然能把嘴张那么大,赶上大马猴了。
白瓷碗里明明白白蜷着六只小虫子,比针尖粗,黑的。如意老娘说,过几天就好了,虫子都熏死了。我妈激动坏了,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两只手在口袋乱掏,幸亏口袋里没金元宝,要不一准送了如意老娘。最后送了她两只鸡,一公一母。
牙还疼,但我心情很好,我知道明天或者后天就不会再疼了,最迟大后天。如意老娘说的。六只小虫子被熏得从耳朵眼里爬出来,死在白碗里了。叔叔为我高兴。“苦尽甘来了,”他说,“好,再帮我一次忙吧。”他又要去市里。这次不买磁带,买录音机。
这几天他没闲着,逮着空就往七万的铁皮屋跑。学跳舞的二流子越来越多,因为原声的《荷东》到了。为好音乐也应该学跳舞。太空霹雳舞,多带劲,听听。女二流子也开始跳了。现在有个麻烦,男女二流子们都想弄一盘音乐带回家听和练。这东西上瘾,跳不起来浑身难受。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我叔叔,是他把大伙儿撺掇起来的。可是来回他妈的两百多里呢,大腿根的疤还没掉。七万头脑好使,建议翻录上百八十盘,一盘十块没准还抢不到手。我叔叔掰着指头算一通,应该赔不了,就从七万那里借了一千块钱,准备再度进城。
一千块钱在这一年里不是个小数,我叔叔把钱缝在内衣上。我坐在广播室里替他守着,一遍遍地播放蓝唱片。它迟早会坏。我的牙还疼,脸继续肿,没关系,过几天一切将会恢复原样,半边脸回到原来的位置,牙坚固得可以啃石头。
叔叔买回来双卡录音机,将母带和空白磁带同时装进去,这边快速播放那边同步录音。如此神奇的东西超出我的想象,叔叔也弄不懂,但他不辞劳苦地翻录,而效果差不了多少。一天只能翻录十盘。已经够了。靠翻录磁带我叔叔很快挣到了可观的钱。七万有点后悔他的英明建议,跟我叔叔抱怨,你小子他妈的发了,半个月就挣了台录音机,还双卡的。我叔叔说,腿脚好你也去发。气得七万左腿也不利索了。
进出七万美发室的男女二流子们人手一盘磁带,在家里认真学习。到了晚上,又集中到美发室,我叔叔在那里。他跳得最好。那段时间阴雨连绵,什么事情都干不了,我爸没事就穿着雨衣去到宅基地转悠,为开不了工急得嘴角上火。雨停了,二流子们说,老听这几盘带子耳朵都起茧子了,陈平,再搞点新的吧。我叔叔也腻了,决定第三次进城。
这一次叔叔在城里临时改变主意,待了三天。幸亏我知道该怎么摆弄那些开关,幸亏领导那几天没有事情要广播,我爸跟我一起住在广播室里才没有被发现。那三天我一遍遍地播放蓝色音乐,开始我依然希望它突然坏掉,但听着听着,竟隐隐地恐惧起来,怕它突然坏掉。坏掉它就属于我了,可是蓝色的音乐就没了。我看着唱片一圈圈地转,犹豫不决。
叔叔回到家时,看起来人老了好几岁,头发乱了,胡子也长了,累得两眼迷离。我爸狠狠地训了他一顿。叔叔说,就是觉得城里好玩,多转了两天,又没偷没抢。他没说实话,两天之后他跟我说,其实他是留在城里看演出了,人家那霹雳舞跳得,他妈的,比前些天那两个北京人还好。他忍不住就看了两天,一天一场。为了看那半个多小时的霹雳舞,他不得不在城里耗上一天。其他时候他去城市里找便宜的舞厅,看别人跳,然后自己也混进去跳。我叔叔在广播室里换上新买的磁带,激情澎湃地向我展示刚刚取得巨大进步的太空霹雳舞。
“怎么样?”跳完了他问我。
“好。”
“好成什么样?”
“好得我说不出来。”
“个小东西。”叔叔说,“我跟你说,好东西都在外边。咱们花街,没什么意思。”我对他翻翻白眼。没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