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过去了,袁平现在又记起了云霞那清脆甜美的声音。当然,他也记起了黑娃肩背弯曲背着护林员特有的土制猎枪神气活现的模样。云霞的陶醉使黑娃十分得意。他顺手摘下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吹奏出了笛声。
新任市交通局局长袁平终于走出那种让人无可奈何的包围圈,暂时把什么工作规划、道路建设以及各县的道路资金审计之类的棘手的问题撇在一边。匆匆赶回家里时,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
他急急忙忙坐在小餐桌旁,一边胡乱地往嘴里扒了两口饭,一边读着妻子玉岚留给自己的纸条。
“袁平,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把这个人打发走。叫他到单位上去找你,而他非在家里见你。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去上夜班了。我希望明早下班后,不会再看到这个没有礼貌的人。”
袁平抬起头,这才发现在墙角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不速之客。他刚才似乎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想到这一点,袁平心里多少有点儿不痛快。
“你是在找我吗?”袁平放下筷子。声音的冷淡,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不速之客并不回答,心里有一股难以理清的伤感:“袁平你这小子,当了官,就忘了世交。”他嘴角上立刻挂起了一种既是谄媚的,又带有自我嘲解的笑容。他的这种反常态度,引起了袁平的惊觉。
他打扮得很土。穿着一身物真价实的老羊皮棉袄,头戴一顶老羊皮帽子,双手叉在胸前,叠着腿坐在沙发里,脚边的地板上踏灭了好几个烟头。难怪玉岚对他这么反感。
“你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个念头刚从袁平的脑海中掠过,他俩的眼光就对视在一起。来客那老羊皮帽子下射出的两道机智而显狡黠的亮光,使袁平心里微微震撼了一下。好熟悉的亮光,啊,是他!就像是一道耀眼的闪光,照亮了隐没在夜幕下的所有朦胧和模糊了的往事。
那是知识青年下乡的年代,袁平响应党的号召,在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氛围,跟随一个小伙子走出了溜坝大队的大门。这位小伙子看模样顶多二十出头,浓眉大眼,四肢匀称,精神气儿饱满,但遗憾是他脸肤很黑,就像多日没有洗脸(不过事后袁平才逐渐了解到他天生就是一个黑脸)。他推着一辆独轮小木车走在前面,一句话也没有,袁平也不敢问,只好跟在车后面朝前走。每当步行一段路后,他要扭转头来斜看袁平一眼,却不吱声,那意见当然是厌烦袁平落得太远了。
袁平是多么巴不得加快脚步,跟上来啊。然而,他从生下来还没走过这么远的山路,有什么办法呢?已经下决心到农村去接受锻炼,就没别的选择,就是脚板磨出了血泡,也不能给知青丢脸。
路,毕竟是有尽头的。临黑前,总算到有人烟的地方。他放下小推车,手拍着门,喊道:“二拐,知青到了。”二拐打开门,嘴角难以察觉地翕动了一下,才对袁平自我介绍:“我是四队队长,姓刘,小时候爬山路上学,把腿弄断了,这个村的人都叫我刘二拐。你就叫我二拐队长吧,跟我走!”于是,袁平继续往前走了。
他们走到村的尽头,眼看仿佛又要出村了,一拐弯,却踅进了一个院落,院子西头山崖有一眼土窑,门窗黑洞洞的,破破烂烂,看得出来这个窑洞多年没有人住了。
突然,另外一个窑洞的灯亮了,钻出一个妇人来。猛一看,袁平猜不准她有多大年纪。她劈头就说:“二拐队长,就他?”显然,她早知道有个知青要住她家里的闲窑洞里。她看着眼前的袁平,热情地对队长说道:“队长,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从县城来的人。黑娃,还不快动手把行李搬进屋里,窑洞已经打扫干净了。”原来,把袁平从溜坝村大队领回来的小伙子叫黑娃,这位妇人就是黑娃的母亲。在黑娃的帮助下,袁平的行李很快就被搬进了窑洞。这一夜是袁平第一次离家,也是最远、从今往后要一个人生活的夜。
没过半个时晨,黑娃端了一碗热饭走了进来,他的母亲也随后进来。看着袁平还没动手吃饭,便说:“娃呀!你离家这么远,还是第一次出门吧?”袁平忙从坑上跳了下来,道:“嗯。”
“快趁热吃,走了半天的山路,早就饿坏了。你从今往后不要嫌弃,有俺黑娃吃的就有你吃的。”她转过身一边铺炕,一边又对袁平解释起来:“早年这个‘堡垒’是俺大伯的,伯伯家绝了,就归了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