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内人刚好在皮肤科办事(她是学神经内科的,过来帮一个患者看病)。科主任看了宝峰爹的病之后,告诉我内人,听说你的这个亲戚常年在外面打工,住工棚,潮湿啊。
内人问,主任,他得的是什么病?
主任说,红斑狼疮,绝症。回去吧。想吃啥就吃点儿啥吧,别在这儿糟蹋钱了。
内人从主任室出来跟宝峰拐弯抹角地一学,俗话说,说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宝峰傻眼了。但姜还是老的辣。宝峰爹当即就明白了咋回事儿,说,你俩别在一边嘀咕了。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那就拉倒吧,白花钱。走人。宝峰一听,哇哇大哭,把众人吓了一跳,咋劝也劝不住呢,他不断地抽自己的嘴巴说,怨我,怨我,怨我!他老爹倒是挺冷静,说,咋的,儿子,这病是你给我整的?宝峰说,爹你说啥话呢,我想把你的病整没了,可儿子没那本事。老爹说,不是你整的你抽什么风?别说你管我叫爹,你就是管我叫祖宗也不治了啦。别号了,我还没死呢。麻溜走。
爷儿俩出了医院直奔大舅家,就是我老丈人家。赶巧那天老泰山出去办业务不在家。我内人陪他们一块儿回来的。宝峰爹问,他姐,咱家有酒吗?内人说,你们自己找吧。内人还给他们弄了两个菜,一个炒鸡蛋,一个炸花生米。
这爷儿俩把老丈人藏的好酒掏了出来,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啥都不在乎了。喝,喝死就当睡着了。
喝得差不多了,估计老丈人快回来了,他俩说,赶快蹽吧。
老丈人回来一看,他珍藏的好酒都让这爷儿俩喝光了。听内人把情况前前后后一说之后,老泰山长叹了一声,还吓跑了,连死都不怕,还怕我干什么?然后仰天长叹,来了一句京剧道白,唉,现在不喝,且待——何时——
这爷儿俩出了老泰山家的门后,宝峰说,爹,回家吧。宝峰爹说,回咱乡下的老屋。死我也死在自己家,死在城市里算怎么回事儿?咱跟城市里的鬼都不熟,到了阴曹地府也没个唠嗑的。
于是爷儿俩打了一个车,去乡下老屋。经过五站乡的时候,偶尔看到街边的电线杆子上有一个小广告,上面写着专治各种疑难杂症。有道是“有枣没枣三竿子”,“死马权当活马医”。
宝峰说,过去瞅瞅?
老爹说,看看要多少钱吧。
老中医住的五站乡属于城乡结合部,农村韵味的风景还依然保持着,老中医家院子里的那一大片菜地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不消说,这位老中医是一位乡医,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进了屋,仨人一聊,我的妈亲呀,这世界也太小了,这位乡村医生居然是大舅的远房亲戚(论亲,也是农民唠嗑之必须)。患者加亲戚,那就是亲上加亲。老中医看了宝峰爹的病后说,能治倒是能治,但不保证能治好。宝峰老爹说,大夫兄弟,实话跟你说吧,我没钱了,你看这么行不行,我看你家院子里有一片菜地……
老中医说,房后还有一大片果园呢,全是杏树,也缺人管理。
宝峰老爹说,是呀,估计我到死还得有一段时间,我想留下帮你干活儿,种种菜,锄锄草,管理管理果园子。您大慈大悲免费给我看病中不?老中医说,我正愁没人手呢。
就这样,宝峰爹就留在了老中医那儿,帮着他侍弄菜园子和果园。老中医给他开的那些草药据说都是一些剧毒的药,让他按时按晌地吃。
说话半年过去了。宝峰爹的气色居然变得好看起来,不像以前的脸色灰掏掏的,现在红扑扑的,瞅着人还年轻了呢,身上也有力气了。横看竖看也不大像回光返照。老中医建议他到省城再复查一下,说,如果还没治好,我建议你去北京,我儿子在那儿念医科大学呢,我让他帮帮忙。宝峰爹说,就是复查一下呗。其实秃头虱子——明摆在那儿了,还有治好的绝症吗?上啥北京啊,白花钱不说,还给大侄子添麻烦。咱一个农民死就死了呗。你看,一天至少要死个千八百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人的命,天注定。我去复查,就是想问问我还能活多长时间,咋也等到吃个熟杏再走啊。
到了省城一复查,啥事儿都没有了。这不是活见鬼了吗?再说了,这怎么可能呢?连我内人的老师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现在,宝峰爹活得好好的(而内人的那位医学院的老师已经去世多年了),宝峰爹先是在区政府打更,到了年龄的上限之后,又到医药公司打更。老爷子呢,酒照样喝,烟也抽(但抽得少了),一顿能吃四个大馒头 。身体钢钢的,满面红光。啥也别说了,命大就是福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