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舅舅捎来信说,华子参加高考上了预选线,分数介于本科和大专之间,学校通知他赶快回去参加体检。陈师傅和苏格都为他高兴,说华子终于跳出了卖苦力的行列,可以上大学,将来当干部了。不到半天,全工地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为华子感到自豪和羡慕。华子即日乘坐去县城拉钢材的拖拉机,星夜辗转回到家中。次日,华子和其他上线同学一起到县医院参加了身体检查,在老师的指导下填写了录取志愿表。他填报的第一志愿是四川建筑工程学院。
秋凉了,鸦儿沟早晚气温很低,穿上单衣不禁有些害冷。为了再挣点儿钱,华子带了几件换洗的厚衣服又乘便车来到了鸦儿沟医院工地。少干一天少挣四块三角钱,此时华子更需要钱。上大学需要购买几件像样的衣裳,还要缝制新被褥。家中父母弟妹欢喜无限,邻居亲戚也奔走相告。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考上大学绝不亚于中五百万元大奖!
工程要克日完工。在收尾阶段要大幅减员,最后只留老闫等六个人粉刷墙壁、铺地砖、油漆门窗。华子因为有舅舅力保,也就留下来了,其余人统统收拾包裹工具坐拖拉机回老家。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华子他们带来的被子很单薄,到晚上睡地铺很冰凉,他们现在的茅草屋是碎砖临时搭建的小工棚,寒风彻骨,只能架点儿木片取暖。
他们挤在一起睡还是难以入眠。工棚内立着几柱黑糊糊的油毡,这是铺完屋顶剩下的余料,听包工头说一柱要好几百元!
他们曾设想把油毡铺在工棚顶上,用砖压实,可以遮挡风寒,但没有包工头应允,大家只好和衣而眠。包工头回家了,华子的舅舅也回家了,说过不上几天他们就上来,那时华子的大学也有确信儿了。临时指定老闫带他们干活儿。华子无论在夜晚地铺上,还是在干活的空暇中,都盼望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快点儿下来。但过了十多天,还是没有舅舅的音讯儿。
一天晚上,他们吃过面条,就商议喝点儿白酒驱寒熬夜,可是六个人也凑不齐两瓶酒钱,因为他们挣的工钱一分不留地都带回去了。有人提议把工地上剩下的沙子装两袋卖掉买酒,大家说这是好注意。经过苏格四处打听,附近开代销店的一家急需沙子水泥,他们六人就合谋背上一袋沙子一袋水泥偷偷换了两瓶酒和一盒烟。
大家在简陋的工棚里举行了开工以来第一次酒宴。苏格也加入了喝酒团伙,华子破天荒叼起了香烟,尽管他吸了几口呛得直咳嗽。
夜阑星朗,民工们一会儿划拳行令,一会儿用筷子饭碗敲老虎杠子鸡虫,他们从没这样豪饮过,从没这样放松过,也从没这样奢侈过。大家用大碗喝酒,有谁带了个头,六个人喝完输的酒都要把碗高高举起,碗口朝下,用不滴酒显示自己的真诚实在!老闫喝的酒多,他忽儿无端哭泣起来。苏格劝他别喝了,谁知他又自罚两杯才说,苏格,哥对不起你呀,是哥抬石头时使坏心砸了你的脚呀。苏格劝他别提了,都过去了,好好喝酒,老闫才住了哭,又与苏格友好地碰了两杯,算是双方捐弃前嫌,重归于好。
酒很快喝完了,可是大家还没尽兴。顺生提出再背一袋水泥去代销店换酒。苏格说他一人背水泥去就行了,这儿的山路他熟悉。但老闫不放心,还是决定六人都去。于是好哥们一路轮换背着一袋水泥沿山路上坡下坡,口里唱着,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何忧愁。……回来的路上,华子提着两瓶酒,又引领兄弟唱道,老乡,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天换地……
酒快喝完的时候,苏格说要回家。兄弟们戏谑地说,你是去找金菊花吧?苏格说,我就是去尝金菊花的嫩肉肉。兄弟们要送他,他打着冷嗝拦住大家,又把兄弟们推进工棚。华子他们接着喝,苏格怕好兄弟还要出来送他回家,赶快朝外把门镣吊扣上。他就撒泡尿,抖一抖,摇摇头,高一脚低一脚地唱着回家了。
天亮时分,苏格听人说昨晚医院工地发生了特大火灾,他就一口气跑到工地上。大火烧过的工棚还在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味,留守的五个民工全部烧死在工棚里。他后悔昨晚把门镣吊扣上,他对不起川区来的民工兄弟,他欲哭无泪。施救者说,可能是民工取暖时不小心燃着了几柱油毡……在灰飞烟灭的残骸旁,包工头失声痛哭,他被公安机关逮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