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常常很静,没有声音可听,也没有气味可闻。
小时候在山上,冬是最不受人待见的季节,大家都顶讨厌越冬,雪落下来,山一封,就冻得连锅都揭不开了。只有我最喜欢冬天,因为冬天没有虫子。
夏天虫子多得叫人害怕,甲壳虫,潮虫,天牛虫……密密麻麻挤了一墙。最可怕的是一种土话叫做哈碰(瞎碰)的虫子,个大,有些像马蜂,浑身覆满绒毛,飞起来震天响,一见了光就不要命,直往人脸上撞,所以我晚上从来不敢开灯。
冬天就不一样了,屋外厚厚一层雪,身上还裹了羽绒服,怎么疯也不怕受伤。晚上躺在被窝里,可以放心大胆地就着手电筒读书,不用为飞虫担惊受怕。
有时雪下得薄,跟大人软磨硬泡一阵,还能爬山,进林子里打游击式的雪仗。我喜欢到处踏雪,找被雪埋下的洞。平日里这些洞躲在树根底下,很不容易发现,但下雪就暴露了。比如一窝兔子,或是一把松子,这些意外收获非常难得,有时候要趴在雪里好半天,有时还要保持绝对安静。第一次进山的人会感到迷茫,所有的树看起来都一个样,只知道向上在爬坡,向下是下坡,至于东南西北,那根本分不清楚。不过时间一长,和一片林子混得很熟了,就再不会迷路了,比如我,只记得一棵被雷劈倒了的老松,三层楼高,躺倒在地面,从哪个方看都极好找。以它为中心,我把四面八方转了个遍,哪里走有溪流,哪里走到花田,哪里能遇到人家搭的小羊圈……熟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不过也有迷路的时候。
越过老树,再继续往深爬,雪才真正厚起来,最深处能轻易埋过头顶。那里是禁区,冬天没人会往那跑。
我平常喜欢一个人玩,有一回走忘了,不知不觉离开了熟悉的树林。一开始还没发现,到后来越走越吃力,雪越来越深,一脚踩下去都吃过了腰。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突然觉得很冷,停下来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平日里常听大人说,有走失的羊不留神踏上了埋伏在雪下的霜壳,落进雪窝子里出不来,第二年开春雪化后,被人挖出来,皮都冻裂了,毛上结满血块。想到这些,我觉得更冷了,赶快顺着自己踏出的痕迹原路返回,好在并没有走出太远。
入山没多远以前林场的地盘,曾经万顷青松,间或坐落着许多间小木屋,那是林场职工的宿舍。平时一大早就出工,伐树,用的是锯子,锯那种几人抱的老松树,得四个人一起锯,一天下来也伐不了几棵树,倒下的树或者原封不动拉回仓库当原木,或者削成粗材,等厂家来拉。出了每天伐木,当然也要护林,不过没什么好护的,这些树在这里已经长了几十年,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人也没法护它们,主要是防止偷木材的人,别看那几座山的长得全是松树,可只有林场才能伐,如果有牧民想砍来建房子,那是偷木材,是不行的。
这些树被一批一批送上卡车,出了森林,最终是去打了家具,还是做了装饰,就不得而知了。
再后来,城里的楼房一栋一栋拔地而起,林场换了电锯,那玩意嗡嗡响上一天,抵了过去一个星期的工作量。
再后来,我初中毕业上山,就没有林场了,整个松树群向后退了几十米,露出光光的山麓,一批新栽的树苗取代了木屋,整整齐齐在山前排开,背后是大片几十年的老松树。两者一比,稚嫩的树苗仿佛一片稻草插在雪里,显得瘦小可怜,远看是这样,不过其实再走进些,连最矮的幼苗也有两米多高。树有年轮,能记得自己的年龄,不知道山前这批树苗,要过多久才能和背后松林连成一体,那场景我没有见过,也很难想象,只觉得若从公路对岸这样望过去,被从山顶一直铺下来的青松冷杉四面环绕,大概会有一种在驱车在森林间穿行的感觉吧。
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没有刻意记过,大了自然也想不起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夜深人静了,躺在床上,会忽的忆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来,恍惚如隔世。
想来是由于心境差异,所以脑袋又不觉地在自说自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