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元知道他已经坚持不住了,虽说他当有明的面没点头,也没说话,心里已经点头了。那几天小二懂事得不像小二,先前影子也见不到,这几日每日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不光小二,吕晶也来,且是每天都来,还烧饭给他吃,乖得像亲生的闺女。其中的一晚吕晶竟然睡在小二的屋子,而且和小二在隔壁弄得男欢女叫。吕晶不回自己的家,占元没有意见,他还没那么老古板,吕晶是把这里当家了。占元也明白,有明一定是把话过给小二和吕晶了,有明一定打了包票,男欢女叫是故意叫给他看,两个小孩子和有明联着手向他逼宫。
这天晚上,小二拿出一份表格,看到那份合同占元脑袋轰的炸响了,占元知道,这合同就是他的六亩地,他的六亩地就是这么一张白纸。
吕晶乖巧地给占元倒了一碗水,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们在等占元的一句话。
占元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他说,孩啊,你们坐下,我有话要说。小二和吕晶坐下了。占元说,我把话说下,六亩地我只征四亩。小二说,沟外那两亩呢?吕晶向小二使着眼色,小二不说话了。占元说,那两亩我只租三年,三年后我收回来种荞麦。小二不解地看着占元,欲和父亲理论又被吕晶扯住。占元说,你俩都是读过书识过字的,合同你们填吧。小二笑着说,要等你签字画押呢。占元从抽屉中拿出自己的手戳,放到小二手里,没说话就出了屋子。
夜像一口黑锅罩着村子,一豆一豆的灯光益发显出村子的昏暗,乡下没有什么遮蔽,邻近人们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村里人都在议论征地上楼。小黑迎着占元轻轻叫了几声,狗一咬,鸡和鹅也拉着长声叫起来。占元走到猪圈旁边,两头半大猪费力地支起身体向他致敬,身体起来一半,又卧回去了,猪们已经吃饱,此时并不需要他,它们完成了对主人的礼仪。
小黑知道占元的心思,甩开四蹄往六亩地跑,占元喝住小黑,他不想去六亩地,他不好意思见它,占元的心情就好像自己亲生的孩子被卖掉一样。小黑疑惑地看着占元,它不知占元要去哪里,占元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糊里糊涂在村中转着圈子,昏暗中他听得有谁喊了一声“占元”,抬头看到了十三姑,想不到他竟走到十三姑院外了,心里惭愧自己荒唐,找话说,还没歇啊?十三姑说,天黑就歇,我又不是猪。占元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做,听得十三姑说,我屋里有杀人刀啊?占元越发地心虚,十三姑不是那种粗枝大叶的女人,她能说出这么一句话很不容易,占元终于跟着十三姑进了屋子。
有女人和没有女人就是不一样,女人屋里炕是炕地是地,房中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十三姑把烟簸箕推过来,说,新下的烟。占元卷着烟说,天说短就短,新烟都下来了。心里奇怪,在自家的屋子他没话,面对小二和吕晶,他也不愿说话,然而见到十三姑他突然有一肚子话要说。十三姑说,天短,夜也就长了。顺理成章的这么一句话,占元却听得心中一动,抬眼看,女人侧着身体沾着一点炕边,因那么坐着,屁股瓜瓤一般紧致,身子越显挺拔,他想,十三姑还不老,却和自己一样经年守着一个漫漫长夜没人说话。
十三姑说,合同一签,你就要上楼。占元说,一把老骨头,上也上不动了。十三姑说,说自己老,就是说别人老。占元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十三姑说,你老了,我也老了,没听说只你一个人长岁数别人不长的。
占元突然悲戚起来,如果和小二住到市里,他就很难见到十三姑了,女人还替他背着那样的传言,不光十三姑,没有六亩地,此后他就是一个废人,一个等死的人。
上面果然说话算话,给被征地的农户在市里盖了一栋楼房。没办酒席,小二和吕晶就住进市里的楼房了,占元并不反对两个孩子睡在一起,现在年轻人时兴这个。小二和吕晶等着办房产证,一俟办好房产证,户口也就会落在市里。
占元不得不在小二的楼房里住了两个月,楼房的确和老屋子不一样,楼房有睡人的卧室,有烧饭的厨房,还有专门拉屎撒尿的厕所,所有的屋子都光滑锃亮,地面上照得出人的影子。厕所闻不到一点臭味,厕所里还有洗澡的浴盆,冷水和热水都有,小二和吕晶常常赤条条地泡在浴盆,占元常常听到他们在里面疯闹。占元也年轻过,他能理解两个小孩,听在耳中也觉得欢喜,他知道,过个一年两年,他就能抱孙子了,想着那样的日子,占元一脸的皱纹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