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盛宗民与他的同学邹良成同时爱上了一位女子,两人相争,又恰逢要出国留学,为了不使心爱的女子左右为难,于是两人击掌为约,谁先获得博士,谁娶其为妻。
那时正青春年少,他们心中有的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豪情,赤手空拳,却有决心和勇气打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精彩天下。更何况,那时的他们又岂肯对谁服气,彼此笃信自己不会输,并坚信定会拿到美国最负盛名学府的博士,等有了坦荡前途,再回来娶他们最心爱的女人。
在美国威斯康新州立大学获得学士学位后,盛宗民毫不犹豫地申请了哈佛大学。为在这样强手云集的环境中取胜,他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他的苦读感动了导师,哈佛的后两年,在导师的推荐下,他得到了一间位于哈佛图书馆的研究小隔间,从此他可以随时凭证进入书库,整天呆在里面读书。除了本专业必修的经济学著作,他还读哲学和历史,读到累了,他便去图书馆另一层的文学阅览室去,那里有丰富的欧美文学名著,他通常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去文学阅览室。
哈佛的灯总是亮得很早,黄昏的余晖尚未散尽时,阅览室中便已是灯火通明,盛宗民靠在椅上,悠闲地读一本小说,周遭宁静,手指翻过书页沙沙有声,灯光那样柔和,他放任自己沉入引人入胜的故事之中。晚饭后,他又以无限饱满的精力投入到自己的专业学习中。如此,他过了四年,没有过旅行,没有体验过异域的风情,没有过寒暑假,连星期日休息也一并取消,除了两个夏天离校参加中国留美学生夏令营的二十天,他几乎没有离开过波士顿。
四年后,他毕业,进行博士答辩。哈佛的博士答辩素以严苛著称,四位考官,皆是学术权威,如果答辩完,考官一词不发,那意思便是“明年再来”,在哈佛读了七八年博士还拿不到学位的大有人在,他答辩的时候,“紧张得汗顺着脊梁往下流,”不过他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作为班上最年幼的学生,他的答辩一次通过,他不仅拿到了博士学位,还获得了美国大学生的最高奖——金钥匙奖。
盛宗民带着学成回国的喜悦,他准备坦然走到那个让他心仪已久的女子的门前,告诉她,他来兑现他的承诺。他想像着:邻家的少女在窗下绣着白头鸳鸯,等那远行的士子衣锦还乡,就算那人一世不归,她也一世守着爱情的信诺,等他归来。可是,那已经不是属于盛宗民的传奇,现实情形不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而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他归来,可心上人已嫁作他人妇,他的同学,天资同样聪颖的邹良成。
和汪惠珍结婚时,邹良成二十七岁,是清华大学物理系的教授。同盛宗民一样,他也是清华学堂选送的公派留学生,他的本科和硕士就读于美国芝加哥大学,博士就读于加洲理工大学,并获得加州理工的最高荣誉奖。清华校史馆中曾经有过一张他两的合影,照片上的邹良成也是挺拔儒雅,与一旁的盛宗民相比毫不逊色。一样的名校出身,一样的英俊潇洒,一样的才华卓越,在这两个不相伯仲的男人之间,汪惠珍选了邹良成就不足为奇。她和邹良成的婚姻极为美满,他们的女儿说他们老两口“一辈子都没有红过脸”。
从此之后,盛宗民一生都不曾再爱过谁,一生都不曾娶过妻。在他的学生眼里,那个女子也并非什么天仙般的美丽,不过只是位有文化、有教养的家庭妇女,没有诗文传世,也不见得多么倾国倾城。然而她却何其有幸,让那么优秀的盛宗民为了她,全然看不见世间别的女子,她有什么好,叫他对她念念不忘一辈子?
婚姻不成情义在,盛宗民与邹良成一生都是很好的朋友,自三十年代初始,彼此的友情持续了近五十年。盛宗民是邹家的常客,时常晚饭后带小外甥郑维去邹家玩,郑维说:“邹伯伯看到我们,总是挥动双手,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邹夫人就把家里的好东西抱出来给我们吃。
邹家的孩子都管盛宗民叫“干爸”,“在他们眼里,干爸总是一副模样,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材,稳健的步伐,慈祥深邃的目光,喜怒从不形于色。父亲常说干爸是“gentleman”(绅士派),学问好,为人宽厚、正直。妈妈说:“干爸讲故事,听的人肚子都要笑破了,而他依然平静如水,就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长大后的邹家孩子对盛宗民也特别好,不论哪一个出国、出差回来,买的东西第一个必是送给干爸。
盛宗民爱恋汪惠珍,只是一个男子坚守着自己的爱情,他没有打扰过她的家庭,没有给她造成过困扰和任何感情伤害,当她有困难的时候,他总是站出来,慷慨解囊相助。在邹良成及家人眼里,盛宗民是真正的贵族,一位让当代中国那些有钱的贵族们汗颜的精神贵族。纵观盛先生的一生,哪怕在西南联大破落的茅草校舍里,他一样地穿着干净漂亮的西装革履,衬衫袖口永远雪白,用法式袖扣规规矩矩扣上,下雨的时候,他也一样在漏雨的校舍里,一面讲课,一面露出清澈的笑容。
1993年,他的挚友邹良成去世,他掩面恸哭。五年后,他也去世了。盛宗民在临终前嘱咐外甥郑维,死后将骨灰撒在当年与邹良成、汪惠珍同船游览并和邹良成击掌为约的“渊明湖”内。
2020年7月11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