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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酒一杯家万里

时间:2025-01-19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馨文居  阅读:

  拂晓时分,她伏在暗巷之中,怀抱着足以将整座玉京通通烧为灰烬的愤恨之火。肩胛下箭伤灼痛,稍一牵动,血和脓就从鼓胀的褐色的筋肉中渗出。大群金红光点自眼前飞掠而过,仿佛那一夜满城飘舞的焰星。

  已经整整二十余日了,可她依旧感觉到一阵一阵晕眩,感觉到无所不在的疼痛以及……虚弱。

  那又如何?

  何流苏紧咬银牙,她不是活着来到这里了吗?她还活着!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空空如也。这才想起,光风剑——连家传了几十代的宗主信物,也一并丢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纵然依旧活着,可已经……真的一无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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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仇恨。

  幸好还有仇恨,那不肯熄灭的蓝火苗支撑着她守在这里,像猎豹等待它的猎物,足足一天一夜。头顶日升月落,空气中满是鞭炮的欢快气息。今日是新年,是万象复苏辞旧迎新的日子,她几乎忘了。此时此刻,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唯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还血。

  宣佑三年正月初三,天正要亮,那个男人终于出现了。

  他穿一件烟灰色大氅,满面疲惫,行色匆匆,甚至没有带一名侍从。何流苏只听见自己口中银牙咯吱一声,人已如离弦的箭般疾冲了出去。挥舞手中捡来的单刀,不由分说就是一通猛砍,气势凌厉宛如暴风骤雨。

  那男人显然吃了一惊,饶是他应变奇速,堪堪避过两刀,还是被第三刀带上了衣襟。长袍划出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他这才看清眼前来人——双眸中闪出惊诧,单手一扬,大氅飞起,已卷住了她的刀光。

  “……流苏?你怎么……你的脸!”

  何流苏拼命去夺兵刃,只可惜肩膀的伤势太重,稍一使力便觉浑身刺痛无法忍受。她咬牙道:“何隐,你发过誓的……你对着历代宗主的灵位发过誓,只要我帮你,你就想办法让小姐活过来!你这背誓的懦夫!”

  何隐的面容赫然比半年前苍老了许多,鬓边都是一缕一缕的银丝。他紧锁眉头沉吟许久,方道:“我绝没有骗你,《白莲内典》里记得一清二楚,‘双星辉照,莲华不死;终将复起,其势更烈’……你看到天上‘荧惑守心’、星象大异吗?这都是真的!只要集合众人之力,副统领真的有可能活过来……我也正是因为如此才隐忍至今的。”

  “那你就去做啊!”何流苏忍不住尖叫,“将军死前既然把《白莲内典》托付给你,就等于把我们一族的命运都给了你,可你呢?这么久以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你甚至到现在也不肯告诉我,究竟怎样做,才能让小姐返魂!”

  在何流苏的诘问面前,何隐竟无法直视她的目光,他侧过头去,双拳紧握,几乎将手中的大氅绞成碎片。

  终于,他回过头来,咬牙道:“流苏,你要知道……”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就在这个当口,远远的,自龙首原上太极宫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哀愁的钟声。悠长地轰鸣着,缓慢而充满悲悼。

  ……当——当——当——

  何隐的脸色瞬间变了,眸光暴涨,手臂的肌肉虬结如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被人勒住了喉咙,“先祖啊!难道真是天要……亡我白莲吗?”

  在这座大江以北最为宏大华美、壮丽威严的都城里,连绵的钟声响彻云霄。从城北的龙首原沿着可供十驷马车并排而行的朱雀大街南下,不断有新的钟声加入这道合唱,最终汇成滔天的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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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京里上至八十老者,下至七八岁的幼童,都记得这钟声——都记得三年前。

  距离太极宫不远,城北一座老旧破败的独户小院门口,有位身穿粗布短衣的矮壮男子正拼命擂着门,边擂边喊:“太史大人,太史大人!是我,刘二!”

  钟声震耳欲聋,他擂了很久,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后是位满头银发的老者,穿着一件洗褪了色、打满补丁却很是干净的长衫——只不过齐地之风,成年男子多好长髯,他的下颌却空空如也。唯有起皱的、下垂的皮肤,倒显得更老了。

  “连太史!”那刘二满面欢喜,“您听见了吗?丧钟响了,那昏……皇帝他死了!连家的冤屈……”

  老者淡淡微笑,“刘兄弟,我早已经不是什么太史了。至于……连家……白莲的血脉再也无法传下去,连家……不提也罢。”

  刘二见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快活,全然无法索解,不禁皱起了眉,结结巴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幸亏老者很快转移了话题,“刘兄弟,你是来送柴草的?”

  “是,是。”老实人点头不迭,连忙弯下腰,背起地上放着的一捆柴草,“我这就给您背进去。”

  “不必了,”老者道,“就请放在门外吧,我少顷自便……”

  “哪能呢?”刘二急急摆手,“您老虽然不做太史令了,可毕竟是个读书人啊!这粗活我们这些粗人干就好……”

  说着,他根本由不得老者反对,扛着柴草就进了门。

  院中的景象着实比屋外还要破败,两串包米挂在墙上,旁边是蜿蜒的枯死的树藤。刘二见了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将柴草卸下来,仔细堆在墙角,码得整整齐齐。

  安置妥当正要转身离去,那丛生的枯藤之后忽有什么东西一动,倒把刘二吓了一跳。他大着胆子抽了根柴草拨开树藤枯草,只见一个人蜷在那里,身上穿着瞧不出颜色的破衣,沾满了尘土、汗水以及可疑的黄黄紫紫的液体。

  当他的目光从衣服移到那人裸露的手背上之时,是货真价实地跳了起来。柴草也踢飞了,人还差点儿绊了一跤,刘二就伴着那连绵不绝的钟声径直冲进了内堂,口中大叫:“连太史,院子里有个……有个大麻风!”

  老者正从屋内唯一一张桌案下的小抽屉里,摸出只小小的布包。听见他的叫声直起腰来,脸上没有半丝惊慌,只是道:“刘兄弟,那不是大麻风,只是个……只是个无处容身的可怜人罢了。”

  “可是他身上烂成那样……”

  “他是生了毒疮,但不会过给人的,你放心吧。”

  刘二向身后狠望了几眼,仿佛害怕那个浑身恶臭不人不鬼的乞丐跟着他冲进来似的。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安定心神,点头道:“这就好……不过连太史,听我刘二一句话,您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大家都清楚,但这种……这种人还是让他死了算了,活着也是白受罪的……”

  老者笑如春风,“我省得,多谢刘兄弟。”

  说完,他打开手里的布包,从里头拈出三枚铜钱,递过去,“劳烦您了,这是柴钱。”

  刘二摇手不迭,“几根草棍,当不得什么,太史大人您收着、收着……要我说您也该多吃几碗饭,又见瘦了……我家里还有祭祖的肴肉,下晌叫老婆送来……”

  连太史终究还是把铜钱硬塞了过去,只道:“不必。”

  刘二勉为其难收了钱,终究还是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葫芦,摆在案台上,憨厚地笑道:“这个给您,过年呢……”

  说着,仿佛害怕再被拒绝,他草草作了个揖,飞快地出门,就此扬长而去。

  钟声依旧轰鸣不息。

  连太史不动声色地袖了那葫芦,走到院中关好门扉,方折回来,将葫芦放在墙角那乞丐身旁的地上,一言不发。

  他转身要走,背后却响起了嘶哑的声音,“你为何……收留……收留我?”

  “不为什么,”连太史摇头道,“只因你无处可去。”

  “你在……嘲笑我!你报仇了……你们连家得意了……是吧?”

  老者静静答道:“近几十年来,连家本就衰微,原本的嫡脉子孙断绝,旁系的血统也越发淡薄……半年前更是遭逢大变,连氏七房十九支老少统共一百零三人,除却老夫之外,死得一干二净。三千白莲军以及外围家系上万人,也是七零八落……连家完了。”

  “哈哈……哈哈哈……”那乞丐忽然笑起来,笑声凄厉,犹如鬼哭,“是啊,都完了,只剩下你这……你这不男不女的老阉货……哈……”

  连太史眼睫低垂,话语里依然没有半分火气,“是啊,连家完了……不过,陛下也完了,您就没听到太极宫里的丧钟吗?”

  那乞丐的笑声中途断绝,空气中看不见的伤口在汩汩流血。

  “朕……灭你全族,你为何救我?”他忽然恢复了曾经的口吻。

  “我并没有救你,是你自己昏倒在柴门外的……天有好生之德,纵是猪狗蝼蚁,老夫也不会坐视不理……何况是个人呢?”

  “你在骂我……骂我如猪如狗?”那乞丐又一笑——脸上皮开肉绽,实在丑得令人作呕,却莫名有种奇妙魔力,仿佛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也不及他吸引人的目光,“你该送我去太极宫的,拓跋辰那小子,发现朕不见了,怕是快要发疯了。说不定会赏你一个万户侯呢……当然,他更可能封你作中御府总管太监,那也是威风八面,哈哈哈……”

  老者不动声色,任由他拼命刺着自己的残缺,只道:“紫袍金印权倾天下?老夫没有那个兴致,活着……只想把手上的书完成就好。”

  “你当真不恨我?”

  身受腐刑的连太史摇着头,“我不恨你。我们连家有一本代代相传的古书,老夫曾有幸一览。书上有无数秘法,也有诸多预言——也许这就是命运。”

  “狗屁命运!”乞丐恨声道,肺里一阵轰鸣,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从不信命运。”

  “那……您信不信报应?”

  报应?哈!报应便是这从未受过的屈辱?便是这无休无止的剧痛?血液污浊,浑身灼烫,喉管干燥,舌根满是胆汁的苦味……报应便是浑身上下无法愈合的毒疮?像个百岁老翁般苟延残喘默默待死?

  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表现得像内心感觉到的那么虚弱无力。

  一个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穿越丰盛而荒凉的、光阴的长河。

  “……慕容澈!我愿你国破家亡,众叛亲离!愿你不人不鬼,不生不死!愿你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我愿……像我爱你一样令你真心去爱的人,一辈子痛你恨你!愿你如我这般悔恨终生!”

  这是全天下最恶毒不过的诅咒……原来他一直没有忘。

  犹记得半载之前,连家满门抄斩之时,面前这老人对着行刑官屈膝哀告,他说:“但乞贱命,任由处置。”那时候自己在宣政殿的龙椅上得知了,还曾笑过白莲也有贪生怕死的软骨头——那时候他是如何吩咐的呢?“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活着吧,身无长物尊严丧尽……只是活着而已。”

  不过百余日,如今自己同样活着,只剩下活着而已。

  连太史不再理会,径自回到屋内,拾起方才看到一半的竹简,就着窗边的阳光慢慢翻阅。竹简老旧残破,穿着的皮绳将要脱落,在此起彼伏的钟声里哗啦啦轻响。

  “……你写的书……什么书?”不知何时,慕容澈竟走进屋来。他的双膝分明酸软颤抖,却依然执拗地摇摇欲坠地站着,不肯伸手扶住墙壁。

  连太史放下手中简册,平静地回答:“是部史书。”

  慕容澈皱了皱眉,“就像《左传》?”

  连太史忽然来了谈兴,呵呵笑道:“老夫哪有丘明公情韵并美、文采照耀?”

  “那是……本朝史?”

  老人点点头。

  “那你怎么写……太祖皇帝?”

  “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那……世宗陛下呢?”

  “世宗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太祖之风,英雄之器焉。”

  慕容澈沉默下去——他知道不会有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在等待,但他依然非问不可。

  “那么……那么你打算如何去写……朕呢?”

  疼痛不住穿刺着他的身体,残酷一如那衰朽老人的笑容,“老夫觉得,当以‘思’为号,以‘武’为谥——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谋虑不衍曰思;刚强直理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陛下以为如何?”

  ……做了许多错事终身悔恨(追悔前过)?

  ……心比天高却总是力有未逮(夸志多穷)?

  慕容澈忽然笑起来,笑得咳嗽连连,口唇间喷出黑紫的血沫。

  曾有一个少年,夜里研习武艺,白日临窗苦读,和光同尘卧薪尝胆二十年,终于抓住了想要的东西,达成了自己的愿望。他原以为权柄在手,就可以大展拳脚翻云覆雨;他原以为尽心竭力,就可以建功立业青史流芳……

  在他眼中,这世界简单而鲜艳,生与死有别如天渊。是黑是白是敌是友,人人都如出鞘的剑……可是,他的亲人死了,他的爱人死了,他的仇敌死了,他的朋友也死了……那个曾经的少年,终于也在今天进了坟墓。

  ——我这可笑的一生,是一场梦吗?

  慕容澈将溃烂的手伸进怀内,掏出一根绸布包裹的赤金簪子。他这忙忙碌碌如履薄冰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春梦,他从她的青丝里取下来的,就是这么一根簪子。

  他将金簪连同那层绸布一并放在桌案上,说道:“很好……你就这么写吧。”

  老者抛开书卷,站起身来,“这……”

  慕容澈摇一摇方才连太史放在他身边的酒葫芦,“这是你们连家的嫁妆,是我的酒钱。慕容澈……从不欠债。”

  你就这么写吧,把旁观与记述看得比生命和尊严还要宝贵的人,以你的丹心碧血写就历历汗青。告诉千百年后的人们,曾有一个少年,他的坚持他的愚蠢,他的雄心他的天真,他的一时成功他的终究失败,他的爱与他的恨……

  曾有一个少年,从小想当太祖世宗,可是不知怎么的,生命拐了个弯,最后却成了追悔前过、夸志多穷。

  慕容澈踉踉跄跄地转过身,用无力的手指勉强拔开木塞,一仰头,大股火辣的酒浆便灌了下去。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额间已满布汗水。可他宁愿周身的水分通通变作汗液,宁愿滚烫的体温把这一切烤干!

  因为……真龙是不会哭的。

  慕容澈抛下空了的葫芦,一步接一步,拖着脚挪出房门……从今往后,他的故事要由他来写——由他自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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