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尝有幽忧之疾1,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2,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其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3,细者为羽4,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5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6、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反从荫调7,为尉于剑浦。区区8,在东南数千里以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9。故余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1幽忧之疾:很重的忧郁症。
2受宫声数引:学习了五声和几支乐曲。引,曲琴可以用“引”为名。
3大者为宫:声音洪亮的是宫声。
4细者为羽:声音尖细的是羽声。
5雍雍:鸟的和鸣声。
6伯奇孤子:伯奇,周宣王大臣尹吉甫的文字。尹吉甫听信后妻之言,将伯奇逐出,伯奇自杀无罪,作《履霜操》,后投河而死。
7反从荫调:反而靠祖上的官勋而得官,又改受其它官职。
8区区:屈从。
9于琴亦将有得焉:在音乐上有所创作。
欧阳修这篇文章中所说的杨寘,字审贤,他是合肥人,是杨察的弟弟。出生的具体年月和去世的具体年月都无详细记载,大约是在宋仁宗皇佑年间还活动在当时。小时候很有才华,在庆历二年的时候,就考取了进士,在国子监和礼部举行的考试中都考了第一名。继而在崇政殿参加殿试,受到了皇帝的赞扬,于是再次获得第一名,紧接着授予了将作监的官职,通判颍州。还没上任,他的母亲就去世了,然后为母亲守丧,很快自己也跟着就病死了。而欧阳修这一篇文章可以分成三个层次。在第一层中,主要是写学琴的事情。“即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商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学琴竟然治好了用药物不能治的“幽忧之疾”,这就巧妙地把“琴”和“疾”联系了起来。琴可治疾,故而临别赠琴、说琴,全文主旨,正在于斯。在第二层中,主要是写琴声的事情。欧阳修首先写琴声和人思想感情的联系,琴声千变万化,使人“凄然”悲伤,又使人“舒然”欢畅。琴声的“忧思深远”、“悲愁感愤”、“纯古淡泊”,是作者此时和杨置感受最深的。这段末尾写出琴声的感人作用:“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它可以消散忧闷,抒发幽思,使人进入无忧无虑的境界。在第三层中,主要是写赠琴的事情。末尾几句,不仅点出写此文的缘由,更主要阐明自己说琴、赠琴的原因。琴声医治了自己的“幽忧之疾”,但愿琴声伴随友人到数千里之外,以平和友人忧郁之心,治疗友人的多疾之体。于此可以见出欧阳修这篇文章自始至终是以琴为线索,将整片文章连串起来,表达了对友人的赠送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