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暮雪,一人独钓。
此是除夕前夜,爆竹零星,家家户户团圆,小小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
此人坐在船中,身边放一酒壶,而船舱里没有置办任何年物,只屋角扔几颗白菜,案板上放半袋黄面,桌角躺一个碧绿葫芦。
夕阳慢下,余晖淌洋,旧得一年过去,新年还未开始。
这独钓之人,年纪三十左右,虽是贫困之人,却是剑眉郎目,器宇非凡。
有鱼咬钩,他惊喜地抖钩,一条大鱼飞出水面,从冰窟窿里蹿出,此人按住大鱼,庆幸有年货可以应景了。
天已经擦黑,水气娜娜地蒸腾,男子凝视良久,进入小舟。
家徒四壁,屋内没有盈余。除夕佳节,他只觉得冷冷清清。
他取出白菜,细心掰去菜帮,又舍不得扔掉,终放了回去。拿起砧板,切菜剁沫,又拾起大鱼,剔去鳞片,旋剥了鱼肉,放进菜馅。
他不过一个穷渔民,将近而立之年,除了打鱼为生,还能干什么工作?又用什么来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他低头和面,又掐面团剂,准备包年夜饺子了。
屋外又暗下来,他点燃一只小蜡烛,灯火摇红,对影成双。
这年夜的小舟,寂静安谧,男子坐在桌边,高粱红杆的盖板上,挤满圆滚滚的大饺子。
红烛晃晃,流下几滴星泪。
男子瞩目,愣愣地看着红烛,陷入沉思。
忽然,传来敲门声,啪啪的打动门帘。
男子打开舱门,有一股暗香浮动,对岸一大片梅花,梅杆横斜,淡淡疏影,水岸曲折,一弯水遮一簇梅花,离离远去了。
门外,站一女子,女子裹蓝色头巾,身体苗条颤抖,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门开了,柔和的烛光漏出来,这女子脸上阴晴不定,只看见挺立的鼻梁。
“请您收留我吧。”女子说,寒风咧咧,女子口齿冰珠一样清凌,“我被婆婆打出来了,这大年夜,我带着孩子没有地方去。”
男子有几分诧异,他仔细看着这女子,女子悄然把脸挪到阴影里,只看得到长长的睫毛,波浪一样颤动。
“小大嫂。”男子说,“我家里没有女子,这不太方便吧?”
“您不收留我,”女子说,“我就没有任何地方去了!我们母子这么可怜,您眼看我们冻死在大年夜吗?”
女子哭出来,她怀里的孩子也哭起来,一时间,悲云惨雾,男子心里也暗淡下来。
岸边积满落雪,尺高的雪地,被风吹起无数雪粒子,刷啦刷啦地刮到江面上,冷飕飕地出溜着,在冰面卷曲盘旋。
“天这么冷。”女子又吱吱地哭起来,“我们没有了任何去处了,大哥,您收留我们吧?”
女子哭起来,花枝乱颤,她露出半点肌肤,竟然是极美丽的女子。
“好冷!”女子哆嗦着说,天上落下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女子身后,洁白无瑕的雪粒,齐唰唰地击打下来,落到冰面,叮叮当当,又增加了寒意。
妇人怀里的孩子哭起来,女子拜倒下去,呜呜咽咽,祈求男子发一点善心,收留这母子两个。
男子让出门,这妇人抱着孩子走了进去。
她很勤劳,放下孩子,摞袖子,接着包起饺子。
妇人及其美丽,又嘴甜手快,男子擀面,女子捏饺,转眼间,盖板上堆满饺子。
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无论怎么包饺子,这饺子也放不满盖板了。
开始,男子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留了心,仔细看着,发现,这美丽的少妇,她竟然在偷吃饺子。
她趁男子低头得时候,把生饺子塞进嘴巴,男子抬头时,女子就闭了嘴巴,男子再低头,女子就急忙忙嚼饺子,她吃得比包得快,难怪饺子放不满盖板!
男子有几分恐惧,他想,这大年夜,他是开门约请了个精怪吧?
他力求不动声色,继续包饺子,继续看着饺子少去,然后,他发现,女子身后,有一条长长的尾巴。
这尾巴细细尖尖,又硬又长,直杵杵地顶在地面,灰秃秃的,看不出是什么精怪。
男子抄起菜刀,装作剁菜馅,却在女子不留意的时候,一刀剁在女子身后的尾巴上,只听到女子“嗷”一声惨叫,在地上打滚,头巾也掉了,布裙也散了,地面到处斑斑血迹。
男子持刀而立,准备一刀封喉,结果女子性命。
而这女子慢慢安静下来,却容颜未变,只红润脸颊苍白若纸,委顿不堪。
“大哥。”她说到,有气无力,“大哥,我不过贪图了几个除夕夜的饺子,并没有做任何错事。如今,你剁去我的尾巴,使得我无法恢复鼠型。”
男子瞠目结舌,有几分后悔。
“如今。”她说,“我失去了尾巴,不能再回洞府,这天下虽大,哪里可以容身?”
襁褓被扔到地上,却是一条大鲶鱼,这大鲶鱼在地上乱蹦乱跳,抖动尾巴,打的地面尘土飞扬。
老鼠娘子抢过去,抱起大鲶鱼,悲痛地说:“我这鲶鱼孩子,不过吃了几个饺子而已,如今,你也要夺我们母子的性命么?”
男子更是后悔,他抖着手,干站着。
“我也不回去了!”女子说,“我嫁给你吧!”
男子觉得满头雾水,他惊疑不定。
女子转身,拾起断尾,忽然悲痛地说:“我失去尾巴,就像人类失去了灵魂。您不收留我,我早晚会成为别人的口中食。如果,我被猫狗吞噬,你心里会安稳吗?”
“可是,我很穷。”男子说,“你跟着我,会受辛苦劳累。”
女子抬眸看着男子,已经是午夜了,遥远的小村落,噼噼啪啪地燃着爆竹,烟花烫得夜空火热,家家烛火通明,好多小茅屋里,都是热闹的人声,衬得这小渔舟冷了淡了。
女子轻轻啜泣,哀悼自己不再是精怪的事实,哭泣自己流离的将来。
大鲶鱼伸出鱼鳍,抚摸女子的脸颊,叽里咕噜说着鱼话,安慰这老鼠娘亲。
屋内有了几分暖意,红烛烧得旺了,爆出无数灯花,一个一个灯花啪啪碎裂,屋内平添莫名的喜意。
“嫁给我吧。”终于,男子说,“我愿意负责。我剁去了你的尾巴,我愿意娶你做妻子,你愿意跟我过这日子吗?”
老鼠娘子红了脸,低下了头。
远处,天空七彩缤纷,冷冷的夜,新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