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两年,那金鸡寺中的荷花,不知都怎么样了?”
离我家的两里路远,面对着一段弧形的绿茵如锦的小邱,高耸着金鸡寺的屋尖——在一丛缥翠葱青的修竹林里。月明如昼的夏天晚上,沉醉的,含着稻香的夜气弥漫在田野中,这地方颇不寂寥。农夫,农妇,工人,以及邻近居民,多来在这寺里,或三个一堆五个一攒的聚在草亭里,谈论东邻的是非,批评西村的头足;或挈酒提壶言笑自若的据在眺楼上,邀清质的明月做伴侣;我从前乡居的时候,亦往往加入他们的游园队,凭倚在莲子池的扶栏上,凝视荷花的红笑,静听莲叶的翠谑。
但自从命运的鞭儿,驱策我作这沙漠似的北京城的骆驼以来,每天除跫跫地随着琅琅的钟声,上课,吃饭,睡觉外,乡愁有之,乡梦早已“广陵散”绝了。
“两年没到故乡去,那金鸡寺中的荷花,不知都怎么样了?”我常不自觉的这样叹息。
今年暑假,我冒了危难,回到灰色的故乡去,在半岛形的重庆城,听了整十五日夜的枪声,好容易才唱着“蜀道难”,动身回到故乡去。
“金鸡寺的荷花,我毕竟可以看到:偿一偿两年来的宿愿,也很满足。”我倚在轮船铁栏上,望着东去的大江,想着。
习习的微风,从城里吹来不少的恐怖;团团的战云,愈布愈远,灰衣服的军士,快要光顾蓬门了。我到家一周,金鸡寺荷花没有瞻仰,心房倒跳动过不少次数,从L城到C城大道上,太平年间旅客商人,摩肩接踵,穿梭往来。从附近的小邱上眺望,宛如一条无量长的千足虫。现在呢,上下数百里,人迹寥寥,白天只有三五大胆的农夫,怯鼠似的跨过石道;稍一不慎,遇着拉,即有剖心刖足的危险呢。晚上尤为严厉,犬嗥虫叫,皆疑为人。只有绿衣的邮差,提着风雨灯,数数白石的数目,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金鸡寺中小池里条条的游鱼,再也得不着从前那么多甘饵了。
幸运的是荷池旁的石凳,许久没有肩着人体的重担。
七月的一天晚上,天空铺下一张薜荔青的鸳鸯锦,月儿,绣球似的缀在上面。晚饭后,我独自背着手在院子里蹀来踱去。四围寂无人声,只的夜蝉高据在柳树上,鸣着。粼粼的风,送来一阵阵院子里的花香,沁入我的鼻管,全身顿觉轻松多了。小星三五,不知是那位美人卸却的九雏钗?我觑着月光,数着星点,心里暗自忖算:“这样好的月光!这样体态轻盈的月光!像披着孔雀翠的泥金绡衣的美人,在瓦尔池舞后,洗去铅华,卸去珠翠,倚着玻璃窗口,抚着黑的香发,微倦的惺忪的觑着。可惜——可惜我和她的距离太远了——天上,地下!”
正在这神思飞越的时候,大门口有叩门声,我忙去开门。
表哥蹑步进来,拍我的肩头,猝然说道:“走!”
“那里去?”
“金鸡寺,有人已经先去了,纳纳凉,解解闷,也好。这样的年头,晚点睡,安全些。”
我正苦无法消遣,便踱进卧室,装上卷烟夹,戴上帽子,随他去了。
荷池畔已踞着数人,表哥和他们招呼;他因在成都读书,离家较近,年暑假均回家,和乡人甚熟。我未出川时,居乡日少,且已离家两年,反觉生疏了。我只认识靠东坐着的青年白棣。他是我的邻居,也是我老同学,我们从小学一直同到中学毕业,我和他拉过手,傍他坐着,便开始问他:
“朋友,别来二年余,你生活怎样?”
“怎样,全家同吃饭,一人独睡觉罢了。”
“近来作何事,有趣味么?”
“在镇上高小校教书鬼混,那里谈得上趣味?”
他本是木讷寡言笑的人,且我们别来两年,反觉生疏了。说过这几句话后,便不再言语,我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向我的朋友尽量泻出,但亦不知从何说起,对坐无言,反使我想起他许多往事。
我和白棣同入中学,是民国六年的夏天。他的性情和同学大多合不来,只和我尚好;同学们都叫他“眼泪狗”。他的眼泪真多,一对黑眼珠,好像含着深蕴无底的痛苦。有时,他噤若寒蝉的向着同学端详;端详面部,耳,目,口,鼻,举止,行动,像蚂蚁含食物一样,永无休息,永无言语,到他看出兽性的遗留时,他的眼泪就来了。别人口角或争论,亦往往能开启他的泪囊。细雨纤纤,宿雾,天色黯淡一点的时节,更足以潮起他的泪浪。他又说他晚上睡不着觉,常常做梦;所以,晚上他多半点着灯,有时彻夜不睡。就为此事,学监骂过他不知多少次数。他总是说:“我是酷好鹰之国的人,夜的世界才是我们的世界,白昼的虚伪,诱惑,堕落,残忍,均已消灭。群鹰乱噪,我愿和着悲咽的调子,唱自己凄清的挽歌。”学监也管不了许多,且他成绩很好,只是劝说:“白棣,别太衰飒了!鼓起你玫瑰花似的青春的鲜蕤罢,这世上有的是光明的星点!”但过后不久,众音岑寂,五夜清幽,人从他寝室外面经过,即能见美孚灯孱弱的灯光。他有时又有孩子的天真烂漫的快乐,一个人在屋子里吓吓地笑个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