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结婚那天我仍旧去了学校,我觉得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管他娶谁都是他自个的事,何况他娶的是王小莫,在我爸陆续交往并带回的女人当中,她算是我最不讨厌的一个,长得也很漂亮,看起来对我也不错,我想除了我姥姥,没人反对这桩婚事。不过地球人都知道,不管老爸娶谁,姥姥大概心里都是不舒服的,自个儿亲闺女的大幅照片还在客厅的真皮沙发顶上的墙上挂着呢,女婿却要娶别的女人了。可是不舒服也没辙啊,总体来讲,老太太还是通情达理顾全大局的,在我妈生病那会儿,我爸可是放下公司千万元的合同衣不解带忙前忙后地全力照顾了,还精心下载了各种照顾偏瘫病人的知识,细细地记在手机记事本里,天天按摩、推拿,换着样照做,记事本里这篇文档的标题就是:脑出血偏瘫患者的康复护理,下面详细地分了很多条,包括重点做好心理护理、注意营养与休息、肩关节半脱位的预防与护理利于痰液排除的几个方法等等,可谓尽心尽性无微不至,我妈福薄,卧床两年后,就因并发症去世了,去世的当年,老爸又把无人照料的姥姥接到我们家尽孝,这在本市传为佳话,我爸的公司蒸蒸日上,资产雄厚,但从未传出过什么花花事来,现在他渐渐从我妈去世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开始想找个女人了,这无可厚非,非常正常。在我妈去世的第五年,在我爸四十八岁的时候,王小莫女士低调和我爸开始交往,情意甚笃,水到渠成,现在,进驻我家了。这件事谁也挑不出理,不是吗?
早上我出门时我爸正在镜子前刮胡子,他喉结一动一动的,大概想哼个什么小调来着,但又怕我看出他那点乐滋滋的小心思,我正想嘲笑他眼角几朵细碎的菊花纹,姥姥手里攥个抹布出场了,她老人家站在卫生间门口,冷冷地说:新郎官捯饬好了吗?你这占领卫生间几个小时了,我还收拾不收拾家洗不洗抹布上不上厕所?我爸卑躬屈膝地点着头哈着腰赔着笑脸道:好了好了,妈,你来,你来!说完,一溜烟出去了。看他这孩子气的样,真不知道是怎么管理公司的,我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故作悲悯地喊了声:阿门!姥姥看了看我,不耐烦地说道,还不上学去?看看这都几点了?我再次在心里喊了句阿门,夺门而出。
学校离家也就十分钟的路程,我可不急,春天已到,寒意轻浅,一路的绿肥红瘦,卖早点的铺子里,飘来豆浆油条小笼包子黑米粥夹肉饼集体散发的诱人味道,姥姥总是让我在家吃了早餐,说外面的不健康,她哪里知道,外面的早餐实在是味道不错呢,我拿出两块五在一个路边摊买了一个鸡蛋灌饼,夹生菜夹香肠加辣椒多放酱料的,付了钱,又让老板把饼一分为二,分别装袋,吃着灌饼,看着美景,有物质有精神,有雅有俗,真是惬意呀。
到了学校门口,死党蒋介石已经等在那里了,当然他不叫蒋介石,他哪儿配呀,学习成绩和我比差远了,我上游水平保持前三名,他中下游有时还扛榜溺水排到最后一名,他之所以能被誉为蒋介石是因为他是个光头,同时他的父亲,煤老板李门头同志竟然给他起了个官名叫中正!真够猛的。李中正,比我大一个月,是我的老兄了,我们哥俩同是本市初二年级重点班的学生,是班里六十一名学生之二,二十八名男生之TWO,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年头仿佛女生永远多于男生,到处充斥着她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和各种各样化妆品的味道,她们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又莫名其妙地笑,真是人类特别的一个种群。班里只有一个特别安静的女生我颇为欣赏,这女生看起来家庭条件不错,打扮清新,气质不凡,头颅高举,甚少理人。呵呵,这事我就跟中正老兄说过,是江渺渺,听听这名字,真是诗情画意,清波荡漾啊,我翻开字典偷偷查过,这个渺渺的意思,是指幽远的样子,登高望远,山川渺渺,烟云渺渺水茫茫,渺渺乎如穷无极真是意境美妙啊!中正兄看不得我吟诗的样子,一脸恶心地寒碜我像孔乙己这个老夫子,并且预言我要想追上江渺渺会比范进中举还难些,因为谁都看出来了,江渺渺喜欢的是体育班长刘京路,可是刘京路似乎并不喜欢她。奶奶的!这个长腿长脖子的家伙,倒真的像一只长颈鹿,每次看到江渺渺用烟波浩渺的眼神去投向长颈鹿的那个花痴样子,我真想去把这只长颈鹿的脖子崴断塞到他裤裆里,哎,就像电视里演的,俺喜欢她,她喜欢他,他喜欢另一个她。我虚伪地对中正兄说,现在是学习的时候,我可不会谈什么恋爱,这要是在大学,我一准去追她,而且不出三天就到手。说完我也不敢再看李中正这小子的脸,怕他再调侃我什么,哎,葡萄很酸啊!
我把另一个袋子里的鸡蛋灌饼给了李中正,他打开边吃边问我,怎么今天你也没请假,又来学校了?不是你老爸结婚吗?
他结婚跟我又什么关系,我白了李中正一眼,冷冷地说。
这小子看了看我的表情,说道,也是,你在场,也就是个道具,让你小妈当着客人的面对你温柔呵护,展示贤良,也真是没劲。
这小子别看学习成绩不咋样,却很早熟,上述这番话在我看来就颇有见解,我刚想夸他两句,却看见他已经狼吞虎咽地对付那半个灌饼了,有一小片生菜叶子已经不知道从何种路径出发,此时已置于他光头的中央了,在校园温暖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翠绿的光芒。哈哈哈哈哈,我大笑起来,他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从鼓鼓囊囊的嘴巴里挤出几个字:笑个屁呀?
老爸的公司虽然大,号称要和国际接轨,但说到底,也逃脱不了中国国情,很多中国企业都办成了家族企业,七大姑,八大姨的,远亲近亲,都想来分一杯羹,还都想在重要岗位上 ,还全都理直气壮。我舅舅就在公司的销售部当经理,目前还是光棍一根,听说他的暗恋对象是也是公司企划部的美女一枚,不过还处于穷追烂打阶段,并且没有取得实质进展。我爸的新老婆王小莫是公司里的会计,当然,以前就是,结了婚,也没辞职,我爸倒有心思让她回家当全职太太,可人家不干,说自己才二十八岁,正是干事业的好年华,不能让别人觉得嫁了有钱人了,就彻底放弃了自己对事业和美好人生的追求。这一点让我很是佩服,至少她把自己和那些傍大款的女人划清了界限。我觉得真正傍大款的生活可能是很痛苦的,在物质丰富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同时,付出的代价也是很大的,而且在经年累月的安逸生活之后,可能使得自己的生存能力严重下降,即便是曾经艳丽的羽毛,也会逐渐掉光,人老珠黄,被款爷们踢出安乐窝去,不如自己奋斗一番,博个输赢。哎,不过人各有志,从班里的女生的八卦中我得知,江渺渺的妈妈就是个傍大款的女人,开家长会时,我见过江渺渺她的妈妈,看起来特别年轻,长得很美,身上有一种特别好闻的香味。她跟江渺渺站在一起像姐妹俩。她虽然没有像电视上那些二奶似的化浓妆、戴名表,挎名包什么的,但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她,这是为什么呢?我觉得她看起来脸上有一点幽怨的表情,看人时眼波流转,浅笑嫣然,我个子高,坐在后排,和她坐的很近,我一回头,就感觉到她的眼睛已经看到我了,下课后我跟李中正交流了一下,他竟然也说江渺渺她妈也看了他一眼。天!我吃了一惊。我姥姥说有的女人天生就是一副狐狸精的样子,她老人家说男人都喜欢这种女人,姥姥说狐狸精身上有骚味,我觉得姥姥的认识有点片面,她只知道有的女人像妖精,天生就是魅惑人让男人上当的,她一定不知道还有一种女人,出来是妖精,还是满含幽怨的女人,谁说妖精和怨妇不能结合呢?妖精让人上当,而有哀怨之气的妖精会让人送命,我觉得,江渺渺她妈就是要人命的女人,根据遗传学的推理来看,安安静静的江渺渺也是这种要人命的女生吧!
有了这种推理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很下流,很流氓,青春期浩浩荡荡地逼近,很容易让我沉沦于不该有的情感之中,我觉得应该感激江渺渺没有用烟波浩渺的眼神来淹没我,如果加上这种眼神的推波助澜我一定会在青春期躁动的情感中深陷无底难以自救,这以后我就不再总是敌对地对待体育班长刘京路了,看着他的长脖子也不再生气,到了初三后,我已经和他成了好朋友,在和他打球并多次看到他不断进球的飒爽英姿时我觉得他真是个有魅力的男生。
课间休息时我和刘京路坐在体育场的台阶上聊天,虽然我和他没有像我和李中正一样的无话不谈,可我还是问起了他对江渺渺的感觉,出乎意料地是,刘京路说自己并不像大家想的那样对江渺渺没感觉,他承认自己很喜欢江渺渺,而且是非常喜欢,但是,他对我说“但是”的时候,眼睛望着远处,体育场正中央的五星红旗正在风中迎风飘舞,学校正是下课时间,学生们的喧闹声不绝于耳,可是这一切在刘京路的眼中仿佛都不存在,他说,自己的家在农村,家里很穷,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带着他来到城里谋生,他们什么都做,晚上串糖葫芦、擦鞋、蹬人力车,白天母亲做保姆父亲做苦工什么脏活累活只要赚钱都肯做,被卫生局罚过,被城管驱赶过,他从小就眼看着父母低声下气艰难生存赔尽笑脸说尽好话流尽眼泪甚至给人下跪,他眼看着父母的尊严被践踏自己的尊严被践踏做为一个人的尊严被践踏,他无奈无助的痛苦的日子,生活的艰辛早早就被尝遍了,他还怎么敢把父母的血汗钱屈辱钱拿来交什么女朋友谈什么恋爱呢?他不能!如果他不努力学习,那就是在用一把刀割自己也割父母的心。
刘京路泣不成声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我终于了解了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拼,无论是打球还是学习,他总是拼劲十足的样子,我曾经看不惯他事事都争强好胜的行为,可是了解到这一切后,我理解了他,同时我也更了解了我自己,任何事的发生也许都有他的理由,只凭我的主观臆断往往会出现认识偏差。
平静之后,刘京路又告诉了我一件事,这件事,如一颗重磅炸弹一样,把我整个人都震得七荤八素了。
刘京路说,江渺渺的妈妈傍的所谓大款,就是李中正的父亲,李门头。我惊奇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是江渺渺告诉他的,这件事江渺渺早就知道。
再见到李中正时,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跟他肆无忌惮地乱开玩笑了,这件事憋在心里,都快成了我的心病,作为他的哥儿们,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可是我又怕现在告诉他引起他不冷静的反应,不管是对江渺渺,还是对李中正的家庭,说出事实真相都是扔出炸弹,后果是什么难以预料。我天天想着这件事,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又没有什么人可以商量,以至于上语文课时,语文提问我我都没有听到,只顾着发呆。同桌李奔使劲推了推我,悄悄说,章鱼叫你呢。顺带说一句,我们私下里对老师都是以姓相称的,比如郭数学、罗体育、方历史、王英语,其中语文老师因为姓张而得名章鱼,体育老师因姓罗得名裸体,这都是同学们共同拥有的美好秘密。章鱼兼着班主任,面如包公,素来严厉,我没听见他提问,他指定生气了,好在我的成绩好,是每个老师的宠儿,语文老师并没有训斥我,只是用责备的目光狠狠盯了我一眼,我连忙收回心神,正襟危坐,专心听讲。这次的事也让我认识到江渺渺的妈妈傍大款李门头事件对我的影响有多巨大了,初三的课本来就已经很紧,可是这件事现在已经直接威胁到我的学习成绩,如果这件事被曝光,威胁到我的好朋友李中正的幸福,威胁到我喜欢的女孩江渺渺的名誉。我决定,找江渺渺谈一谈。
我让李中正给江渺渺传了张纸条,约她晚自习后在学校外面的树林里见。为了让她赴约,我在纸条上写着有非常重要的事,关系到你的名誉。女孩子都在乎自己的名誉,我知道这个。我知道她会来。
李中正看不懂我的纸条,想问什么也被我严肃的神情吓住了,他乖乖地去执行任务,然后回来向我汇报,晚自习后我让他先走,我头也不回地往树林方向走去,临走时我看到江渺渺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不敢朝我的方向多看一眼。
树林很小,一些树长得七高八低的,没有什么章法,我听到有飞虫飞过的细碎声响和蚯蚓爬过的声音掠过耳畔。这些卑微的生命如我们人类一样,自顾自地生活着,它们也许并不想有什么交集,可是也许突然间,就碰到了,有时还互相伤害了,这也许并不是它们的初衷。它们只想着安静地自顾自地生活。
容不得我过多的胡思乱想,江渺渺已经来了。她谨小慎微地左右看着,步履匆匆,到了小树林,她几乎是跑步了,这使得她的脚步有些踉跄,走到我面前时,她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扶她,她站直了身体,小声说了句谢谢,立刻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的手温热圆润,像我生日时我爸送给我的一块上好的玉。我的心忐忑不安地乱跳了起来。毕竟是第一次跟一个漂亮的女孩相处,还是自己喜欢的女孩,还是在这么安静暧昧的环境里。本来,在这种花前月下静谧的晚上,是只适合谈与爱情有关的话题的,可是,我却在这么美的夜晚,准备做一件适合在夜黑风高林深雾重时做的事。真是破坏情调啊!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心还是乱得很。这时,江渺渺开口了,她问我约她出来有什么事情,听到她的话,我立刻冷静下来,暗骂自己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眼前的这个女孩,她明知道她的妈妈介入了同班同学的家庭而不去阻止,这是一种什么行为呢?真是太可耻了!
尽管事前想过很多种开口的方法,但此刻我却觉得难以启齿,我强迫自己用正义化身的口吻去开口,直接问她,江渺渺,为什么你不去阻止你妈妈和李中正他爸好?
我的话音刚落,柔弱的江渺渺突然变得坚硬起来,她冷冷地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江渺渺没想到我约她出来是谈这个的,我相信她能感觉到我对她的微妙感情和特别关注,她刚刚还略有些羞涩地低着头,左脚的脚尖轻轻在一片叶子上来回抚摸着,可是瞬间,她就变成了一只受伤的刺猬,浑身长刺,眼睛里也长满了刺,恶狠狠地扎向我。
月色冰洁,江渺渺也像是一块冰一样带着一身的寒气站在我面前,她没有否认,那么这件事,就真的是发生了。她竟然没有抱歉,没有愧疚,竟然还理直气壮地站在我面前大声质问我。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她见我不回答,扭身便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没想到她反应这么激烈,我只是想让她回去劝她妈离开李门头,以免给我的哥们李中正更多的伤害,可这句在我看来无比重要的话还没开口就被卡住了,仿佛她刚才把一根刺卡在了我的喉咙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却无力阻止,我沮丧地低下了头。正在这时,一声怒吼从我身后响起,江渺渺,你给我站住!我一回头,是李中正!我和江渺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在原地站住了。
江渺渺!李中正再次喊道,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了。他一步步向我们走近,愤怒和痛苦使他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月色皎洁,无遮无拦的洒下来,冷眼看着这片小树林发生的一切。
是,和他没关系,和我有关系,对不对?李中正已经逼近了江渺渺,他比江渺渺高半头,现在看起来,他想要把眼前这个女孩子吞下去嚼碎了。他恶狠狠地继续发飙:江渺渺,你天天上学豪车接送,穿戴名牌,故作高傲,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有你那个妈,都用的是我爸的钱对不对?你,还有你妈,都是婊子!婊子!
李中正喊叫着,我没有见他如此激动过,他失控的情绪让我不敢靠近,在我发呆的时候,只看见他的右手高高抬起,拼力一挥,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江渺渺的脸上。
我啊的叫了一声,再看江渺渺,却还是那么冷冷地站在那里,她的小脸惨白如雪,一丝鲜血慢慢渗出她的嘴角。她没有哭,反而冷笑着,李中正,我告诉你,她开口了。我告诉你,我,还有我妈,都不是婊子,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我爸,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我不知道我爸是谁,连我妈也不知道,因为她被强奸了,我是个强奸犯的女儿,我妈那时只有十八岁,她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自己怀孕了,等到发现时已经不能去流产了。我妈没有把我送人,她舍不得我,但是所有的人都舍弃了她,她四处找工作,一个人带着我养着我,她没有做过任何和婊子这个字眼有关的事情,她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我,养活她自己。可是李门头,就是你爸爸,他骗了我妈,他说他离婚了,他说要娶我妈,他是骗子,你现在回家去,把这件事情搞清楚再来指责我。所以我告诉你,我,和我妈,不是婊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说过的这句话!
江渺渺的眼里并没有一滴眼泪,我和李中正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安慰她,可是却知道说什么也苍白无力了。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我本来是怕伤害我喜欢的人和我的好哥们,现在看来,真相撕开后,所有的人都因此而受到了更大的伤害。
江渺渺从我和李中正身边走过,走出小树林,消失在夜色之中。李中正缓缓地蹲了下去,像是在胃疼。
我走过去,伸出手,想要扶他起来,可是差点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他仍然是恶狠狠的样子,他红着眼睛,像一只狼一样想要把我赶出他的视线之内,他冲着我叫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凭什么不跟我商量就管我的事情?你以为你是谁?
我还想解释什么,他就一下子蹦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现在我依然后悔把江渺渺约出来谈话,更后悔让李中正去传这张纸条,我只是个初三的男生,我的净身高177,我的体重 65公斤,我每周喝姥姥做的骨头汤来补钙帮助继续长高,我夜里想起妈妈还会流泪,我天天晚上看到老爸和王小莫恩恩爱爱地钻进从前我妈的卧室天天早上看到他们俩高高兴兴地出门我会装作不在乎,我阻止不了家里早餐慢慢改成王小莫爱吃的西式面包牛奶还假装很爱吃,我阻止不了姥姥逐渐衰老头发一根根花白,我阻止不了妈妈的照片被王小莫取下来放到家里储藏室的角落,我阻止不了那些所谓的城里人随意践踏刘京路和他父母的尊严,我凭什么觉得我能阻止江渺渺的妈妈去破坏李中正的家庭,我凭什么认为江渺渺会听我的话去做说客让她妈妈离开李门头,正像李中正在小树林里对我吼叫的话,我他妈凭什么自作主张来管他们家的事?
我从小树林里狼狈而归。从那天起李中正开始不理我了,很久都不理我,不跟我说话,不吃我给他带的任何东西。他也不理江渺渺。江渺渺本来就是个话很少的女孩子,现在,她的话更少了。她本就瘦弱,后来,就像一根细竹一般了。我的心里充满了自责,觉得这件事全是因我而起,我就是个刽子手,我不但伤害了江渺渺,还把我以前的哥们李中正给杀了。现在的李中正完全变了一个人,是我不熟悉的一个陌生人。除了学习,他仿佛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了。他有一个无比聪明的脑瓜,在他用心学习后,他的成绩好得一塌糊涂,期末摸底考试时,他竟然考了全年级第七名,令很多人为之惊叹和咋舌。
中考结束后,我就回家了,但家里的气氛显然不如从前了。有一天半夜我起来上厕所,听到爸爸房间传来争吵的声音,虽然他们尽量压抑着,可我还是听到了一些大概。王小莫有个年轻的前男友,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好工作,一直跟王小莫有联系,王小莫也心甘情愿地给他钱花。这件事被舅舅发现了,告诉了爸爸,爸爸非常生气,他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
我为爸爸感到难过,真想走进房间痛骂王小莫一顿。这时,姥姥房间的门开了,原来她也没有睡着。姥姥拉着我的手悄悄告诉我,爸爸一直想再要个孩子,可是王小莫表面上答应了,却一直在偷偷地吃避孕药。这个狐狸精,安的什么心啊!姥姥一迭声地叹着气,无奈地说,哎,她一哭,一闹,一服软,你爸就又相信她了,哎,冤孽呀!我老了,管不了了啊!你也管不了,人在事中迷,你爸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这个狐狸精,不是个过日子的主儿!
姥姥长吁短叹地坐在床边伤心,哎,要是你妈在,就好了,死了谁,可怜了谁!别人还不是照样高兴着过?
我回到房间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才眯了一小会儿,又觉得手机响个不停,等我起来时,爸爸和王小莫已经去上班了,我拿过手机,一看,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同桌李奔打来的,我没接到电话,他又发了信息,大意是让我速去学校,有好事。
李奔说的好事就是学校组织我们这些毕业生去近处的海边旅游的事,我本来没什么心情,可是我爸和王小莫都极力鼓动我去放松一下,姥姥也劝我去,她说家里现在不一样了,出去好,眼不见,心不烦。我想多问些什么,姥姥说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再来管这些事,出去玩吧。我还在犹豫的时候,同桌李奔已经帮我在老师那里报了名,海滨之旅就这样成行了。
六月的海边已经很暖和了,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哗哗”的声响,水珠飞溅,一次次绽放出好几尺高的水花,海浪也一次次轻柔地抚摸着松软的沙滩,在沙滩下划出一道道银色的边。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她经常和爸爸驾车带我去海边,那时妈妈还没有瘫痪,她很健康,脸色红润,在银色的沙滩上奔走如飞。妈妈性格开朗,非常爱笑,她的笑声听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这些孩子气的表现和爸爸很像,我们三个人都像是孩子一样,笑不够,玩不够。现在,海水依旧,沙滩依旧,可是妈妈的笑声却永远不见了。
水并不冷,同学们都三三两两地下海去玩了,捡贝壳、听海螺、游泳嬉戏,学习的疲劳和考试的紧张气氛在这里全然没有了。
不知什么时候,李中正坐在了我的身边,我们没说什么,但以前熟悉的感觉却一下子全回来了,他狠狠地对着我的肩膀捶了一下,我也狠狠地回击了他一次。我们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江渺渺没有来,同班的其他女孩子们玩得很疯,李中正指着她们的身影一脸狡黠地问我:哥们猜猜,我喜欢的是哪个?
什么?他也有喜欢的女生吗?我怎么不知道?看来这家伙狡诈得很,隐藏得很深啊。
我猜了两个都不对,就逼着他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胡乱指了指,我还是没搞清楚,就逼他直接说名字。结果,他说出的是班里那个胖乎乎的快乐兼八卦女生吴美佳。真是令我大感意外。我想起初二前半学期有一次这小子还煞有介事地跟我一起给班里的八卦女生排名,这个吴美佳还荣幸地被他置于榜首了呢。
真狡猾呀,你这个老蒋!我使劲在他的光脑壳上凿了个大栗子。
吴美佳和其他女生一起还在打闹。她不知道,此刻在同一片沙滩上,在同一片蓝天下,在距离很近的地方,有个男生正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种关注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也许从她的一个微笑开始,也许从她的一次流泪开始,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开始,不知不觉地,日久累积地,水滴石穿地,就开始了。这种情感由来已久,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美好而健康,这种没有破坏没有惊扰的关注没有影响到她的生活,没有影响到她的学习,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比一片云还要纯净,比一朵花还要清香。
李中正哽咽着说,我以后,就想娶这样的女孩,我一定会对她好,让她每天都开心地笑,不欺骗她,不会让她像我妈妈一样生活在虚假的幸福里。
按照预定的安排,当晚我们的旅行车就要返回。我和李中正商量着要在第二天看日出,好说歹说跟老师去请假,签了安全自负的协议,并且保证第二天下午六点前返校销假,才勉强被批准。白色的大巴车已经启动了,带队的老师还隔着窗户再三嘱咐我们注意安全什么的,哎,不管怎么说,在大人眼里,我们还都只是孩子呀!
在海边的宾馆住下后,我们俩定好了三点的闹钟,早早就睡下了,海浪像是妈妈的歌声,催人入眠。如果不是闹钟,我们估计都会沉沉地睡到大天亮。
凌晨的海,也像个没有睡醒的孩子,悄无声息,海面上的波浪泛着白沫,倒像是给大海盖上了一层温暖的白色棉被。这层白色棉被起伏着,又像是海水酣然入梦后均匀的呼吸一样,可爱极了,海风一阵阵吹来,凉爽又舒服。我们俩抬起头,天边已经有一片红晕出现在眼前了。这片红晕一点点加深,开始如粉色的三月桃花,之后又变成了鲜艳欲滴的胭脂,再后来,就像一杯深色的红酒了。这红红的颜色和海水缠绵在了一起,为海水换了一个绸缎的锦被。此时的海水犹如一个待嫁的新娘般喜气洋洋了。在这位新娘的召唤下,太阳终于露出了小半边脸,它慢慢地向上升起,终于跳出了绚烂的云霞,跳了出来,仿佛此时,它才真正看清楚了海新娘的美貌。它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发出夺目的亮光,它旁边的云彩也成了红色。我和李中正两个人也完全被包围在这新生的太阳之光中了。
远处还有和我们一样早起观日出的人,他们发出了一声声惊叹,我深感大自然的神奇和浩大,觉得我们是那么的渺小,海水博大地包容了昨天的一切,阳光又带来了充满希望的一天,生活本来是很美的!
假期很快过去,中考是一个转折点,我们都长大了。读高中后我和李中正还是在本市惟一的一所重点高中就读。和初中时不同,他这次不是凭李门头的赞助上的,而是自己用优异成绩考取的。他的转变很多年来仍是我们那所初中的样板,被众多老师和众多学生传颂,一届一届地传承。我们没有分在一个班,偶尔见面,他的话总是很少。我知道他已经彻底原谅我了,他的父母并没有离婚。或许,他什么也没有说,不管对他爸李门头,还是对他的妈妈,他都选择了缄默。
刘京路的中考成绩特别好,再加上中考前参加一次全省的数学竞赛获得了金奖,就被特招到了省里一所著名的高中,所有费用全免,他的父母也跟着一起去了。相信他们会越来越好。
至于江渺渺,初中毕业后她就完全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去了别的地方读书了,还有人说她妈妈送她出国了。但没有一个消息是确切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哪里。知道了又怎样呢?那是她不愿意的,她也许对我充满了怨恨,我忘不了她的眼神,烟波浩渺的眼神。
高中时我就住校了,家里的一切更是知之甚少,高二后半学期的时候,我舅舅和我姥姥来学校看我,在学校门口,舅舅告诉我爸爸坐牢的消息,因为偷税漏税,这都是王小莫和她的前男友合谋做的,爸爸作为法人代表,只是承担责任而已。姥姥说,早就看出这是个狐狸精,是个祸害人的主儿,你爸爸,可怜啊。姥姥老泪纵横,满头白发在风中飘飞。我想说,姥姥你也很可怜,年纪这么大了还得为我们操心。我想起那天早上爸爸喉结一动一动地想唱歌,爸爸真可怜啊。我还想说我们都很可怜啊,每个人都是这样。我知道爸爸很快就能出来了,我们还会快乐,我们很可怜,也很快乐。
早操时间结束了,此时的时间是早上五点四十,我说姥姥,你看,日出那么那么美。姥姥和舅舅都抬起头,顺着我的手指向着远方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