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肾不见了,怎么就少了一只呢,太奇怪了。回家路上,我父亲呵护生命一样呵护着它,这是他竭尽全力拼凑点钱买回来的,重病在床的爷爷奶奶说,好久没闻见肾的味道了……
我父亲背对着我的爷爷奶奶在伤心。爷爷奶奶发现儿子的双肩在夏风里起伏抽搐,铁匠拉风箱似的,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我父亲哽咽着说不出话。
儿,有事说,别把痛压在心里,我们扛得住。
一只肾不见了。你买了几只?两只。
不还有一只嘛,不哭,不哭。爷爷奶奶劝慰我父亲,就像劝慰仍然躺在怀里撒娇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见了呢?我父亲想回头寻找。爷爷阻止说,只怕早被什么野狗野猫叼走了,找不回来了。我父亲抹干泪水,可心仍然失魂落魄般在哭。我父亲精心烧制好饭菜,爷爷奶奶没吃下多少,只是嗅嗅味儿罢了。大约凌晨两点过,两位老人几乎同时撒手西天。安葬我爷爷奶奶这天,电闪雷鸣,火光冲天,炸雷一个连着一个,倾盆大雨当空砸下,我家旁边的小河,洪峰陡涨,瞬间蔓延至屋底。
村民合力把我爷爷奶奶扛过小河,小桥即被洪峰卷走,最后过桥的人,连同木桥一起被洪水卷走,幸遇一棵倒下的大树相救才幸免于难。
我爷爷奶奶逝世,破败的屋子,只剩下我父亲一个人了。
我父亲的天更黑了,没有像样的家,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其他亲人。快三十岁的我父亲,还没娶上女人。因医治爷爷奶奶欠下的债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父债子尝,这是千古不变之理,我父亲毫无办法可想,唯一能做的是,就是拼命还债。
热心的乡亲七嘴八舌给我父亲介绍对象。这样的事,此前不是没人张罗,成功率为零。现今介绍的这位叫水莲的,却满口答应,这让我父亲大感诧异。
我嫁给你。水莲说。
我这不是做梦吧,我父亲张大着嘴半天没能合拢说,你没骗我吧?为什么要骗你。你看这里哪像个家?而且还欠了一堆债务。
我不在乎。
你今天不在乎,明天只怕就在乎了。明天我也不在乎。我只问你,你娶不娶我,你爱不爱我?!
我娶,我爱!这事连身在阴间的爷爷奶奶都兴奋得合不拢嘴了。没想到,我父亲娶水莲这天晚上,雨下得好大,和安葬我爷爷奶奶时的暴雨一样。我父亲是个极富爱心,又有理想,以及十分刻苦的人,成家后,生活虽有改善,但仍然艰苦,一直怀揣文学梦想的我父亲,手头有点钱就用来买书,水莲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没有反对。
这点,我父亲深受感动。我父亲白天劳动,晚上读书,常常读到凌晨。水莲笑说,你读你的书,我也有我的爱好。我父亲问她,你爱好什么?
唱歌呀,这你知道的。水莲爱唱流行歌,也爱唱山歌。那时候的我们村里,常搞山歌比赛,先是村和村比,后来又乡镇和乡镇比,突出的,送往县里参赛,在村里水莲很突出,到乡里也突出,到县里还突出,并因此获奖。我父亲和水莲大为高兴,他们的儿子书写也很高兴。这时候,书写已经十几岁。听话,善解人意,学习成绩也不错,我父亲视书写为掌中宝,水莲更不用说了,书写是她心尖肉。在旁人看来,这家人日子过得不赖,话语间既有羡意也含几分酸意。此间,我父亲已经开始学习文学创作。这让人很难理解,说嫉妒行,说不可理喻也行,怎么都行。有人说我父亲,你一个小学没读两年的人想搞文学创作,痴人说梦吧。
我父亲咬牙说,一定行的!
于是,人便转而嫉妒我父亲了。而我父亲只要他的文字能用铅字打印出来,便高兴万分。自然,这些文字离我父亲期待成为作家距离不小。又过了两年,我父亲凭借努力,成为县里最优秀作者。这时,有评价我父亲写的文字为作品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我父亲夫妻恩爱,父子情感融洽,日子走向滋润饱满,生命意义大为提升的时候,书写病了。一段时日以来,书写厌厌的,胃口不好,神形慵懒,黄瘦,像春阳晒蔫的菜叶似的,渐渐显出下世的光景来。这时,我父亲刚巧存有些钱,他想上省城举办的一个文学创作培训班学习。此时,我父亲已经在县上《龙腾》刊物经常性发表小说、散文,甚至在市里刊物也时有发表,并拥有了自己的读者群,为此,我父亲喜悦难抑。晚上,很少请客的我父亲请了几位亲朋,还把水莲的舅舅林峰也请来了,林峰当初竭力反对水莲嫁我父亲,他说水莲,你想跳火坑也不是这种跳法呀,就算你想跳,也得有些创意。创意两字在当时的文字界面上好像还没出现,但林峰是乡间秀才,即兴发挥不足为奇。总之,林峰的反对既具权威性,又有合理性。可是,水莲自从嫁给我父亲后,后果并非像人们所预测的那样可怕,倒像常言说的,“ 芝麻开花节节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