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读《书》至武庚之事,何尝不为之流涕哉!嗟夫!忠孝者,立身之大节,为臣而洗君之耻,父仇而子复之,人之至情也。度不可为,不顾而为之者,抑吾之情不可不伸也。逆计而不为,人鸟知吾心生犹愧耳!况卒不免于死,则将籍口谓何哉!
夫武王之伐纣也,以至仁顺天命,以大义拯斯民。然君父不以无道贬尊,则武庚视太白之旗,必有大不忍于此者。然而未即死者,犹有待也。及武王既立而没,嗣子幼,君臣兄弟之间疑间方兴,故将挟管、蔡之隙以起义。成败之不问,姑明吾心,奋而为之,是以殒首而不顾。余以为武庚者,古之忠臣孝子也。世例是非于成败,故无褒,而孔氏又讳而不道。然则武庚之死,越二千载,目未之瞑也。
虽然,武庚,受之嫡嗣,处义之必不可巳,而非有深计于后世也。若翟义、王凌、毋丘俭、诸葛诞之徒,非清议之所必责,俛首相随属,未过也。而数子者忠胆愤发,视其国之倾,身之危,不啻不暇熟权其力,趣起扶之,意虽不就,此其心可诬也哉!作史者谓宜大书以示劝,乃惟旅次之,然且不免不量之讥,甚遂传之《叛臣》。语曰:“盖棺论乃定。”是可信乎!
昔者贯高有言:“人情岂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已论死,顾岂以王易吾亲哉!”然则数子之心壮矣,乃其冤有甚于武庚者。余悲之,故列为《忠臣传》,信千古以兴颓俗,圣人惩劝之法也。
义士传序
昔三代之王也,贤圣之君商为多。敷政出令,不拂民欲;惇德行化,以固民心。虽纣之暴,而民未厌商也。故文王抑畏以全至德。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岂不大哉!至武王不忍天下之乱而卒废之,虽违商而周者十室而八,然商之余民睠念先王之旧泽,执义以自守,虽谆复喻之,嚣乎其不肯顺从也。而周家卒不敢以刑罚驱之;不惟不敢,亦其心有所愧而不忍。故惟遵商之旧政以渐服其心,历三世而后贴然从周。推此之时,稚者已壮,壮者已老,老者已死。耆旧强壮之民卒不肯从,而从之者皆生长于周之民也,可不谓义乎!然犹见称“顽民”,则周人之言也;于商义矣。
夫伯夷、叔齐,孔子以为义而许之,而商民之事,亦详见于《书》。夷齐是,则商民不非矣。夫夷、齐非以一死为足以存商,明君臣之义,虽有圣者不可易也。商民非以不肯顺从为足以拒周,顾先王之德泽有以使之而弗克自巳也。夫义者,立人之大节;而爱生惮死,人之情也。其不以此而易彼者,诚知所处矣。
繇商而降,惟东汉之治,惇节义,尚廉退,有商之遗风。故其亡也,义士亦略如之,然亦可以为流涕也巳。若夫王蠋、申包胥之伦,皆非有所激而兴,故特行其志,而从之者不众也。然使夫人气沮而胆褫,则其功效岂少哉!
嗟夫!商远矣,其民之姓氏不得详也,故序存之,而传夷、齐以为义士首,于东汉之士加详焉;其他时起者附之。庶乎有闻风而兴者,岂徒补观览而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