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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沁

时间:2024-08-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凉薄少女へ心也殇  阅读:

  一

  蔚蓝本来叫魏铭世。饱读诗书的爷爷送他这个名字,为的是将殷殷期待溶于一声呼唤。

  魏爷爷在私塾当过几年先生,旧派的学究作风深入骨髓。自蔚蓝记事起,家中堂屋的神龛上就一直庄严的搁置着好些线装书。蔚蓝好奇,曾搭了板凳取下来。书籍轻飘飘的,并没有过多尘埃覆盖,那是爷爷虔诚晾晒的结果。书页褐黄,偶有虫蛀,翻动起来似蝴蝶标本一般。

  此举若是被蔚蓝的母亲看见,她会边砍柴边责骂儿子:“你又不识字。母鸡叫得欢,去看看是不是下蛋了?”正在院落里眯着眼睛晒太阳的魏爷爷便会悠悠然打岔道:“他妈,铭世从小喜欢书,是好事哟!孙子,来爷爷这里,爷爷教你识字。”

  阳光被院角的老榕树滤去了夏末的暑气,斑斑点点地绣在蔚蓝和爷爷的衣襟上,也绣在褐黄如蝶的书页上。山风里浸透着野核桃的辛香味道,缓缓地流过爷孙俩的鼻息。

  “孙子,来,跟爷爷念。”魏爷爷兴致高昂,取下水烟袋,咳嗽两声,展开书页抑扬顿挫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蔚蓝抬起沾满泥巴的小脸蛋,眼睛里写满困惑不肯学舌,而是说:“爷爷,我可不想讲听不懂的话!”爷爷听罢非但不生气,还笑得剧烈,以至于又咳嗽:“哎哟,我的孙儿果真是读书的料子呢!”蔚蓝更莫名其妙,有些无趣地在地上捉弄着搬家的蚂蚁。爷爷用嶙峋如枝的手指穿过蔚蓝色泽饱满的黑头发,在其间来回摩挲,口中念叨:“万般答案,只待万般困惑之士寻解。”蔚蓝拧紧眉头,觉得爷爷果然如母亲所言“不太正常”,便奔去鸡圈拣蛋了。

  魏爷爷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独子魏建国生不逢时,没上过一天书。蔚蓝从出世那一刻起,便天经地义地承载了他一生的企盼-----做学问,当状元。

  许是从小受爷爷的启蒙,蔚蓝对文字有着天生的敏感。神龛上的几本古籍早已被他熟读于心,加之学校里关于现代汉语的教育,熏陶出了他对汉字的敏感。正因为此,他渐渐嫌弃自己的名字。铭世?像是把人的思想像竹笋一般剥去外衣,赤裸裸地将最本质最原始的内核呈现出来。俗。

  二

  魏铭世这三个字出现在乡中学红榜最前排的那一年,蔚蓝十七岁。秋天,他去了县城最好的中学读高中。

  蔚蓝不太适应县城的生活。焦油厂的煤烟代替了村子里的野核桃辛香。干部子弟穿着亮锃锃的黑皮鞋,与女生高声说笑,而蔚蓝只会埋头习题。足球是学校里最新鲜且迅速受到追捧的课余游戏,但蔚蓝嫌规则太繁复苛刻,难得参与。缤纷地花季雨季里,蔚蓝是生长在最角落的小草。

  好在县图书馆与学校相邻,还有互通的便道。蔚蓝自幼养成的阅读爱好在这里得到最大限度的成全,他觉得非常幸福。图书馆内书架森然,墨香如酿,醉过蔚蓝大段青春。

  闲暇时,蔚蓝也曾随性作文,而后悄悄投给本地报刊。投稿署名时,他确定铭世是一定不能用的。于是他仰首思索,只见天空蓝得像一池布衣作坊的颜料水,美得荡漾。他便给自己取名“蔚蓝”,虽然含义不深,但至少避了功利。

  信寄出去之后,蔚蓝很是忐忑,竟然再无心阅读。他将一台老式的收音机侍弄出了声响,抱着它坐在榕树下,打发一日复一日急切又惘然的黄昏。

  仲秋的周六,小叶榕落花簌簌。县人民广播电台新增了栏目叫有声图书馆,广播中外名著。主持人也是新增加的,蔚蓝听得真切:“……一个月里有二十五天玛格丽特带的茶花是白色的,而另外五天她带的茶花却是红色,谁也摸不透茶花颜色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久未降雨的地面,落叶之间覆着干燥的尘埃。收音机传出的声波像是淋漓的雨点,将蔚蓝脚下的尘埃和夕阳投下的余晖都溅了起来,光影飞舞。那些蔚蓝所熟稔的句子被主持人用清甜的声音缓缓念出,生硬的汉字瞬时美得像被附丽上了花朵的气质。芬芳之中,蔚蓝抱着收音机忘记了吃晚饭,直到主持人说:“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我是晓冉,祝大家周末愉快。”

  晓冉。晓冉。

  三

  桃桃长期一个人在家,母亲为她订了许多报纸和期刊。阳光浓烈的午后,桃桃寂寞地坐在四合院的天井里,膝盖上总摊着一本书。天井中央有一方年代久远的青石水缸,长方体,像青铜时期的鼎。水缸外壁雕刻着一些繁复的花纹,被经年的风吹日晒抹去了精致,纹理间覆满青苔。水缸内的半池雨水滋养着一株桃桃钟爱的睡莲,两三盏深粉红的莲花飘在因青苔而呈深绿色的水里,就此生动了整个四合院里潮湿的盛夏。

  《听风》是桃桃偏爱的本土文学杂志,因为销量不好,纸张有些低劣。但桃桃爱的是一份亲近。她相信这些作者就在身边,或许曾与自己在同一间米粉店吃过早餐,又或许是早年与自己一起爬过山的同伴。她太需要陪伴。

  近几期的《听风》连续刊发一位新作者的文章,有一篇叫《小草的一生》。“……小草用尽全力冲破厚重的土壤之后,稚嫩的眼睛不仅看到阳光,还有同伴被踩伤之后流出的绿色血液……命运只是人类编造的谎言,生命从来无所谓卑微或者尊贵……”桃桃读到这里,心觉动容。回望作者署名,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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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姐叶悦常在周末来陪她,这是桃桃最开心的时刻。叶悦会给妹妹带上女孩子喜欢的发卡,或者学校里的笑话,甚至是男同学写给自己的情书。

  “你迷人的秀发油光可鉴……哈哈!笑死我了,就这水平还写情书?哈哈……”桃桃笑得几乎从椅子上摔下去。“这么开心?干脆让那小子天天写给你算了。”叶悦说这话时很无意,她正在帮妹妹别那只蔷薇色的发卡。但妹妹忽然就僵着脖子,不言语了。叶悦察觉知道自己触了妹妹的痛处,赶紧转移话题:“姨父说明年就让你回学校,可惜我已经毕业了。”桃桃还是不搭话。叶悦又说:“最近看什么书呢?”

  桃桃想起蔚蓝,忧伤立刻不复存在。她欢快地将杂志递给叶悦,深褐色的瞳仁里如夏花映影,灿烂得热烈:“姐,你看这个作者,写得多好啊!如果是个学生,一定在你们学校。”“为什么?”“这么优秀的学生肯定在重点高中呀!”“你想认识他?干脆我回学校给你打听一下。”尽可能的让妹妹开心,是叶悦的心愿。

  四

  叶悦从桃桃家出来回学校时,夜幕已沉。

  学校的前街,叶悦被一个中年男子拦住:“妹子,向您打听个路。”此人外地口音,穿着洁净。叶悦停下来说:“你问吧。”“我到这里出差,却在车上丢了公文包!钱啦证件啦,都在里面!”男子说到此处略有停顿,睥睨叶悦的表情,叶悦不解,还在等他继续。“所以,我现在想去邮局,打个长途电话!”男子又是停顿,叶悦便接口道:“邮局在庙街,从这里往前走,看见一个理发店以后右拐,再-----”“小妹等等!你说得这么复杂,我一个外地人不好找呢,要不你带我一段?”“我等着回学校上自习呢。”“就带到理发店那里,你帮我指清楚了再回学校?你看现在天都黑了,我今晚上还不知道吃什么,住哪里……”男子面露诚恳可怜之相,叶悦想了想,打算帮助他:“那走吧。”

  “等一等!叶悦!”一个男生冷不丁从后面拽住叶悦的手腕说:“马上自习了,班主任让我出来找你。”叶悦被吓得不轻,刚想说你是哪班的我不认识,却被男生紧紧地掐了一下:“快点跑,迟到要罚站的!”叶悦还来不及反应,男生便牵着她疾步跑向学校。“喂!你是谁?什么事情呀?”一路上叶悦一直没放弃追问,男生却喘着粗气不说话。

  终于跑进了校门,男生停了下来:“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身上藏着刀子?”“啊?!”“我路过你们,以为是你的亲戚。听见他口音很怪,便多看了几眼。却看见他插在裤袋里的右手,握着一把黄铜颜色的刀柄!我越想越不对劲,便撒了这个慌来救你。”叶悦捂着胸口吓呆了,原本润泽的面色一下子煞白,嘴里直念:“不可能吧?不可能吧?”“以后小心点,不要跟陌生人搭讪。”男生说罢就要离开。叶悦忙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哪个班的?”男生停下脚步,挠头暖暖地笑:“学校里谁不认识你。不用谢,自己小心。”

  “你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叫……蔚蓝。”“你叫蔚蓝?!”叶悦仰着小鹿一般跳跃的眼神,将蔚蓝细细观察一番,高个,肩背宽厚,肤色黝黑,眼眶深邃。“你确定?你也叫蔚蓝?”叶悦认为写文章的人应该白皙消瘦,她想这不过是重名。“还好吧。”蔚蓝想起自己的真名,答得不够笃定了。“你喜欢写小说吗?”叶悦继续追问。她从不会在男生面前拘谨,拘谨的都是面对她的男生。蔚蓝开始羞涩,像做错事情一般点头。“那么你就是在《听风》杂志上发表文章的蔚蓝?!”叶悦的声线一下子提高了,经过的同学纷纷侧目。蔚蓝红着脸示意她小声点。

  若不是上课铃催来,叶悦差点拉起他的双臂欢呼

  五

  晚睡之前,蔚蓝在男生宿舍门口被叶悦拦住:“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诉你。”楼梯口瞬时拥堵,口哨声嘘声此起彼伏,挑衅或者嫉妒的目光箭雨一般落在蔚蓝脸上。蔚蓝陷入尴尬,他边往楼里走边说:“有什么事,明天白天再说吧。”叶悦无奈地跺脚,嘟囔了句胆小鬼,便离去了。

  “你啥时候跟校花对上眼的?!”

  “她有什么急事找你?你小子把人家怎么了?”

  “看不出来哟,整天不说话,做的事却惊天动地。”

  ……

  蔚蓝一整晚被舍友烦得睡不了,疲于对答和解释。不错,叶悦很美,但蔚蓝喜欢的是晓冉。她可以不用这样美,蔚蓝想,就算她很丑,甚至是跛子瘸子,我都喜欢。

  翌日,叶悦再次找到蔚蓝:“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讲。”

  “你说吧。”

  “我有一个妹妹,她很喜欢你的文章。希望和你做朋友。”

  “这个……”

  “如果你知道她的情况,你不会拒绝的。”

  “什么情况?”

  “她的腿……不好,休学快两年了。她很想回学校,她一个人在家里过得委屈。她喜欢看书,她喜欢你的文字。或许……我想……你可以帮助她。”

  蔚蓝望了望头顶盘旋的鸽群,它们的翅膀在一振一合的动作中折射着碎片般的金色。很美。很自由。

  “我能做什么?”他问。

  六

  蔚蓝第一次去见桃桃时,甚至准备了礼物,一只无线电收音机。潜意识里,这是他所能想见的最美事物。

  桃桃为他们打开门,蔚蓝看到一个高挑清瘦的女孩。她的肤色略深,眼睛细细的,笑起来明亮。更重要的是,她可以步行,比叶悦还高出许多。蔚蓝狐疑,带着被欺骗的恼怒回望叶悦。叶悦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欢快地对桃桃介绍蔚蓝:“这是我的师弟。”桃桃从未见过表姐单独与男孩子在一起,她以为姐姐恋爱了。

  三人在向阳的房间里坐定,桃桃要去张罗茶水,却被叶悦拦住了。她很清楚妹妹每挪动一步身体里所承受的痛楚。

  气氛一时尴尬。小屋里氤氲着淡淡地麝香味,让蔚蓝想起村里的赤脚医生。他看到墙角有张简易搁物架,上下摆满了药瓶。药瓶大多用深褐色的玻璃做成,窗台上的阳光带着翻卷的尘埃投映上去,这些瓶子在光芒中像亮晶晶的琥珀。

  漂亮的叶悦自小备受赞宠,这使得她骨子里的自信渐渐淹没掉了一般人都会具有的含蓄和戒备。她率先打破房间里的沉默,对桃桃说:“坐下,把你收藏的《听风》拿给我师弟看看。”桃桃不解,蔚蓝已经开始紧张。

  蔚蓝的目光跟随着桃桃打开书柜,见到书柜最上层的整个空间都被那几本薄薄的杂志庄严地占据着。她双手将书递给蔚蓝时,又习惯性地用手指掸了掸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这一系列动作中蕴含的虔诚,令蔚蓝想起了爷爷,以及神龛上的线装书。蔚蓝的受宠若惊写在眼里。他不由自主熟稔地翻到有自己文字的那一页,看到劣等纸上的细碎汉字,已经被红线细心地勾勒出了某些句子。这红线牵疼了他的心脏。没错,蔚蓝视这些文字为自己的孩子。但他从未奢望过自己的孩子会被另一个陌生人如此郑重的对待。他几乎想哭。

  叶悦趁机揽过桃桃的肩膀,以一种圣诞老人的姿态说道:“亲爱的妹妹,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上师弟来见你?因为他就是-----蔚蓝!开心吧?”

  桃桃不可置信的望着蔚蓝,这一刻太突然。她忽又慌乱地审视自己潦草的着装,以及梳理得不够精致的发型。她和蔚蓝两个人的脸颊都红得像晚春的山茶,房间里许久只能听见刻意压抑地呼吸声。

  叶悦的话确实像一份礼物。只不过赠予者是桃桃,她还未来得及完成最后一个步骤的包装,礼物就被叶悦莽撞地呈至被赠与者蔚蓝面前。而蔚蓝透过不够严密的包装,轻易就洞悉了礼物本质的珍贵。

  蔚蓝还没有学会在这样的情形里处之泰然。他匆忙告别,桃桃坚持送他到四合院的门口。木门吱呀,桃桃低着头说出一句微风一般轻柔的话:“真希望你能来

  七

  桃桃的腿的确有病,慢性骨髓炎。已经很严重了,右腿胫骨出现空洞,稍微受凉或者劳累,便会剧烈疼痛。医生建议桃桃休学养病,并坚持日光浴,这是她的肤色较深的原因。这些,都是叶悦后来告诉蔚蓝的。“她很有可能瘫痪,再也回不了学校。她才十七岁。”叶悦说这句话时,眼睛里布满了以己体人的纯真疼痛。

  此后的许多个周末,叶悦都会陪蔚蓝去图书馆借书,然后给桃桃带去一两本。叶悦的衣裳和长发上总是落满校内外男生倾慕的目光,这常常让蔚蓝觉得如芒在背。

  图书馆内森然的书架中,叶悦穿着纯白的长裙行走其间,像一株高贵的广玉兰。蓝黑色的长发在她纤瘦挺立的双肩徐徐展开,像玉兰树色泽浓郁的树叶。断续的相处中,蔚蓝惊讶地发现,叶悦对中国历史和文学史有着相当细致的分析见解。是谁说漂亮女孩都浅薄浮躁?蔚蓝想,叶悦其实是被美丽遮住了慧质与纯良的孩子。她很无辜。欣赏或者仰慕她的人并不真正懂她,这是她为什么还没有爱情。

  但,叶悦真的没有爱情吗?

  他们三人在一起的周末,文学成了主题。发卡、情书、甚至桃桃用以镇痛的膏药贴或者胶囊,都悄悄地隐退。桃桃和叶悦,谁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遭遇人生里的第一场颠覆。

  有一天下午,阴雨霏霏。桃桃的腿骨疼得厉害。叶悦帮她用毛巾反复热敷,冷汗还是从桃桃的额头上淋漓地渗下来。她攥紧拳头闭上眼睛幽幽道:“这样折磨,还不如让我死了好。”叶悦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动作。她已经习惯,进而理解妹妹在极度疼痛折磨之下的那种疯狂和绝望,以及甚求解脱的无奈。她还记得桃桃刚患病时,会疼得拿剪刀戳自己健康完好的手背,直到血肉模糊,以转移神经在腿骨疼痛上的注意力。

  但蔚蓝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他吓得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想了半天说出一句:“桃桃,你知道吗,中国有一位非常坚强勇敢的作家,他虽然-----”“蔚蓝!”一直默然的叶悦忽然厉声打断他的话。叶悦知道蔚蓝要说史铁生,上午他们去图书馆时,蔚蓝指着史铁生的书跟她聊了许久,唏嘘感叹。但傻蔚蓝却不明白,怎么能用史铁生张海迪之类的故事来鼓励桃桃呢?她会敏感的以为这是在暗示她可能的残疾。

  蔚蓝从叶悦的眼睛里会出些许意思,一时语塞。桃桃却惘然道:“你要说什么?谁很坚强?”蔚蓝倒吸了一口气,心跳加速,借口帮叶悦去厨房换水,暗自酝酿措辞弥补自己的过失,回头他说:“我刚才说错了,是美国作家海明威,他笔下塑造的人物都非常坚强勇敢。《老人与海》你读过吗,我很感动。一个人可以被毁灭,却不能够被打败。桃桃,加油。我们都相信你。”

  八

  第二个周六,有声图书馆的节目里,晓冉茉莉一般的声音缓缓地绽放着:“……老人知道他正向远处划去,把陆地的气息留在身后,划进清晨海洋的新鲜气息里……黑暗里,老人能感觉到早晨正在来临……”《老人与海》?!蔚蓝抱着收音机,幸福得不可置信。他开始幻想,甚至是笃信,自己与晓冉在某一个空间里是有着深刻共鸣的。他从不狭隘地认为爱情必须是两个熟识的男女面对面才可以产生。一个人完全可以因为另一个人美好的声音而爱上她。是的,一个人也完全可以因为另一个人美好的文字而爱上他。只不过后者,是桃桃的想法。

  晓冉的声音随着《老人与海》的结束而消失在深海一般的夜雾里。蔚蓝坐在宿舍楼斑驳的旧墙下,动一动身子,像是刚从梦中醒来。晓冉为什么没有主持谈话类节目呢?他想,若是那样,我也一定会落入窠臼,学着烂俗电影里的桥段打进电话----“我爱上了一个女孩,你说我该不该告诉她?”

  该不该?蔚蓝坐在夜色里想得撕心裂肺。月亮被时间缓缓擦亮,投下薄光如乐,催人泪下。忽然,他疯狂地骑上自行车往广播电台飞驰。夜风被他划破,撕裂出呼啸的声响。

  古旧的小城中,信号塔擎着火炬一般的红光鹤立鸡群。蔚蓝停下车,长时间的仰首凝望,光芒刺激了他的泪腺。

  恹恹欲睡的小城。月光铺就的路途。爱的困惑。一个少年的忧伤。

  桃桃从信号塔里走出来,被一辆救护车接走。

  蔚蓝的自行车追不上。

  九

  一周后,叶悦做着去大学的最后准备。

  临行前夜,她独自喝掉少量香槟,给蔚蓝写下一封语焉不详的信。她刻意将意寓隐藏得晦涩难懂一些,以此来减轻自己可能伤害桃桃的内疚。而她明白,任何碎乱的文字都不会难倒蔚蓝。

  正因为此,蔚蓝不敢回信。

  那夜之后的周末,蔚蓝曾单独找过桃桃。

  “你……除了在家里看书,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啊。”

  “我上周看见你从广播电台走出来。”

  “你怎么会看见?”

  “我……”

  “我姨妈在那里上班。你问这个干什么?”

  晓冉。蔚蓝几乎脱口而出,我想问的是主持人晓冉。可他又怕这只是巧合,追问下去会伤害桃桃的自尊。于是他换一种方式推敲:“今天我带了一本小说,我想听你用普通话读一读,可以吗?”“我的普通话不能见人的。还是算了。”桃桃答得相当自然,甚至用表情真实地配合出了几丝遗憾。他试图从她的眼神里找出破绽,但她的眼睛细细地,笑如弯月,长睫毛覆住了一切。

  漫长的暑假,蔚蓝再没有去面对桃桃。桃桃就是晓冉吗?她在广播里的声音清雅得却嗅不到任何生之无奈,哪里像有重疾缠身?你希望桃桃真的是晓冉吗?如果是,你会像曾经想象中那般爱她吗?蔚蓝问自己。然后他听到来自心脏里清晰的回答:我会。无论她是谁,我都会。

  叶悦去上大学后,蔚蓝开始煎熬人生中最困惑疯狂的日子。因为广播电台的有声图书馆莫名停播了,晓冉消失了。

  所以蔚蓝虽然读懂了叶悦的信,却依然将回信拖了又拖。他在考虑措辞,如何做到意寓清晰、表达婉转。叶悦是他多么不忍伤害的朋友,他甚至觉得如果没有晓冉,他也会像许多男生那样爱上这个玉兰树一般的女孩子。

  但,爱没有如果。

  失去晓冉的周六,时间空旷得像荒地,蔚蓝是迷途无归的孩子。桃桃那里,因为少了叶悦的陪伴,他并不方便常去。坐在图书馆被木质窗棂过滤出花纹的阳光里,他始终心不在焉。他帮桃桃借过许多书籍,只是每次走到四合院门口便望而却步。

  好久不曾认真写字,所有的日记都因为一个想象中的人而千篇一律。

  叶悦从大学里寄来明信片,风景是一片如火樱花。明信片上只有一句话:我临走时写给你的信,你都看过了吗?

  十

  蔚蓝明白,他已经不可以再敷衍叶悦,哪怕不敷衍的另一种方式是拒绝和伤害。

  蔚蓝用一周的时间写好了一封信,数次修改,比投稿还慎重。信中他一再强调叶悦的美丽聪慧和善良,说叶悦将是自己铭记一生的朋友。但最后,他坦白了自己另有所爱,并在信末写到:“叶悦,若我的执拗伤害到你,请相信这真的不是我所愿意。”

  叶悦再也没有给蔚蓝写过信。

  桃桃的母亲在那一年向单位请了长假,带着女儿南下广西,为寻找一位传说中华佗再世的民间中医。她对丈夫说,如果不成,她也不会回来。她会继续寻医,哪怕倾家荡产,哪怕最终的结果无可更改。她要的是一个不后悔,一个母亲的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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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桃和叶悦两姐妹,就这样淡出了蔚蓝的生活。

  广播电台的节目数次调整,但调来调去,再也没有晓冉和她的有声图书馆。蔚蓝猜测,晓冉一定离开这座县城了。

  但他依然想念晓冉。

  蔚蓝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桃桃回到了家乡。与之前有所不同的是,她坐着轮椅。蔚蓝去看望她,她着急地解释:“我还可以走路,只是医生说过度步行会加重病情。不信你看,你看,我是不是一样能走路?”桃桃说罢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离开轮椅,绕着屋子走了几步。蔚蓝心酸得厉害,强作欢笑道:“当然,你走路的姿势一直很漂亮。只是我累了,我们坐下说话吧?”

  还是那间向阳的小屋。麝香味道、书柜、琥珀般的药瓶、翻卷着尘埃的阳光……一切还如从前。像是一场剪辑失误的电影,在播放了相当长的一段空白之后,又序上了剧情。

  “蔚蓝,我在广西遇到一个病友,他是大学教授。他让我参加大学自考,还送了我一套教材。你知道吗?我在天津治病的时候,考过了三科呢!”桃桃急切地将成绩单拿给蔚蓝看,虔诚姿势一如当初对待《听风》。

  蔚蓝的眼睛开始湿润,这种动容并非源自任何同情或者怜悯,而是一种仰望和敬佩:“桃桃。你真的,非常棒。”

  “蔚蓝,你相信吗?病痛让我变得勇敢。”

  “当然。你所经受的异于常人的苦难磨练了你的意志,让你拥有了力量。”

  “不。蔚蓝,每个人的命运都难免埋伏苦难,不过迟早而已。谁也没有更幸运,谁也不会更可怜。”

  蔚蓝困惑地望着桃桃,她说话的方式又令他想起了爷爷。“为什么这么说?桃桃。”他问。

  “比如我姐姐叶悦。”

  “你说她?她怎么了?!”

  桃桃叹息着转动轮椅走出屋子。天井里的水缸已然沉默,莲花开得正好,花瓣挺立,像孔雀舞演员优美动人的手掌。阳光从湿土和雨水里蒸腾起淡淡的腥甜味,哽咽着桃桃不均匀的呼吸。蔚蓝紧张地追在桃桃的身后,他不敢猜测接下来的答案。

  “她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忍不住。蔚蓝,姐姐去年出过车祸。”

  “什么?!伤得很重吗?”

  “左腿骨折,倒是很快痊愈了。只是……”桃桃咬着下唇,眼睛望向院落外栖在梧桐树上的小鸟,阳光很刺眼。

  “只是怎么?!”

  “汽车翻下公路,那里倾倒着废玻璃渣。姐姐的身上被划出许多伤疤,包括脸颊上。有一些伤口太深,疤痕再也祛除不了。”

  梧桐树上蝉声如诵。

  蔚蓝软软地在青石水缸旁坐下,背靠冰凉繁复的花纹,视线里一片苍白。他忆起叶悦小鹿一般美丽跳跃的眼神,忆起她穿着纯白的长裙像一株高贵的广玉兰站在图书馆森然的书架间,忆起男生宿舍里永恒不变的关于校花叶悦的主题……他又忆起叶悦写给自己的两封信,开满樱花的明信片……那封信,对,自己的回信岂不是是雪上加霜?!他怆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十月。”

  蔚蓝长舒一口气,他写信给叶悦是去年上半年的事情。

  “她的通讯方式没有变吧?”

  “没变,只是,她出事以后害怕再跟以前的同学联系,将名字改了。”

  “改名字?”

  “对。现在她叫叶冉。她一直喜欢这个名字,以前姨妈帮她在电台争取到节目空挡时,她就用晓冉做艺名呢。”

  十一

  早春的山乡乍暖还寒,新绿点点。蔚蓝家后院的几株野樱桃已经从寒冬中醒来,淡绿的枝叶间坠满粉白细碎的花朵。蔚蓝坐在树下,偶尔有叶瓣落在肩头。山风的味道像一杯新茶,蔚蓝在这种植物气息中闭上了眼睛。

  无论晓冉是谁你都会爱她吗?是的。无论晓冉美丽或者丑陋,你还是爱她吗?当然。蔚蓝内心的对答,如同一颗颗饱满种子,落在脚下的春泥里。

  ……

  蔚蓝:“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就是晓冉?”

  叶悦:“你没有问呀!”

  蔚蓝:“你真是多事,主持节目还换名字。”

  叶悦:“你发表文章还换名字呢!”

  ……

  一晨春曦,点燃满山樱花。

  山脚下,两个孩子背对着背说话。

  一只小巧的蝴蝶穿着斑斓的衣裳吻在女孩黑蓝的长发上。男孩转身,轻轻地拨开女孩用刻意覆在左脸上的头发。暖暖地春光被风吹碎,映在她的脸颊上。

  文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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