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哪?
要回家。
这么早呵?
心情不好,要不我去看你。
(赶快整理零乱的家,收拾没叠的衣物。又把身上穿的黑丝质上衣,换了件白的。)
门铃已响。这么快呵?
那是他初次上她家的门,她有点手忙脚乱,先让他吃她喜欢的“甘草杏”。他说:“不能吃,牙酸。”又给他泡茶,边问心情不好的原因,答:儿子逃课上网吧,妻子没有原则地护着,和他吵了架。
她有点心疼,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打记事起,解语就生活在一个残破的家中。
那年,解语才七岁。初春的楼院里穿件花格、胸前有小猫图案的背心裙,乌亮的头发剪成娃娃式,走路蹦蹦跳跳的,开口乐,皱眉就哭,是解母心尖尖上的肉。
那个星月稀疏的夜,三十出头的解母甜蜜地、万般柔情的依在一个男人温热、温存的怀抱中,如痴如醉的时候,突听得钥匙往锁眼里插,门柄转动,门开。
门开时,解母只来得及套上一件蓝底印白花的上装,乳罩的搭绊没扣,一只耀目的珍珠胸针掉在床头柜旁,解母煞白着脸,心哀哀地跳,全身上下的每个神经细胞都抽得紧紧的……就这般,就是这般别无奈何地暴露在突然归家的丈夫解元洛那因为震惊而凶恶凶狠的视线下。
自家的床上,躺了另外的男人,而被称为丈夫的那一位撞上,景况荒唐、惶恐。解母不是故意要制造这尴尬,实在是为了爱。爱得神魂颠倒,爱得目无他人,爱得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
面对丈夫的那刻,解母本能地呆了,煞白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解家一门,解语的曾祖父儒雅,祖父温顺,到了她父亲这代,脾性大变,遇事暴躁得像着了麦秸火,解母明白:彼时彼景,说什么都不会好的……忧思重重、忧郁重重中,解母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望着和她共枕的男人衣冠楚楚地离去。
留下她,离去。
好一阵……解元洛的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解母感到疼,清醒了为什么疼。疼得泪落,疼得钻心。她不叫,也不告饶。目光虚虚的,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死。
婚姻之外发生爱情,不道德。不道义。不良心。
然,曾经过去了的那个月色柔和的晚上,在浓荫密布的梧桐树底下,解母柔软的心,没能阻止它的来势汹汹、姿态炽烈。只任由情感的浪越过理智的岸,把惯常的生存规则冲得七零八落。血色汪洋,迷失了视线,迷失了路……
既然不能为它好好地活下去,那就为它去死。
看情形不对,解元洛停止了手中的粗暴。狠狠地燃支烟,狠命地吸,空气中荡出一股又一股的辛辣……解元洛用近乎疯狂的动作摁灭一个接一个的烟头……起身说:“没想到你是这么贱的女人,离吧。”
解母只得离了。解洛元离开家流离失所。不久,因为酗酒过深中毒离世。
在解语的心底深处,对母亲是存一份怨恨的。小的时候,祖母和姑妈的言谈间,都流露出解母有了外心,解语的父亲是被活活气死的……耳濡目染,解语从心里对她的母亲有了一份抵触,解母说话的声音,苦笑的脸,解语都是厌烦的,平素的日子中,她指东,解语偏偏向西;她要她穿红,解语偏偏着绿。和梁贵今的婚姻,就是为和她赌气,偏偏一意孤行的结果。
直到解母64岁,患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多种疾病和并发症,于某年某月住院,做胆结石手术,死于“心脏骤停”,解语也没解开她的心结。
葬礼全是梁贵今张罗的,从看到母亲在手术台到送入太平间,熟睡了一般,只是脸有些蜡黄开始,解语就像个木偶,脑袋里一片空白……看着解昌花和一帮半老女人给母亲穿上单的、夹的、棉的一层又一层的冥衣,最外层是件紫色底、撒满银色碎花的棉风衣;化妆师给她化了太过浓厚的妆,一反平日的素面朝天,母亲变得格外唇红齿白,像舞台上浓妆艳抹的旦角,她要活着,肯定不要这样假的妆容,解语也不阻止;棺木是深红描金边的,被子是七彩锦缎的……一切,一切都是解母生前不喜欢的庸俗和热闹,直至她入土为安,解语忽然想起术前,她还给主治医生——一位脸色虚白,眼睛外突,后脑勺寸草不生的男子,送了一千元的红包,潜意识中,是想着延长母亲的生命,但母亲——这个世界上最关心最爱护她的人,就这样去了,永不复返——解语醒过神来,泪流成河,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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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某月某日,阳光很好的周末午后,解语和她的母亲走上了同样的心路历程,因为爱,因为情非得已,因为情不自禁,解语在她自己的家中,唯一一次迎接梦魂牵念的男人,心里涌上了许多难以言表的复杂体味,有母亲为爱惨痛一生的教训历历在目。解语半咬着唇暗暗告诫自己:无论今生还是来世,无论天荒还是地老,都不能在自己的家中和不是男主人的另外的男人亲密!怎样才算亲密?肢体的接触当然算,眼波的流转呢?也算。要不,怎么叫“眉目传情”。亲密就是情的表现形式之一。何可至第一次上解语的家,是为了“情”。友情亲情或爱情?她有些慌乱地迎接他,拿装有苹果和香蕉的水果盘,在橱柜上碰疼了脚尖,家中最好的茶是“铁观音”,揭开茶盒,才是空的;只好泡了她常喝的“普洱茶”。情所系,情所致,解语表现得比任何场合都有礼有节,何可至端坐着喝茶,她又把客厅的电视调到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风趣有礼,被访者礼貌热情,在外交式的氛围中,何可至环顾室内,问:“梁贵今呢?”
“嗯?”解语没听清,才发现慌乱中,她坐在了他的左边,脸一红,遂换了个位置。
何可至复问:“老公呢?”
“去省城开会了,还得两天才能回来。”
“那家里就你一个了?”
“是。小孩常年跟着他奶奶,我也懒得开灶,就去马路对面的姑妈家搭火。”其实,只是在解昌花做了什么家乡特色饭食,打电话喊解语她才去,彼刻,她也不知如何这样说话。是怕何可至留下来吃饭?还是别的难言之隐?
俩人杂七杂八聊了一会儿,解语有些心不在焉,何可至也没有平时那般谈兴浓,到告辞时,她把他送出门外很远,突然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她最想说的那句话依然没有说出口。
何可至并没有特别的优势,他不高大,也并不俊朗,但他的风流儒雅,翩翩气度有种魅惑力让解语心动。而且,他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就是:他真实,不虚假。在这个虚伪、浮夸、道貌岸然的年代,解语与何可至彼此成为生命中最难得的真实。渴望接近他,又怕骤然近了,掀起什么翻江倒海的大浪,淹没了那颗叫“平常”的心……
心不平常了,日子便会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