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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

时间:2024-05-12    来源:馨文居    作者:李心丽  阅读:

  对面六楼有人擦玻璃,隔着窗户看出去,他看到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楼身上,也照在擦玻璃的那个男人身上。另一扇窗户上还有一个女人,也在擦玻璃,看样子很熟练,他就断定他们是做家政的。

  他没事做,一个人又有点烦,就站在窗前,看他们擦玻璃。已经进入三九了,北京的冬天到了真正的严冬。不用说站在室外擦玻璃,就是出去在临街的小饭馆吃一碗面,在路上,他都被飕飕的冷风裹挟着,脚步不由得飞快。今年冬天气温突然降了许多,让他想起小时候严寒的冬日。他只记得彻骨的冷,他的耳朵、手脚都被冻伤过,奶奶煮了秋天留存的茄子秧给他洗,不记得要洗多少个晚上,反正后来他的冻伤都被奶奶给洗好了。

  室内的暖气供得很好,只穿一件薄毛衣就行,他没有毛衣,只有几件薄的厚的T恤,冬天他就穿厚T恤。所以隔着玻璃,他看两个在室外擦玻璃的人,对他们生出了一种怜悯,这么冷的天,他们站在敞开的窗户旁,身体一定冷得哆嗦,从他的观察看,他们穿的也很单薄,他又想,他们要干活,穿厚了手脚就不麻利了。

  从这个冬天发现第一家擦玻璃的住户开始,以后每天,陆续有人家擦玻璃,刘初刚开始有点纳闷,心想这些人怎么了,赶大冷的天擦玻璃,等房东打电话催他交房租的时候,他才恍然知道节令已进入腊月了。原来是要过年了。

  擦拭干净的玻璃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明晃晃的,让刘初产生一种幻觉,他觉得这样阳光与以前不一样了,仿佛是春天的阳光,明媚的,浓郁的,而不是寡白的,刘初就是在这种发现中有了一丝好心情,有什么东西突然间在他的心里照了一下,他觉得他整个人就有点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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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面擦玻璃的那两个人顾自忙手里的活,一只水桶就在男人的脚边,刘初看见男人每擦一会就要把毛巾在水桶里洗洗。有一会儿他只能看见男人的身影,那个女人不见了。后来他又看到她出现了,她在安装洗干净的纱窗。刘初看见男人擦玻璃很有步骤和秩序,大概两人有分工,女人后来负责纱窗,几乎两人不在一个窗户里忙活,所以刘初猜想两人之间没有交流,但配合默契。如果两人之间要交流,他们会说什么呢,他对这个有些好奇。

  除了在电话中与人说话,最近一个月,他几乎没有与人正面说过话,偶尔想改善一下生活,他就去小饭馆,要一碗面,一个菜,一个汤,他就不慌不忙地开始用餐。他尽量让自己不慌不忙,他想让自己呆在一个自己适宜呆着的环境里,总之,这短短的中午的时间,他是这里的食客,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待在这里,他可以随时抬起头看出入小饭馆里的人,尽管人不多,但总有一些人来这里吃饭,大都是两个,三四个,也有七八个的,他们被饭馆老板招呼进里面简陋的包间内,隔着屏风,他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有时候他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北京有四面八方来的人,在小饭馆里他很少能遇到他家乡的人。所以他觉得北京是一个阔大的世界。谁说世界很小呢?

  别人都是抓紧时间吃饭,吃完就钻进冬天的冷风里,不晓得去干什么了,他们的时间仿佛很珍贵,唯恐浪费掉。一个个食客先于刘初走了,刘初有时抬头看到总台前的老板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他吃饭的效率会影响他们的生意,他老是一个人占着一张桌子,而且还那么磨蹭,幸亏他是这里的常客,他们与他面熟,要不他生怕他们会赶他走。有时候他想找个人聊两句,但又不知道聊什么好,日常生活中的内容他觉得与自己很陌生,几乎是一片空白,他的生活,就是那套租来的五十多平米的房子,这套房子在北京的四环上,住了将近十五年了,他都不知道他的邻居们大都是做什么的,家庭结构怎么样,他一概不知,如果十天半月不出去一次,他就无法感知自己是在北京生活。不过有时他能感受得到这种好,这种好与这种坏随他的心情变换,那就是在这里谁也不了解他的痛,没有人知道他的落魄与他宏大的理想,他们之间都是陌生人,没有谁会关心谁,这个状况只有在北京能维持,如果回到他工作的那座小城,他会被那些目光捆绑住,那些目光令他窒息。

  坏处就是没有人与他说话,没有一个人会自动找上门来,说几句家常话,随便聊什么,如何能找到老婆,他想谈谈这个话题。有一段时间他特别想女人,但他不知道去哪里找一个女人,他被这个问题困扰着,心里有些悲伤。他想到了他们作家培训班的两个女同学,一个是大龄女孩,没有对象,家在新疆,去深圳读博士耽误了结婚,三十五岁了还没有对象。一个是四十岁的离异女人,家在内蒙,上培训班的时候这两个女同学还相跟着找他聊过天,她们两个看起来关系不错。他先后拨通了她们的电话,他分别表达了他的同一个意思,你来北京吗,如果来联系我,我陪你逛逛,她们分别谢绝了。这让他非常受挫,他想要不是他现在这个样子,他实在是懒得理她们这样的人。他如果找结婚对象,当然是那种二十几岁青春焕发的女孩子,像她们都这样老了,他主动搭理她们还不领情,装什么装啊,他心里想。不过他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好,假如她们中的一个真的要来,她对他会有什么想法,有好感吗,能结婚吗,结婚后家安哪儿呢,什么时候生孩子呢,有时候他还特别向往那种洗尿布的生活,夹杂着孩子的啼哭声,生活一片混乱。

  不过她们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也没有来北京逛逛的想法。寂寞难耐的时候,他四处打电话,有时候没有合适的聊天对象,他就会想到她们两个,他就拨通她们的电话,有时候不尽兴,他要分别与她们聊聊。他发现那个离异的女人相对有集中的时间,年龄相差又不太大,只是她对他的电话不感兴趣,聊不了两句,她就与他收场。她通常问他吃饭了吗,吃了什么,有女朋友了吗?他则是问她们那儿气温如何,是不是与往年不一样,冷得让人受不了?有时候他也问她是不是有合适的能够相处的男人,她总是含糊不清地回答他,看来是没有,有一次大概她不方便与他通话了,半途中就把电话挂了,让他很难堪。仔细思忖了一下,他觉得她的性情让他有些无法忍受,不过,隔一段时间之后,他又会把电话打给她,有时候可能她也孤独难耐,她则会与他聊很长的时间,他会问起那个女博士,问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女人则说不知道。两个人就要讨论女博士一下,他说其实她还不如来北京发展,北京这种年龄没有结婚的很多,不像她们那种小地方,这个年龄就嫁不出去。女人说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呢,他说没有,我能有什么想法。女人说如果有,趁早打消了这样的念头,现在学历高的女生条件很高,你这种的不在她的选择范围内。他则马上说,我找也不找她那样的。女人则要问他想找什么样的,他则又会自怨自怜地说什么样的他也不想,找了他也养活不起,两个人有时会有一致的论断,自己与自己活有什么不好,非要找一个人,再说现在有许多夫妻貌合神离,那又何必呢。

  女博士则没有那么悲观,她尽管没有找到男朋友,但她说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与她相爱的人,她不会勉强与谁结婚,不过她的论调与那个离异女人的论调也有相似之处,好男人太少了。

  他不知道她们说的好男人是什么样的,可能是三有三无标准,有房有车有钱,无不良嗜好,无婚外情,无什么呢,他总结了一下,没有总结出来。他觉得她们有些世俗。如果他是那样的好男人,他就不会像她们希望的那样,他希望自己身边经常有美女缠绕,而且他不会把一个女人当做全部,那样的男人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

  他不在她们对好男人的定义域里,而且永远没有希望。所以他对她们有了一种看法,至少她们不是他心中的好女人,她们用这样的标准评判一个男人,而不是用她们的心灵,难怪她们游离在男人之外。他在心里有时不由得诋毁她们,自己还不是好女人凭什么还想嫁好男人,凭什么。女人的大好时光都没有了,还在那儿挑三拣四,继续单着吧。

  他与她们一直联系着,因为都单着,所以他们还是有许多话题可谈。谈完之后一阵阵的空虚还是涌上来,有什么意思呢,他问自己,花那么多的电话费图什么呢。不打电话干什么呢,他又问自己。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唯一发声音的就是那台寿龄已超的笔记本电脑,他在上面看电影。老沉溺在电脑里他的眼睛受到了很大的损坏,所以他打电话也是不得已,他总得做点什么。

  他的状态她们谁也不知道,其实他的生活相当窘困。一个月,他只有两千多工资,房租一千五,电话费三百多,之后,就几乎没有多少了。当然他有另外的收入,假期里青少年作家培训班的看稿费,比较低的稿酬,有时候揽点活,给别人当枪手,赚点生活费。支撑他这种状态的是他心中的一个理想,北京混这么多年,一定不会白混,要不北京太对不起他了,他也太对不起老家对他有期望的人。总有一天会有出头之日,他在不到三十岁来北京的时候这样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这样想,但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呢,这样质疑的时候他就几乎要崩溃了,这一天如果不会来的话,他这一生不是太没有意义了?

  老家的一个朋友一次说,别妄想了,到现在都没有混出个人模狗样来,那是没戏了,赶紧回来结婚生孩子,要不死了也没人去埋你。他就照他的话题去想死的状况,老到不能动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后来他突然想,到那时他就吃一瓶安眠药,等于睡一个长觉,这样一想他就释然了,他就对老没有了恐惧,对死也没有了恐惧,对生活也没有了恐惧,他随时都可以安排自己的后事,管他有没有人埋他呢,死了什么也就不知道了。

  有时候他则是极端的想法,说不定他会一夜成名,到那时他要什么有什么,他被这个想法鼓舞着,心情出奇的好。

  他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朝窗户外面看,他发现那两个一男一女好几次出现在对面的楼上擦玻璃,有时在二层,有时在六层。他这样几次看到他们的时候就有了一种亲切感,心里还是惦记着外面太冷,他们是否能受得了。为了保养眼睛,他向外面眺望了好几次,有一次看到两个人干完活从楼门出来了,男人手里提着一只桶,女人跟在身边,之后两人骑一辆电动车一起走了,他在五楼往下看,看到他们人影很小,不过,他看到女人有一张端庄的脸,虽然干粗活,但有一个好看的轮廓。他一直看到他们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朝外面看过之后,他就不由得看到屋内,他的屋子有点乱,其实不是一般的乱,是相当的乱。他没有自觉地发现这一点。由于房子多年没有粉刷,墙壁是黑的,地板砖也是污的,没有了光泽。客厅里的木沙发在多年的岁月中油漆斑驳,玻璃茶几到处是划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一只写字桌上堆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和许多书,那些书没有一丝条理,由于很久没有擦拭了,上面的灰尘薄薄地散落着,他也无心收拾。之后,他看到了他的窗玻璃和窗帘,窗帘是淡绿色的,上面是海南的一株株椰子树,从窗台一直生长到屋顶,这树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子。金黄色的椰子让他想到沉甸甸的果实,那是一幅美丽的南方景色,从他搬到这房子里一直到现在,这幅海边景色一直伴随着他。玻璃因为夏天雨水的冲刷和风沙的吹拂,上面沾满了泥点,从他的玻璃看向外面,外面的景色被这层灰尘笼罩住了,阳光也不是那么明亮。他想,要过年了,也该清理一下屋子了,他的玻璃因为自己擦的原因,玻璃外面多年的灰尘一直没有清理。还有他的床,他的被褥。屋内的这一切让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那叹息扩散在窄小的房子里,没有谁接腔。

  他出版的那几本书散落在电脑旁,他让自己经常能看到它们,没有人与他说话,他有时候自己对自己说,他对着书上的字念,刘初著,刘初,刘初,他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他有时候有一种恍惚,他觉得叫刘初的这个人很陌生,在折封上,他看到自己的照片,那照片是三十多岁时照的,青春还在,他会用手轻轻地摸一摸自己的脸,陌生得仿佛那是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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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他中邪了,有不切实际的妄想。他们把他的理想叫做妄想,他觉得很可笑。他觉得他无非是没有像他们大多数人一样,在合适的年龄里结婚,生孩子,过一般人的那种俗世的生活,然后在这种生活里慢慢地消磨掉曾经的理想,然后每天被日常的生活磨蚀掉内心里的那种坚守,他觉得那才是可怕的。后来回老家的时候,他拒绝去任何一个朋友的家里吃饭,他只是要求他们与他一起去小饭馆,如果他们实在坚持,那么他宁愿与他们不见面。他害怕看到在家庭里的他们,在婚姻里的他们,在那里面他觉得他们都失去了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意义,在那样的处所,他无所适从,甚至感觉无法与他们对话。

  他无非是没有结婚,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北京单着的而且准备一生都单着的大有人在。他有时候并不觉得那些结了婚的人有什么好,从结婚开始,就有忙不完的事,生孩子,为孩子的教育考虑,为孩子的成长考虑,为孩子的健康考虑,没有一刻是清闲的。他不羡慕他们,有那么多时间,什么不能做呢,许多人却都奔着那样一个目标,被人群就那样淹没,被岁月就那样淹没。

  他很奇怪没有人愿意认真听他的想法,他们从意识里就把他划为了另一类。这让他觉得他到底还是有点人单力薄,他有时候在思想上有点瞧不起他们的那种庸俗样,可是他们却是那么庞大的一个群体。

  一次他给那个离异的女人打电话,他愿意给她打,他觉得她在他心里还是有许多可取之处,至少她与他一样,还是独立的一个人,他们都单着。那段时间那个女人大概心情还可以,好像愿意与他聊了。他不知道那个女人之所以心情好,是马上就要成为另外的人了,她那段时间正在酝酿下一次婚姻。他说我再奋斗十年,会是什么样子?女人说也许这十年机遇会降临,你的境况会有所改观,他说那我就把结婚年龄定在六十岁,不过也算不上世界上最老的新郎。女人说你到底还是想结婚啊,你不是一辈子单身主义吗?他说那时我就娶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只要有了钱,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大概有点心虚,他又这样解释。女人说如果能实现,那也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只是到那时你就老得生不了孩子了。他说,要孩子干什么呢,那时我就不需要有人为我养老送终了,我已经把自己养老了,送终那不是什么难事。女人说你说呢,送终也是一件大事。

  女人不仅愿意与他聊,还主动给他打电话,这个信息让他有了一种错觉,他以为女人无法忍受孤独的生活,对他有了想法。这个念头让他有了好心情,他暗示她来北京逛逛,她又一次谢绝了。她问,你对六十岁有什么概念,他说六十岁已经进入老年了,他又想起他说六十岁结婚的事,接着说不过也许还很年轻,六十岁我才打算结婚呢,我的人生要在那时开始。他发现尽管这样说,女人都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女人说六十岁已经很老了。他说其实再过十年多一点,我就六十岁了,那时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出门还得拄着拐杖,女人被他的话逗笑了。

  女人说你是不是很久没有见过六十岁的人了,不消说六十岁,就是七十岁的人,现在也是不用拄拐杖的,我见过八十岁的人,八十几岁了,骑自行车,做小买卖,还很利索呢。他就在大脑里想了想,他想起了做讲座的几位教授,对,有几位教授六十几岁了,看着一点也不老,不过,当然也不年轻,至少已经迈过中年的门槛了,那算上老年了吧。

  之后一段时间,他给女人打电话,电话通着,没有人接,好几次,女人都不接他的电话,他心里不由得想,是不是她生病了,住院了,还是出什么事了。他就给女博士打电话,女博士可能刚刚失恋了,心情有点糟,没想到是他给她打电话,第一次响,看也没有看,就把电话挂了,他又打了一次,响了好几声,她才接了,她说不知道是你的电话,以为骚扰电话。

  他说听你心情不好,怎么了?女博士说没怎么,有点烦。他就不知道聊什么了,因为惦念那个女人,他就问女博士那个女人的情况。女博士说她嫁人了,女博士还说奇怪死了,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单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又匆匆把自己嫁掉了。他说找了什么样的男人。女博士说找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一个退休干部。他说那说不定他们两个有爱情呢,说不定她是奔爱情去了。

  那次通话,女人的第二次婚姻是他们的话题,他好像一直在为女人的再次出嫁说服女博士,他多次提到爱情两个字,让女博士与他急了几次。女博士说我现在根本不相信爱情,像他们这样的更不会有爱情,六十岁的男人,什么没有经历过,到老了,哪会有什么爱情,只不过是找一个不花钱的保姆。女博士因为自己的爱情路一直不顺利,所以难免有些偏激,他理解她,但他觉得那个女人一定是奔爱情去的,要不她怎么会去结婚呢,而且与那么老的一个人。女博士说我怀疑那个男人是不是与她能有正常的性生活。他说,只要精神愉悦,有没有性生活那是不重要的。女博士说我现在有点好奇,你一直不结婚,你那个就没有需要吗?他说,我是精神超于肉体的人。女博士呵呵笑了。他奇怪她竟然与他讨论性生活。他想女博士虽然没有结婚,但她一定经历过男人。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的电话不敢打给那个女人了,她是有婚姻的人了,他怕给她带来麻烦。他偶尔打给女博士,不过,女博士也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告诉他,他就觉得有点索然无味。

  小区里不仅许多人家开始擦玻璃,而且有的已经在阳台挂上了红灯笼,年真的快来了,人们已经陆续做好了准备。而他,还没有任何行动,他就不由得思忖,他什么时候开始收拾一下呢。

  中午去小饭馆吃饭的时候,从小区大门出来,他遇到了那两个擦玻璃的人,他招了一下手,他们的电瓶车就停在了他面前,他说擦玻璃吗?男人说擦。他说擦一套房子多少钱呢,男人说五百。哦,那么冷的天,他心里盘算了一下,也不多。他说我在五层,你们下午行吗?男人说下午已经排好了,后天下午还有空当,怎么样?他说行。于是男人就掏出两张名片给了他,让他把他的联系方式写在了上面,拿走了一张。他说这么冷,又到午饭时间了,去门口吃一碗面去。这期间,他拿眼瞟了一下站在男人身边的女人,女人围着一块围巾,不过他看到了她的大半个脸,女人的皮肤有点黑,但有那么一种沉静的气质,大概两人都是三十一二岁的样子。男人说还赶着去做活,我们带着干粮。两人就急匆匆走了。

  约定的时间里,男人和女人来了,他们的工具不多,就是两只桶,还有一只擦玻璃器,还有三四块毛巾。男人一进门就没有停止,各个房间的玻璃看了一遍,一卧,一厅,一卫,当然还有厨房。男人说你这是小套,收你四百就行了。男人长着一张方正的脸,只是操着安徽口音,他有时候听不太懂。

  他问男人你们是夫妻俩吧?男人说是。在闲聊中他了解到他们来北京已经快十年了,他们俩是北京一所三本学校的美术专业毕业的,毕业之后,都不想回安徽,就留在了北京,起初在小公司打工,收入低,没有前途,后来去了一家装修公司,装修公司里揽做各种活,后来没有业务的时候,他们就去擦玻璃,这样就找到了一条在北京继续生存下去的门路。他们擦玻璃已经六年了,他们准备攒钱在北京开一家家政公司,这个行业会有很好的市场。之后有钱了他们就买一套三四环的房子,然后生孩子。

  他边与男人聊,边想着做点什么,给他换水,递毛巾,结果他插不上手。男人擦厨房里的玻璃,女人擦客厅里的玻璃,他们都站在拉开的玻璃旁,玻璃窗口涌进来很刺骨的冷风,他们仿佛不为所动。他顺便清理着厨房里不用的东西,有一段时间,他看男人忙,话也顾不上说,他就去客厅了,女人说大哥你的玻璃上没有纱窗,夏天蚊子会不会飞进来。他赶紧说蚊子很多啊,有时咬得我睡不着,而且叫得也很讨厌。那你为什么不安纱窗呢?他说哪儿有安纱窗的,我找不见啊。女人说找附近做家政的,他们有这个业务。他说反正现在也没有蚊子,明年夏天的时候,再安吧。

  女人干活也很麻利,他都没有怎么觉得,客厅里的玻璃已经擦完了,之后夫妻俩分别转移到了卫生间和卧室。他的房子小,玻璃自然也小,因为他们要来,所以他破例把被子叠好了,只是床上的陈设也很寒酸。女人说大哥嫂子呢?他说哪有什么嫂子,光棍一条。女人说怪不得你这房子少了一种味道。他说什么味道呢,女人说女人的味道,那种脂粉的味道。他说能不能闻到光棍的味道?女人说还别说,真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大概就是单身的味道吧。

  他们的动作非常麻利,他希望他们动作慢一点,在他房子里停留的时间长一点,他好与他们继续聊聊。说实在的,他还有点羡慕他们,干活那么麻利,不像他一样笨手笨脚。他总是在别人那里就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和笨拙,不同的人,他们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的经验,不像他,有时候总有一种茫然无措感。

  擦拭后的玻璃亮堂堂的,那时是下午四点多的时间,他们已经收工了,阳光从玻璃上照进来,有一种明媚的感觉,仿佛春天来了。男人说大哥,你房子不大,可书不少,到处是书,然后男人就拿起他放在电脑旁的一本书,看了一下封面,然后翻过去看到了折封,看到了他的照片,说大哥这不是你吗?他说是我,男人边打量他边仔细又看了一下折封,说,没错,是你,了不起啊,你是写书的。女人也凑过来,有一种意外的新鲜。

  买你一本书吧?男人说。他说我送你一本,不必买。男人说那怎么行,他从书柜里拿出了一本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说送给你,交个朋友,以后还想和你一起聊聊。男人很高兴地收下了。

  男人说腊月里我们的业务最繁忙,正月里就清闲,正月里我们好好聊聊。

  男人和女人惜时如金,又赶往下一站了。

  擦拭一新的玻璃让他看外面有一种被水洗了的感觉。

  大年初二的晚上,他接到了那个再婚女人的电话,她说过年好。他没想到她会给他打电话,在他的记忆里,她几乎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他有点意外,他说听说你结婚了,我便不敢再打扰你。女人说是啊,现在不比单身的时候了,不过,今天是大年初二,我回娘家了。想起你一个人太冷清了,大过年的,就给你打一个电话。

  窗外,他能看到对面楼上的阳台,阳台上挂着橘红的灯笼,一派节日的温馨。他的屋子里没有年的气味。

  他在电话中听到了鞭炮声。

  他问女人为什么那么快就结婚了,女人说,说了你也不会信。他说不会是一见钟情吧?这话把女人逗得笑了半天,之后,女人说我们都这样的年龄了,还会有那样的感情吗?我是不会有了。我是担心死了没人管,才结婚的。听女人这样说,他心里凉森森的,他说大过年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女人说要不是担心死,其实不结婚挺好的。他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女人没有停顿,女人告诉他,初冬的时候,她去医院体检,怀疑身体里有了肿瘤,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一个人想了许久,她想赶在自己死之前一定要再找一个男人嫁掉,要不她的后事就没有人操持。正巧那段时间朋友介绍一个退休干部,六十岁,老伴生病去世了,她虽然觉得年龄太大,但对方条件还不错,而且对方对她的条件也满意,她觉得自己去那样的地方寄居一段时间,不为活着考虑,为了死后有人为她操办一个葬礼。后来犹豫再三,她匆忙嫁出去了。

  在出嫁之前,男人与她谈了一次,说他比她年龄大,他一定会在她前面走,那么他死后,这套房子他是不能当遗产留给她的,问她有意见吗?她说没有,她的心里有一种很悲凉的感觉。他问她,我死后那你怎么办?她说哪能想了那么多,说不定我还要走在你的前面。男人说,不过你放心,房子虽然不能给你,但你陪伴在我身边,我总不会亏了你。我有一个条件,不管你以前怎么样,现在你与我结婚了,就不能再与别的男人有什么往来了。女人说这个我知道。男人说那你有什么条件?女人说我什么条件也没有,女人本来想说如果她走在他前面,让他对她的后事安排得像样一点。但她没有敢说,怕露出什么破绽。

  女人就这样嫁了,心中有些悲凉。

  婚后,女人独自去了一趟肿瘤医院,进行了确诊,结果出来了,说上次体检的医院是误诊,女人说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我觉得我是重生了。

  我在医院的候诊椅上坐了好几个小时,我没想到我的命运会有这么戏剧的转折,我觉得我该感谢这次婚姻,我该感谢这个男人,是他让我化险为夷,现在我认为只要生命在,生活就是美好的。

  他没有女人的那种经历,他体会不到她说的那种死而复生的滋味,体会不到她说的那种美好,他感受的除了冷清和毫无希望,还是冷清和毫无希望。他一直对女人再婚后是不是拥有爱情充满疑问,他说我以为你那么快就再婚,是因为遇到爱情了。女人说你对婚姻的理解太狭隘了,爱情是什么呢?不要把婚姻与爱情混为一谈,他听出来,他提到爱情,让女人有点不高兴。

  现在我不妄想还能拥有爱情,女人说,甚至我不允许自己有那样的向往,如果不会拥有,而一直向往,那无疑是一剂毒药,这是我的经验,我现在突然间就顿悟到了,非常想讲给你,我想让你明白,生活比爱情重要,况且我们都这么大年龄了,我觉得有没有爱情都不重要了。

  他几乎有点咆哮了,他说你不光在践踏自己的生命,同时你也在践踏别人的生命,你对婚姻怎么可以这样理解呢,仅仅就为了死了有人管吗?况且那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你用得着这么早就做打算吗?而且与那么老的一个人一起生活,你们有共同语言吗?

  女人说,人与人之间有时是不需要语言的,有比语言更重要的东西。我两次医院检查的诊断书放在了抽屉里,被他看到了,你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他一定是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的脸都是白的,后来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光,他说他最害怕看到这种医院的诊断书。他从看到他老婆的那张诊断书起,生活就进入了一种黑暗中,他在那种黑暗的充满痛苦的状况中生活了十年,他在这种尽头中几乎一蹶不振了,他又用了两年的时间缓了过来,虽然生活千疮百孔,残缺不全,现在他又感受到了有光线照进了他的心里,他不希望生活再次出现变故,也不想我出现什么状况。我就是在那一刻内心充满爱情的,如果爱情有,我愿意把一瞬间的感动当做爱情,我觉得潜意识里,他认为我们俩的命运已经绑在了一起,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这让我感动,从那一刻起,我觉得我与他成了真正的夫妻,我从心里认同了我的这桩婚姻。

  哦,他说,这状况还真有点复杂与微妙,确实有令人感动的地方。

  女人说我是想告诉你,也许你不期待爱情出现的时候它会出现,现在对于我来说,爱情不是卿卿我我,不是花前月下,其实对于你来说,也不该是那样,你说呢,如果还有那样的想法,就太幼稚了,当然我只能对你这样说,如果对女博士这样说,她一定会跳起来,会以为我疯了。

  他在听筒的这一头,对女人的话似懂非懂,不过,有一点让他欣慰,女人在自己认为的爱情里生活,不管是不是爱情,她认为有就行了。

  他突然间非常想挂掉电话,他想赶紧给女博士打个电话,他想就再婚女人的婚姻与她做一番讨论,听听女博士生关于爱情的论断,他喜欢那种一直坚守爱情信念的人,爱情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信念,就好像理想可以实现不了,但不能没有理想。

  女博士懂吗?谁懂他?这个世界,突然间就令他陷入了悲伤。

  不远处,有人在放焰火,漂亮的焰火在天空绽放,它璀璨的光芒转瞬就消逝了,但它绽放过,璀璨过,尽管短暂,却令他温暖和难忘。

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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