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了。这时的小青云,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悲伤,大人们让干啥他就干啥。他特别害怕以后一个人住在这阴暗潮湿的屋里,而大嫂那张凶巴巴的脸更让他刻骨铭心。
青云睡着了。母亲抚摸着他红肿的肩膀,悄悄抹着眼泪。母亲心里明白,娃这么苦,只有十二岁,就去搞副业,都是为了给自己治病。她也明白自己的病已到晚期,她怎么都舍不得离开青云,他太小了。
青云早晨六点钟起床,和大人们一起去背土平田。监工手拿一根一米半长的绳子丈量,高度是半米。他个子矮,力气也小,怎么也要把土倒成个圆锥样,每一堆土都要比别人多背几背斗土。母亲给他缝了一个厚垫肩,虽然背斗绳不断变换位置,但还是把肩膀磨烂了。晚上七点钟收工后开始领钱,人时多时少。人少时,天黑之前还能赶回家;人多时,九十点钟才能把钱领上,天天如此。青云每天都能挣七八毛钱。有一天,他挣了一元钱,高兴地把钱交给了父亲。父亲一看是一张一元的新票子,拿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几遍,说:“咱们青云今天一天挣了一块钱,都顶得上干部了,他们一个月不就领三十多块钱嘛。来把这两毛钱拿上,买根冰棍吃。”他拿着这两毛钱,怎么也舍不得花,看见别人买冰棍,他把钱拿出来看一看,舍不得;别人买小人书,他也想买,把钱掏出来后还是舍不得,再装上。最后,他把钱放到了自己认为是最保险的地方藏了起来。原来他家的中梁上有几本书,其中有一本“老三篇”,他就把钱放到这本书里,过几天拿出来看一看。中梁很高,必须在炕上放把椅子,再加上一个凳子才能够着。母亲后来又给了青云四毛钱,对他说:“你把这钱拿上,买点儿好东西吃。”他照样把钱放在“老三篇”里。
那天,母亲让他把针线拿来,说要给他补衣服,青云找了根针递给了母亲,可母亲哪里还有力气能拿得住针,手抖动着,针却怎么也钉不到衣服上,母亲又把针递给了他,然后拉着他的手,说:“你以后要好好学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说完就让他去玩。不一会儿,村头有个人对他说:“你妈不行了,快死了。”他跑回家后,看见母亲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躺在炕上,像是睡着了,屋里还站着几个老人。他走到母亲跟前自言自语道:“妈睡着了,妈没有死。”边说边用手摸着母亲的新衣服。这时,姑妈把他拉了出去,流着泪说:“苦命的娃娃,你妈死了。”青云掉转头跑回屋里,扑在母亲身上,一双小手摇着母亲的身体:“妈,你不能死!妈,你不能死啊……”
大哥把青云拖出去,骂道:“现在哪还有哭的工夫?你没看见屋里这么多人,连喝的水都没有,快去拾点儿茨条来烧水。”茨条不经燃,一下就燃尽了,烧一锅水,需要很大的一堆才够,忙得他也顾不上悲伤了,只听见旁边的人都说他是“可怜的没娘鬼”。
阴阳说要把母亲停放五天,可到了第四天,家里已经没吃的了,只好第四天就埋了。一个引魂幡,一个花圈,送葬的队伍只有穿着孝服的弟兄三人。青云把积攒的几毛钱都换成了硬币,抛洒在母亲的棺材上,默默地祈祷着:“妈,您把这些钱拿上,到那个世界不要再受穷,想吃啥买啥。”
母亲去世几天后大嫂才回家,大嫂刚结婚三天就回了娘家,她吃不下青云家的高粱米和玉米面。过了几个月,大哥死缠硬磨地把大嫂叫了回来,母亲把准备过年吃的白面拿出来让大嫂吃,可刚吃了三天就没了。大嫂端着一碗玉米面,边吃边流泪。大哥哄着大嫂说:“不要哭,列宁不是说了吗,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中国人把日本鬼子都赶出去了,还愁把贫穷赶不跑,吃完饭,我再把你送回家,等我把日子过好了再接你回来。”吃完饭已是下午了,大哥送大嫂回了娘家。母亲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哭了,哭得个泪人似的。父亲扮了个鬼脸说:“我老汉可占了便宜了,不管她吃谁家的饭,孙子还得跟咱儿子姓,你说是不是?你占了便宜偷着笑吧,傻子才哭呢。”母亲被父亲逗笑了。大哥像小媳妇站娘家一样,忙里偷闲两头跑。这次嫂子回家后,说什么也要分家。大哥找了几个人在院子里盖了一间三平方米大、两米高的小厨房,就算把家分了。青云跟着父亲一起过,家里已经没有吃得东西了,姑妈和三爹凑了几十斤黄米和玉米面送来,一天只能中午吃一顿,下午就用玉米面再加点儿菜来当饭吃。有一天多加点儿玉米面就稠一点儿,有一天面少,汤清得能看见碗底,全靠野菜。没有钱买盐,就把邻居家腌制咸菜的汤要来调在饭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