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车站接到二爷,我没敢把他往我住处领,而是直接带他上了饭店。二丫,也就是我的老婆,已经在饭店等俺爷俩了。
一见面,二爷使劲朝我脸上瞧,瞧罢,又说:“孬旦,你瘦了,黑了,人精神了!”一会儿又冷不丁地问:“你进了城,咋比在咱乡下还黑哩?你在城里到底是干啥哩?”
干啥哩?我心想,要好意思让你知道我是干啥哩,不早把你领到我的住处了吗?
在饭店包厢坐定,二爷看着一桌子菜嗔怪道:“孬旦,二爷就是想你,快两年没见着你了,来瞧瞧你,你恁破费咋嘞?”
我和二丫轮番劝酒,可二爷每次都不喝干,我知道二爷心里有事不踏实,就干脆把他心里的疑惑给解开:“二爷,您都快七十了,就别操俺们的心了。我在建筑工地管料,二丫做基础美容,生活过得去。”其实,我是在工地扛水泥的,只要不下雨,二丫一准在马路边擦皮鞋。
二爷把端到嘴边的酒盅放下了:“真过得去?每月能挣多少钱?”
“我每月两千左右,二丫也在一千上下。”
“中!这收入比在家强!”二爷愣了一下,一扬脖,一盅酒彻底灌下去了。
接下来二爷喝酒就不用劝了。一瓶老白干,俺爷俩喝得一滴没剩。
我和二丫把二爷扶到了旅馆。50块钱一夜的房间竟让二爷激动地哭了:“恁软和的床,恁白的床单,还有电视!”他一转身又指着卫生间:“屋里还有茅房!孬旦,你混得不赖啊,有出息!”
喷着酒气,二爷把心里话倒了出来:“二爷这次来其实想让你回咱村的。可你混得恁好,我这话说不出口呀……”
“二爷!咱爷俩咋说都中!你说吧!”
“孬旦呀,你不知道哇,咱村现在空了。原来上千口人,现在剩下不到二百人了。像你这样的壮劳力都出来打工了。剩下的人是老的老,小的小,没人主事呀!”
“俺这些在外打工的人不是都往家寄钱吗?村里生活总不会比过去还差吧?”
“光有钱有啥用?我说的是没人主事!”二爷红着眼睛吼道:“你三婶去年冬天死在床上三天都没人知道。她仨孩儿都到广东打工了。要不是你大娘去她家找鸡发现了,尸首还不得臭到床上!”
“三婶呀!呜……”二丫扯着嗓门就哭了。二丫是孤儿,吃过三婶的奶。
“说过老的再给你说说小的。像你们的孩子十四五岁的好办,能到乡里上初中。可七八岁、十来岁的咋办?二丫这村里最后一位代课老师一走,村小学就彻底关门了。孩子们整天跟着爷爷奶奶瞎混,不识字,快成睁眼瞎了!”
“现在哪个村不都是这样吗?”我没话可说,只好用这句话劝二爷。
“不!不都是这样!跟咱村隔一道沟的旮旯村就不是这样。前年他们在深圳打工的村支书回来了,先把村里在外打工的党员召回来了七八个,这就吸引了更多在外的后生们回来了。他们党员带领大伙在山坡上种花椒,成立合作社,收各家各户的山货统一往外卖,收入不比在外打工差,村里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人家有党员领头啊!”
“那是旮旯村的支书有能耐!我不如他!”我没好气地说。没想到二爷会对我说出这种话,我是村支书啊!
“孬旦,说话得凭良心啊!你咋不如他?你上过高中,比他有文化,比他有能力!二爷当年为啥培养你入党?二爷不当村支书了为啥又举荐你来当?二爷知道你有良心有本事!你在城里过好日子,二爷高兴!其实,二爷做梦都盼着你们年轻党员回村!全村二十个党员,现在留在村里的就我一个。我一个个地打电话催你们缴党费,你们忙,回不来。只要你们不说不缴,我都替你们垫着!你们会回来的。村里离不了党员。土改那年,要不是党员带头牵走了地主二阎王家的牲口,谁敢分他的浮财?大包干那年,要不是党员认下自己的责任田,谁敢分大队的地?真遇到大事,村里离不了党员!”
安顿好二爷,我和二丫走回我们的住处——一个集装箱改成的小铁屋。一路上,俺俩谁也没说话。一进门,我就把自己撂倒在床上。床板“嘎吱”叫了一声迎接我。这床是我从旧货摊上淘来的,特别通人性,只要床上一有动静,它就叫。
“我明天上午到工地跟老板把工辞了。我得跟二爷回家!”刚睡下,我就对二丫说。
“为啥呀?”
“村里不能没人管事,村里不能没有党员。我是支书!”不知咋的,这几句话我是吼出来的。
“嘎吱!”二丫转过身,给了我个后脊梁。我知道,她这是不同意我回去。看来今晚不可能跟她亲热了,我踏实地睡了。
可后半夜,“嘎吱”一声,她转过了身,面对着我了。我一激动,床“嘎吱嘎吱”唱了起来……
早上我睁开眼,发现二丫已经在整理行李了。“你同意跟我回村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让我嫁了个党员、支书哩?”她瞪了我一眼,又埋头整行李:“再说了,我还是个预备党员呢,不回村里给大伙做点事,咋转正式党员哩?”
她一抬头,冲着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