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景酒店三楼,法兰西,六点。他们是这么告诉她的。法兰西是他们订的那间包房。
和法兰西这个称谓相比,她的名字就显出了几分“土”,她叫程秀蕊,十九岁以前一直生活在乡村。不过,就像C市丽景酒店的这间“法兰西”并不在法兰西一样,今天的程秀蕊也已经不在乡村。那么,她去赴六点钟的这个聚会,原本谈不上什么扭捏和不自在。程秀蕊早就是C市的市民了,在市医院工会工作,一年前已经退休。
但是,这个聚会是和乡村有关的。那天胡晓南给她打电话说得很明白,他说知道谁要从北京来吗?李博呀。程秀蕊说李博不是在法国么。胡晓南说刚回来,他的公司和北京谈一个环保项目。三十多年不见了,我们这几个黑石头村的人……王芳芳啊宋大刚啊……我们要聚一聚,我定地方我买单……结果就定了丽景酒店。这是C市最贵的酒店,胡晓南刻意的选择。他从二十年前大量收购贵州的“苗银”起家,如今在C市经营着珠宝批发。如果不是李博要从北京来,程秀蕊和他们一年也难得见一面。
这是5月的一个晚上,程秀蕊提前给儿子儿媳和丈夫做好晚饭,换了身衣服,打车来到丽景酒店。她走进“法兰西”时,胡晓南他们几个以及他们的家属——各自的太太和先生,已经围在包房里一只象牙黄的大理石假壁炉前高谈阔论,他们在谈这间“法兰西”的格调。他们的谈论并没有因为程秀蕊的到来而打断,他们只是有个短暂的停歇,和她寒暄并告诉她李博的航班晚点了,大约八点左右才能到。但显然,他们没有因为航班的晚点而沮丧,毕竟李博是大家那么想见的人。所以他们又从法兰西说到这酒店的老板因为喜欢法国影星凯瑟琳·德纳芙,就在酒店的很多地方都摆了德纳芙的剧照。程秀蕊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他们的议论,一边给自己选了把据他们说是路易十六风格的软椅坐下来,接受了一名白制服上缝着金色肩章的服务员端来的普洱,就静静地自己呆着了。
她喜欢这样,三十多年前就是这样。她从来不是事件和谈话的中心,她只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胡晓南他们也深知她的禀性,他们愿意和她交往,虽然就出生地而言,她生在黑石头村,而他们,是三十多年前从C市去黑石头村插队的人。她喝了一口被介绍为“1729普洱会所”出品的普洱茶,环顾着“法兰西”。这包房并不大,仿路易十六时期的家具精巧和不太过分的繁琐兼而有之,颜色以金红、金黄、乳白为主调,华贵中也还有明亮和舒适。除了壁炉之外,烛台和水晶吊灯等等一应俱全,以郁金香图案的锦缎壁布装饰的墙壁上没有油画,正如胡晓南他们所言,凯瑟琳·德纳芙的各种照片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程秀蕊看过这位法国影星的一些电影,墙上的她高贵,优雅,神秘,她在墙上的凝固让这个房间变得更加具有现实感,或者也可以说更加戏剧化了。程秀蕊觉出今晚自己挑选的衣服和眼下的气氛相比,还是逊色了吧?她拿不准。她个子偏矮,穿了一条镶蕾丝花边的垂感不错的黑色长裙。她忽然觉得也许她不应该穿这么一条长长的黑裙子。她下意识地看看胡晓南他们,他们衣着都很随便。胡晓南经营珠宝,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样珠宝,看上去他的夫人也和他一样——两口子就像和珠宝作对似的。王芳芳是一家国际品牌化妆品在这个省的总代理,可她自己却从来不用化妆品,也不向程秀蕊她们这些女士推荐。宋大刚供职于一家省级中医药学刊,刚从台湾参加一个两岸中药论坛回来,程秀蕊听见他正在讲台湾人把对某事或某人感到极端的恶心说成“恶到爆”。于是大家笑起来,一边齐声重复着“恶到爆”,玩味着这三个字组合起来的响亮和彻底。程秀蕊喜欢和他们相聚,从当年在黑石头村时就喜欢。她觉得他们是不俗的文明的人,而她内心深处总觉得和他们是有差距的。比如眼下,他们坐在这间冒充的“法兰西”里,并不是真的推崇它。他们选择它,是想让从真的法兰西归来的李博知道,三十多年之后的C市也已经有了类似这种格调的酒店。他们衣着随便地坐在这儿,大大咧咧地高谈阔论,甚至已经是对它的某种讥讽。又比如眼下,虽然大家的衣服都随便,可到底,他们的随便显出了那么一种不一般。生性敏感的程秀蕊意识到这点,再次生出要和他们相像的愿望,这愿望是她在少女时期就强烈存在的。尽管她已经是快做奶奶的人了,这心中的愿望还是点点滴滴如隐身人一样地追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