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寻了一块枕头一样绵软的云隐了进去,星星们的眼睛眨得也就愈加闪亮,好像按捺不住商量着要聚会去轻歌曼舞,不过终于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朵朵暗色的云似乎在等着她们,齐齐停了脚步,风也不敢来打扰。连平时努力着挺胸抬头的树们这时都舒展了臂膀,憩在了这静止的墨色虚空之下。叶子上一滴露缓缓滑过叶心,闪了一丝暗暗的晶莹,就立刻穿过枝丫溶进了盖着绿绿的地衣蛋糕一般蓬松的泥土里,没有一丝声响,像是怕惊动这罩着一层暗暗灰光的一切。太阳在地球另一侧正是中天,这里的所有也就沉在这寂宁里,遵守着夜深人静物更静的规则,幽幽地眠在这片虚辽的世界。在这里,你能听见虫们嬉戏悠游的窸窸窣窣、鸟们甜梦哺幼的咕咕吱吱、甚至小心翼翼乞食的鼠们悄悄的脚步,不过这些声响都在概念中更是证明了这天地的寂静。
只是一道黄亮很快射穿了这暗色,几分钟后一切又重归那虚幻的墨灰时,门闩轻轻一响,孙正家挑门帘用着鼠们那样悄悄的脚步到了院子里。这本是他习惯了十几年的生活,可今天用胀痛的眼睛看着这天地一色的灰暗,不知怎么的,忽然一时像迷失一般不知所措站在了那里。茫茫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一两分钟才回过神来,把几个塑料筐子缓缓放在三轮车上,慢慢松开车闸,把车子推到门口,没用手电摸索打开了大门。一切都无声无息,隔壁孙三家那只公鸡还是从不例外地咯咯叫了起来,有人朦胧中咳嗽了两声,孙正家似乎还听到了磨牙声。
邻居们聊天时公认他已经快赶上“周扒皮”了,他也只能说周扒皮算什么,周扒皮也不敢扒自己的皮。
骑到村外,孙正家才算放开,在田间小路上叮叮咣咣,几脚就到了自己的地旁。随手拽过一个筐子,拿着周扒皮时代做梦也不敢想像的奢侈品手电筒,大步走了进去。吸收了大半夜风华雨露的黄瓜茄子豆角们,正精精壮壮水嫩嫩地躲在肥肥厚厚的叶子下面等着他呢。黄瓜粗挺、茄子圆肥、豆角扁厚,满地都能闻到它们成熟的气息。蛙鸣虫吟里,它们悬在枝条上随着时有时无的轻风慢慢摇曳,像也在静赏着这寂宁的夜色。从春到夏,孙正家几乎天天都劳碌在这一亩二分地里,每一棵苗每一条藤都像已经种在他心里一样,本来不用手电只凭星月荧光他也能知道自己汗水结成的这些果实在哪里。一伸手,他就清楚哪一个早已厌倦了藤蔓的约束,而哪一个还需要再聆听几天鸟鸣虫吟与风卷绿叶合奏的摇篮曲。每当手指肚触碰到这些翠绿鲜紫,孙正家心里就总是会不由自主有一些变化,不管是早起的困意与昨天遗存下的疲倦,还是生活琐碎的无聊无奈和夫妻间磕碰的恼恨,都能不知不觉远远隐去。捏住蒂端手腕轻轻一旋,然后把手里的沉甸甸往筐子一放,是他谙熟的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动作,于他来说近乎已经同呼吸一样成为了某种自然的习惯,每次感觉到这些嫩生生的果实落筐的微微震动,就像食物进入胃里似的有一种心安。人这一辈子里,总会有一些东西在人心里不自觉起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作用。
只是,这种感觉可以肯定是不会再有几次了。
摘满一筐,孙正家送回三轮车时,见空筐少了一个,地另一头也窸窸窣窣有些动静,嘴撇了一下,心想,还不坐我车,磨鞋底子去吧,当愿意拉你?想是这么想,动作却不觉更快了几分。
一亩二分地其实也摘不了多少菜,剩二分地的时候,老婆先回了家,孙正家摘完最后一筐,绕村子把车骑上了马路。老婆这时已经等在了那里,递给他一个布兜子,没说话。他随手接过丢在车斗里,本也不想说什么,又不能不说,就瓮声瓮气:“要是推地,马上给我打电话!”老婆哦了一声。孙正家原本决心老婆要敢不理不睬,立刻就回家上床睡觉,由那菜去烂掉。此刻总算是满意,紧蹬几下,迎月而去。
骑了不远,背后也响起了三轮声,孙正家放慢一点,让后边的赶了上来。谁也没有灯,天地一色的灰夜之中,两辆远远看来棱角模糊奇形怪状的三轮车就这样咯吱吱咯吱吱,夜奔的兽一般并排嘶叫着不断吞噬不时在云里悄悄现着半只眼睛的月留在地上被路旁树枝切割成马赛克一样的暗影。孙正家扫了一眼旁边那鼓鼓囊囊朦朦胧胧的影子,说:“金旺,今天菜下得不少嘛!”
那边的模模糊糊说:“球,我这回大的小的都摘了,可不不少?等推了就啥都没有了。”
“看你说得,还能说推就推啊?啥也没说好呢。”
“有啥没说好?推完了就都说好了!”
孙正家摇头表示毫不认同,心里却隐隐后悔刚才思虑不周,一些半大的没摘。
孙正家这是要先去批发市场,他这几种菜,品种太单一。金旺是因为老婆前段时间住了院,他又在国土局小区当保安,家里没人卖菜,只好去批发市场找二道贩子。市场都是凌晨交易,人多手杂,黑灯瞎火瓜田李下又是最考验人性的时候,难免有些平时好好的人,突然一时起念,趁你不注意变个小魔术,把你车上的菜变到他车上。天底下所有的菜几乎都长一个模样,你叫它又基本不会答应你,在谁车上就是谁的。一个人顾东顾不了西,孙正家和金旺也就互相帮忙互相照应。
贩子也分几等,大户往往是成车甚至成车皮的交易,像孙正家他们这些连一编织袋货都不敢接的散客,人家都没空搭理你,所以跟他们打交道的严格来说其实早已不是什么“二道贩子”了。金旺是最烦这些人了,他这些菜如果零卖的话,收入一倍不止:“行了,老胡,别球翻了,翻粪啊?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我还蒙你不成?”
市场里灯火通明,在这暗夜的笼罩之中制造了一个很是诡异的区域,人菜都在强光里变异了原本的色彩。习惯了这个环境的贩子们,有时在大白天反倒分不清菜的成色。一个跟他们熟惯了的小贩子,眼睛一扫随便一伸手就拽出了两根香蕉般黄瓜:“还不让翻,你看看这是什么?还没手指头粗,你就给我拿来了!”
“我可不是蒙你,你比猴儿都精,谁蒙得了你?就这几根,我也是没法子,本来这三五天就长成了。”
老胡不管这些,立时把收购价压下来一毛。金旺三磨两磨,也只磨回来两分钱。天色渐亮,他不敢迟到,不再啰嗦:“算了算了,便宜你,不跟你磨舌头了!”
“看这话说得,就你这几十斤,换成别人你想磨舌头人家还得跟你磨,我这是帮你忙,没叫你谢我就不错了!”老胡看着很是轻松诙谐,其实菜贩子挣钱容易赔钱也一样简单,昨天他的一车青椒刚拉来就烂了一半儿。金旺虽然昨天还取笑了两句,不过今天想说十几年你都混不大还好意思说,却终于没出口:“坑完我还卖乖,你这脸皮可真是城墙拐弯加一砖啊!行了,没空跟你啰嗦,反正以后想坑你也坑不了啦!”
“呦,怎么?大忙人是想开了,还是发了横财?”
“球,你什么时候见过真正忙得发了财的?”
听说是地很快就没了,老胡恭喜金旺:“这好嘛!到时候补偿一拿,你也不用天天跟我费唾沫星子,床上一躺一觉大天亮,多轻松多舒服!”
“可不他奶奶的舒服到家了!”
老胡拍了拍金旺,给他宽心:“算了,想开点!我家地早没了,不一样过日子?你说你白天保安,半夜还得弄菜,老婆都住院了,你要再住了院,家里还怎么过?好事好事!”然后又对孙正家说:“老哥,我记得前十年你不也贩过菜嘛,正好以后接着贩,怎么着也肯定比你种菜强!”
“别笑话我了,我是挣得起赔不起,没你这本事。地没了,以后我也就不跟这菜打交道了。”
“也是,年龄这么大了,也该好好享享福歇歇了!”
他们几个嘴里聊着天,手里过着钱过着秤,交易完毕孙正家他们赶路,老胡则忙着跟下一个继续这样聊着天过着钱过着秤。市场从来都是如此,人声鼎沸热热闹闹,从货到人一切都在流动。
孙正家其实不止一次说不想干这行了。他种菜差不多已经快二十年了,小猫小狗养时间长了都会有感情,干一行这么长时间了,能没有感情吗?能没有!至少他跟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民以食为天,每个人都得靠土地靠农业生活,可偏偏农民靠土地靠农业几乎生活不了,特别是这些近郊区,一般每人也就几分地,单靠种地,除了果腹恐怕连裤子都挣不出来,唯独种菜收入糊口之外还算勉强能够养家。只是种菜也是最辛苦的,种粮食,播种收获早已机械化,平时也不需要多少管理。种菜却离机械化最远,下种下苗除虫除草整枝嫁接上架采摘没有一样不得手工完成,而且几乎是天天离不了人。话说回来,就算有种菜的机器,这几分几亩地,恐怕油钱都不一定够。国人无事不围城,这些年颇有一些梦想着田园的城里人处处宣传想象中乡村生活的美妙,甚至有大学生说找不到工作就去农村包块地。其实所有这些美妙都是限于不干农活的,真正下几次地就知道什么是农村了。最热往往就是你最忙的时候,地里可是没有办公室的屋顶与空调的。炎炎红日之下,满目绿色,可这绿色并不是树荫并不在你头顶,它只在你脚下膝下,至多把你围绕其中。绿波萦人,似乎很是诗情画意,但每个叶片都在不断地蒸腾着水汽,都在让人的毛孔被潮闷栓塞,身在其内你会很好的体验自然桑拿的含义。衣服却还不能少穿,不然锉刀一样火辣辣的阳光很快就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扒皮”。这还是不说你还需要在这桑拿之中干活儿,特别是比如喷洒农药,你不仅是扛着太阳顶着水汽的熏蒸,还得顶着毒气的熏蒸。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三天的城里人,孙正家感觉都可以认定是好样的!而他已经这样干了二十年了。种菜卖菜每年能有万把块钱的收入,拿在手里倒也算沉甸甸的,只是一年简单朴素的衣食住行又肯定能让他眼中的这点花花绿绿的沉甸甸一张一张熬干耗尽。反正种地就是这样,饿不死你也肯定撑不着你。
任劳任怨吃苦耐劳似乎从来就是中国农民的代名词。不错,中国农民能吃苦也不怕吃苦,可是当吃苦最后换来的还是苦时,他们心里也难免产生一些差异感。只不过现在这种差异感还没有到对外有太多表现的时候,常常只体现在他们自家内部,昨天孙正家和老婆就刚吵了一架。
不过,细究起来,这架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吵的。昨天菜卖得快,下午两点就回来了,本来心情还不错。老婆整了一上午的黄瓜蔓子,这时正在鼓捣水泵。见他回来就告诉他,村长刚来通知,说这几天上边就要推地,让他们准备准备,该收的收该搬的搬。这个并不在意料之外,据说是个生态城市的项目,建公园栽大树植草皮,村里谣言啦小道消息啦,沸沸扬扬已经传了好几个月了,听说是下半年补偿标准可能要改,大家早就一致认定上半年肯定就会动手的,有的村子行动早,两个月前就已经推掉了。所以孙正家听完也就只愣怔了一下,然后和老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老婆浇地也不是头一次了,可今天不知怎么的一个闸半天接不上,还得他来帮忙。后来,又站在垄上也不知发什么呆,生生让水在眼皮子底下溢过去把不该浇的豆角地里漏了一大片。他那时锄草不小心铲断一根藤,正在火头上,刚刚偏西的大太阳又让人头昏脑热,就忍不住骂了几句。老婆平时一般不理他,顶多辩解两声,这次居然回了嘴。反了天了。他立刻摔了锄头。两口子大干一场,说反正就要推了,还浇什么浇,把电线都扯了。要不是田里还有别人及时拉住,可能早动了手。
事后想想,不就那么点不值钱的屁事嘛!孙正家自己都感觉可笑,认为可能就是累得,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而第二天还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难免心里烦躁。这些年来两口子经常为这么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老胡那话似乎真说对了,没了地或许真是好事。
孙正家一路紧蹬,六点不到终于赶到了新华苑小区,保安是老婆娘家村里的,好通融。做小生意都知道越往城里越好做,不过孙正家也就只敢进到这里了。他这样的人这样的三轮车于光鲜亮丽的城市来说就等于是某种危害,工商税务环卫城管交警谁都管得了,赶人家八点上班之前完事就行,要不然出不了城就麻烦了。
小区晨练的人很多,生意还算凑合,砍价虽然这些年也越来越斤斤计较,不过比农村还是好很多,唯独就是挑得仔细些。卖相不好不要,卖相太好心里却也嘀咕,虫咬得厉害不想要,没虫咬的又不敢要。其实有虫眼也未必就没喷农药,反倒是有了虫眼才会意识到该打药了,指望手工除虫,就算那些死贵的有机蔬菜也很难做到。
这些都是打了好些年交道的老主顾了,孙正家见他们挑拣得辛苦,也就告诉了大家,说现在有些东西啊,实际上真只有靠人的良心这一种办法。一些人今天打完药明天就卖,你拿他也没办法,只要水管子冲一下,真吃不出什么能检查到的大问题来。这不免让众人有些手足失措,说看来这以后不只医生老师什么的不能随便得罪,种菜的也不能不重视,国家得成立专门的机构来保证他们的心情,不然还不知道让你吃什么呢。孙正家笑,说这就扯淡了,反正不管怎么样,自己种的这点菜肯定没问题。他能够明白告诉大家车里并不都是自己地里的,这自然让大家信任,远处另一个菜摊上的人明显比他少很多。
众人言表之中都是很羡慕农民的,说他们至少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孙正家本不想跟别人啰嗦太多没有的,不过看行事做派言谈话语,这里是有不少公家人的,就忍不住说自己这菜其实也种到头了,乡里什么也没说已经通知要推地了。城里就是比农村消息要灵通很多,一位眼镜很厚的中年人告诉孙正家:“这当然是得赶快征了,县城周边哪个村子都是这样。现在各地方为搞建设都快愁破头了,不靠地皮怎么搞?县里新班子这次弄了一个624亿的新城建设计划,不想办法弄出钱,把基础设施建起来,谁来投资啊?其实很多地征了就是放着,县里也是跟风,实际上不用这么着急的,白弄得财政紧张,阻力那么大,那标准哪容易说改就改啊!”
孙正家这么多年价钱公道人也实诚,听说他不准备再卖菜了,大家都挺惋惜的,说以后就不知道该找谁买菜放心了,不过都像老胡一样觉得这是好事,继续羡慕着农民。一位头发花白退休带孙子的老先生说:“征地怕什么?征完了国家肯定要给你们补偿嘛!我看过新闻,补偿是三十倍!这就等于你们什么也不用干,白白拿三十年的收入!跟你说,我这辈子都后悔当市民了!你们农民,喝水不用掏钱,烧火不用掏钱,房子想盖多大盖多大,想什么时候干活就什么时候干,不高兴就回家躺着,收了秋玩一冬天。种地还不用交税,国家的地,白种,完了国家想收还得补偿。哪像我们,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一天都不敢迟到早退。结果最后,几十年的工龄,两万块钱就打发了!不怕你笑话,这物价一天一个样,过两天别说你不卖菜,卖菜也快吃不起了!”
旁边众人很是赞同,说怨不得不想卖菜了呢,地一征补偿一拿,舒舒服服养老,还辛辛苦苦卖什么菜啊?以后再一拆迁,十套八套房子的一还,马上就资产百万千万,比当年的地主都自在,哪像我们还得苦哈哈的老子完了儿子接力地当房奴?
红日渐升也就自然成了白日,唯其独尊的阳光此刻虽还歪斜,却已足够让一切笼在潮闷之中了。孙正家这个生意明显不是阳光下的生意,他不用看表也知道时候到了,打发走最后几个迟来的顾客,把地上大家挑拣扔下的残菜败叶仔细打扫一遍,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又紧蹬着上路了。
过了这新华苑一期,就到了二期三期工程的工地上,这里是新城区的范围,快靠近目前的城市边缘了。到了这里孙正家也才安下心来,边骑边在身后一大堆菜里摸出了老婆给的那个布兜,里边有饭盒,打开是几个包子。就着从身边缓缓滑过的高楼大厦与迎面夏日清晨少有的清风,他一手捏着两只包子吃了起来。多年养成了习惯,像这包子一般两口一个,几分钟就能吃完一顿饭。不过这些天不行了,这些天他干什么都似乎不那么利索,有人的时候还不怎么明显,一到只剩他一个人赶路干活什么的,脑子里就总是乱七八糟的,经常包子碰到嘴边都想不起来去咬。
新华苑二期已经完工,三期还在建设,都是三十多层的大楼,楼前凉亭花园,比一期更加气派豪华,只是也比一期更加空旷。上次他在开售一年多的二期这里卖菜,喊破了嗓子,一共只出来五六个人。不过据说房子其实大部分早已卖了出去,连刚开工的三期传闻都已经定出去七八十套了,四期马上就上马。虽说现在买得起房的多数不是为了住,但大家多不相信这个说法,觉得这只是开发商在制造舆论。看着这栋栋入云的大楼上那一面面红尘渐重的玻璃窗,和楼间闲适自在的雀鸟悠逛无主的猫狗,以孙正家的思维,他也不觉得这些房子有主,然而以他的思维又实在想不明白,卖不了,怎么还会这么一栋一栋又一栋的建呢?这么多年以来,县城塔吊脚架水泥钢筋叮叮咣咣就没停过,让人感觉似乎从来就是一个工地。它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大蜘蛛一样一圈一圈向外织着它的网,像一头吞月的天狗一般不断吞噬着贴近它的一切,村庄田地河流山峦。现在,孙正家很快就也要被卷入其中了。
其实,说实在的,差不多所有农民在一开始时几乎都是想被卷入其中的,夸张点形容近乎是如思如梦。
孙正家小时候在生产队,队长的讲话里宣传队的歌舞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像现在的“四化”一样是大家奋斗的目标,是大家甜蜜美好而又似乎触手可及的未来,也是大家在生产队茫茫的大田里挥汗的无尽动力。后来,更是成为了大家心中暗暗的一个不可言说的梦想里天堂的标准。以致孙正家现在看见高楼大厦,心里还会涌起一份莫名的情感,他对他自己一砖一瓦建起来的那五间大瓦房都没有这种感觉。至于穿着工装在车间里挥动扳手操纵车床纺机,更是众人心目中“工作”这两个字真正的词义,而他们这些泥腿子在田间的一切只能称为“劳动”,有些不恭的人甚至自愿加上“改造”二字。那时候,城里一切似乎都那样光鲜亮丽,它的马路大楼商店汽车……对农民来说就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虽然大家都是黄皮肤黑眼睛,可却连跟人问路都不敢的世界。
后来,随着农民收入缓缓的提高,城市终于不再那样过于神秘。但它在大家心中的地位并没有丝毫的动摇,人们甚至愿意用不菲的价格去购买一个从名到姓都与自己先祖毫无关联的市民户口。流动不再成为禁忌之后,成千上万的人更是锲而不舍的涌入城市,试图去充斥那里的每一条街道。可惜现实总是不愿配合梦想,很快大家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这只叫“打工”而不叫“工作”,你就是把一辈子的汗水都流在这里,自己最后也留不下,也依旧还是一个外来者,一切就像天与地一样不可逾越。随着城市的膨大,于是,很多人也就只好寄希望于自己的村庄能够被裹挟其中。虽然此刻户口已经丧失它原有的吸引力,大家也早已了然活在都市自己也永远不会与曾经梦想的能够左右这个世界的那群人有更近的距离,反倒可能更艰难,特别是像他们这样连下岗工人都不如的无业游民。但谁都知道,只有在城市中,你出门才不会沟沟坎坎泥水满路,你生病才不会手抬肩扛与死神竞赛,你的孩子也才不会被只初中毕业的老师教导。
孙正家他们这个东庄,这二十多年里就一直被这样一些令人心驰神往的传闻所围绕,先是说一家大钢厂要搬过来,后来又准备建影视城,甚至县里前两届班子都已经做好了县政府搬迁到旁边另一个村的规划。全村人盼着他们村像毛虫蜕变蝴蝶那样羽化而为城市,可以说已经盼了二十多年了。当然,期盼之中起初也是有些担忧的,大家不知道那些粗胳膊长腿的农具到时候该放哪里好,麦子玉米该在哪里晾晒,不过这与住高楼用煤气窗明几净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后来,大家才明白过来这完全是瞎操心,到时候哪还会有地让你种啊?当时房子已经渐渐显示出了它的价值,人们遥远的梦想着那十套八套的还迁,倒也并不太在意以后的失业。
孙正家这几年一直朝思暮想得就是这件事,这倒不是因为对楼房那份别样的情结,也不是指望着躺在家里做房东。他儿子大学毕业在大城市打工,不想回来了,他也不想让儿子回来,只不过想靠自己的力量,也基本等于痴心妄想。他也就只能寄希望于拆迁之后,卖上一两套帮儿子付上首付。有人可能觉得这很轻松,其实所谓十套八套多数只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之中,传多了自己也就信自己也能十套八套了,只有真正到了自己才会明白人家开发商做的是房地产不是慈善。边远一些的村镇至今都依旧是按造价来补偿的,一平方米四五百。孙正家他们这块儿还算不错,前几年附近小店庄拆迁闹得太凶,后来就按城市那样还迁了楼房,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孙正家算了算,自己家如果拆,按标准大概能还三四套,想就此躺着当房东估计是没有希望的。而且,这几年事到临头也才知道,如果没有必要,人家从来都是只征地不拆迁的。只能说,这也正常。
实际上,一直是这样,城中村城中几十年的遍地都是。只是,人都是这样,轮不到自己的时候,一般谁也不会在意。孙正家以前听说别人村子要征地了,也那样很羡慕的祝贺过人家。
此刻已经八点多了,他之所以敢磨蹭到这么晚,是因为出了新华苑附近有一条田间小路可以通到康庄镇上去,不用绕城里。只是想不到这世界真如电视新闻里说得那样变化快,走到一看,昨天还好好的地,今天就跟让剐了一样,整个一层绿皮都被扒掉了。沿着水波纹似的一道道轮胎履带的印记,潮湿黄褐的底土惊慌失措一丝不挂地躺在大庭广众之下,任由着兴高采烈的鸟雀啄食那些昏头涨脑本该匿在地下的蚯蚓蝼蛄们。一条条平行蔓延的沟壑里深深浅浅,到处都是玉米秆子黄豆蔓子尸体一样半埋在土里,有的地方还有整棵的果树像照片一般让平平的压在那里,每隔不远就有一个残枝败叶与泥土混杂的小土丘,一切宛如让一只巨手从地图上了抹去一样。不要说以前的小路,现在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都没有,孙正家又是重车,在这种松软的地里肯定陷得一塌糊涂。
返回去的话,城管什么的倒是不一定次次都碰上,可这段时间县里为了安抚出租车司机,严打营业性三轮。本来的意思是只管那些揽客拉人的机动三轮车,不过那数量太少,后来也就都查了。你卖菜,肯定属于营业啊!交通岗亭哪里都有,怎么也是躲不过去的。一次五百,一礼拜也挣不出来,孙正家思前想后没敢冒这个险。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不过就是费点劲流点汗嘛,陷住了就找东西垫垫,实在太松软就远远绕一绕,反正这么大地方,遇到沟沟坎坎,大不了先把菜卸下来,人还能让尿憋死?孙正家别看平时蔫蔫的不起眼,心里却是有一股倔劲,打定主意就不会再改,此刻就算有另外的路,他也已经决定从这里走了,哪怕折腾一上午也在所不惜,只当这一上午挣了那五百块钱。好在也没用一上午,靠近康庄的那一部分地没动,不到两个小时就过去了。只可惜,到了康庄也没做成生意。他嘴长问了一句,一村子人都咋咋呼呼跑到地里看去了。后来直到又跑了两里路,才总算在另一个村子碰见有一户浇地,讨到一碗凉水喝。
不过,即便是此刻哈哧哈哧喝着凉水,他心里也还是很庆幸的,庆幸自己当初没一时冲动买下电动三轮车。其实,虽然嘴里一直说着不想干了,可不卖菜种菜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反正至少前几个月还没有下这个决心。当时传说要征地,他就想等到时补下钱,买个电动三轮,专职卖菜。老婆早就眼红人家别人一天能跑一二十个村子了,就说还用等什么,又不是拿不出那几千块钱。后来,听邻居孙三说他在劳务市场干伤心了,正在等一个有本事的亲戚给他谋一个烧锅炉之类的工作,找到了马上就把自己那辆八成新的电动三轮便宜处理掉,这才没有急着买新车。
这段时间,孙正家就是这样,什么都总是往好了想。
天干物热赤日无情,人得喝水,菜同样得喝水,孙正家喝完,也给菜上淋了一些。这倒不是有意给菜增重。在高庄就有人盯着那潮腻的菜叶挑剔,可孙正家找了一把刚才疏忽没淋到的,那人扒拉了两下蔫不拉几的叶子,却也不要。于是大家不免对视一笑,不过在秤上他还是要求饶一些。价钱已经砍得很低,孙正家就有点不情愿,只稍微让了一点,结果已经秤好了,对方又随手抄了根黄瓜。卖菜总是能遇到这样的人,你也不好深究,好在黄瓜是自己种的。孙正家沿村卖菜这么多年,对不同的人不同村子的人的脾气秉性也算摸了个差不多。高庄人多数在城里做工,以前相比其他村子的人还是很大方的,去年这里征了地,更是有一段时间连价几乎都不砍。可很快,多数人突然就都婆婆妈妈斤斤计较了起来,连秤低一点也吵嚷不止。孙正家没听说他们有谁失业,怎么就跟生活没了着靠似的这么抠缩仔细了呢?不免问:“你们刚拿那么多补偿,还在乎这一两二两的啊?钱倒花完了?”
“就那几块钱,谁敢胡花?”
孙正家一想,也对。土地虽然现在在多数农民口中眼中似乎并不重要,可在内心深处终究是一份心理的保障与依靠,就像城里人不管怎么样都知道自己老了有一份养老金一样。
村里孙定一在高庄有亲戚,听他说这里一亩地补十二万,孙正家今天一问才知道一亩原来只有八万三。看来耳听终究为虚,孙定一这些天一直暗里鼓动大家不要签字,也不奇怪。现在村里各色谣言满天飞,孙正家倒不准备说破。东庄一亩是九万二,他也没有说。政策就是这样,有时候隔一条路补偿就不一样,反正让你搞不清楚标准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不知怎么的,拿得少的立刻会抱怨,拿得多的如果对方不问,一般就不大愿意主动说了。那个人已经一寸地都没有,显然也就不再关心这些,没问,只在那里指东怨西地咒世道骂人性,是这也不对那也不好,反正基本就是连豆子都不如以前好吃了,话相当难听。
高庄人是远近有名的剽悍,生产队时曾经因为争水,把旁边赵庄一村子人打出三里多地不敢回家。孙正家本想打听一下当初是怎么征的地,可感觉上习惯上就是听不得那人叨叨的这些,虽然说的不是没道理,就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别扭。那人又喋喋不肯罢休,孙正家只好附和两句不再多聊。
赵庄也在征,赵庄人虽然同样觉得补偿太低,不过只征一小部分,赵庄老书记又精明,说要学人家富裕村的经验,早十来年就把所有土地收归了集体,于是一切也就只停留在了众人的物议。孙正家便没多耽搁,在村里匆匆吆喝了一圈,又去了马家河子。
各个村子挨得都很近,不可能每个都转一圈,所以转哪个村与先去哪里后去哪里,全凭个人心情。孙正家以前每天半夜摘菜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一天要跑哪几个村子计划好了,今天脑子里比较乱,根本没空寻思这些,打算跑到哪里算哪里。可走着走着才发现,他去的这些村子几乎都是跟东庄在一条征地线上的。其实在他心里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不应该瞎操这个心,操心也没用,自己只是个种了一亩二分地的小农民,无权无势也无名,在村里上不如村干部下不如混社会的小青年,一不能说二不能谋,都比不了人家六十多岁的孙定一。这次不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签字还是不签字,哪怕是上蹿下跳哭天抢地,都影响不了人家的大局。反正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自己只能是一个随大溜的普通老百姓。心里再糟心再胡思乱想,也不过是自寻烦恼自己折腾自己。只是人就是这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动物,虽然自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就是不自觉地忍不住要做这些没用的事。
马家河子昨天热闹得很,村口那边是二十多辆推土机排一排,一百多号穿迷彩拿钢管的小青年,这边是花花绿绿男女老少五六百口子,白布条子红布条子什么都有,加上看热闹的足有一千多两千人。老百姓这边这个啦那个啦的喊着,那边也不敢动。孙正家看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来了几卡车人,说是解决问题,才慢慢把看热闹的劝散了。他回家之后听几个从城里回来的说,马家河子的补偿加了一倍。今天看来是真的解决了,推土机正在远处卖力地作业,一条一条剐着地皮,地里再也不见一个人。原先插在地头的那些布条子也都统统了无痕迹,孙正家只在路边一个垃圾堆里见了撕成小块的一条红布,上边有半边“去”,也不清楚原先是个什么字。不过,村里几个路口不知怎么多了几个人,进进出出都要上下打量仔细询问。亏得他经常来,旁边村干部认识,说是卖菜的,才总算进来。马家河子经济状况不太好,男人们大多没什么工作,主要是女人们在环卫上长年做临时工。一般半夜干活,现在正是在家歇息的时候。可今天叫卖了半天,出来的都是妇女,男人们不清楚忙什么去了。出来的人也不多,买了菜也不像平时那样砍价,拿上就走心不在焉的,孙正家想探问一下昨天怎么解决的都没机会。后来听说环卫上再也没有马家河子的人了,别人都觉得这是当然,拿了那么多补偿谁还干这个啊?
卖菜也讲究一个运气,如果别人捷足先登,你后边再来就卖不了几斤了。孙正家今天运气就不怎么样,其后又跑了三四个村子,都是让人家先卖一步,车里还剩下多半车菜没动。菜不比其他商品,这种天气,潮闷湿热,卖不了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烂成一摊泥。就是不烂,放到第二天也肯定没卖相,削价都不一定有人要。孙正家这十几年可没少在这上边扔钱,不敢怠慢,紧蹬慢骑顶着太阳一直转到了两点半。这时大家都基本吃完了饭,不会再有什么生意,他才骑到小店庄村口。
这里有一位老人长年卖烧饼,人很实在,分量给得足,孙正家一般都是各村转一圈之后,中午来他这里吃午饭。都是熟人老客,也不用招呼,老人见他停在树下喘气,没拿烧饼,先是递过来一张硬纸片当扇子和一杯水,水里还捏了几叶茶。老人家在附近,水方便。等孙正家满头的汗粒子不再滴答,才拿出一张白纸,夹了一个刚出炉的烧饼过来。刚才骑猛了,就是歇了这么好一会子,汗下去了,心里也还是有些慌慌的,又喝了好几口茶水,重新发出了另一层汗,慢慢才有了些胃口。烧饼明显比以前又大了一圈,面粉食油并没有落价的趋势,孙正家也只能说老人太厚道了。他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跟老人聊得来,才被这样照顾,挺过意不去的。
老人倒不想白落这个人情,说给谁都是这样的,这么些年大家一直照顾他这个老头子的生意,挺感激大家的,最后干这几天就当是还大伙的情了。孙正家没想到也有和自己同样际遇的人,一问才知道县里准备扩建眼前这条细窄寂静的乡村公路,扩六十米,当做以后新城区的主干道。老人的生意主要靠三三两两过路的乡民,这一修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孙正家看见老人此刻聊天做事时眼睛上上下下总是不离自己这大大的烤炉,手也老不自觉的翻翻那一溜正散着香热的烧饼,就说:“没事,大爷!干了怎么些年,就当临时歇几天,路再宽不也总有修通的一天嘛!”
老人笑笑,说:“修好了,又是花池又是人行道,边上高楼大厦,哪儿还能干这个啊?”孙正家看看手推车上这黑漆漆的铁皮大烤炉,一想也是。这个光怪陆离的红尘世界里,一天似乎真的就像等于二十年一样的变化着,一切都那样金光闪闪,可很多事物却如露水似的近乎注定般要消亡。老人说不用操心他,儿子已经托关系在一个工地找了份看门的活儿。孙正家也就说,这是个好活儿,不劳心不费力的,年纪大了,那烤炉块大黑沉,也不合适。
只是老人却并没有像别人那样说他不再准备在土里刨食是好事,见他吃个烧饼都眼望虚处慢嚼难咽,就问他找到别的活儿了吗。普通人活着就得干活儿,或者说干活儿才能活着,可现今找活儿哪那么容易啊,像孙正家这个年纪,城里人都不容易找到工作,何况他这样一个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化没文化的老农民?这个年纪又是一个最尴尬的年纪,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都得靠着你。并非真的没有活儿,可在这个小县城,不挑不拣的活儿挣得少,给你干你也养不起家。挣得多的又基本都是出大力流大汗,就算你吃得下这个苦,老板也未必要你,人家又不是找不到小伙子。
孙正家昨天一整夜都盯着黑黑的天花板在想,自己这个人难道就真这么一无是处,活该被淘汰,活该成为这个社会的累赘吗?实际上,不提种地种菜这方面,他在村里公认也是个能人。在宣传“万元户”的时代,谁都羡慕又谁都不敢干的时候,村里很多事都是他第一个挑头的,土鳖蘑菇海狸鼠什么的他都养过。手也巧,打个衣柜砸个烟筒也什么都会。可以后这里就是市区,很多东西是不能做的,他在农村所熟悉的这一切都将必然远去。
其实,艰难也好,无助也好,都不可怕,人最可怕的是四顾茫然。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谜,现在它又像浓雾一样缠裹了你,让你没有了任何方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漂在人世这汪洋大海里。即便你再有本事再能扑腾,又往哪里去挣扎呢?
老人也知道他的日子还没着落,有办法谁还愁什么,就问:“这种地就真把你伤透了?真就再也不想种了?”
关于人们对职业的感情,有人觉得干一行爱一行,真的没有一点感情也不可能长时间从事某一种行业。但现在更多的人对职业是没有感情的,于是解释为正是因为时间长,才感受得更透彻,才会真正没有感情。总之这个世界在这些年里是越来越怪诞,越来越说不清楚。孙正家对土地就是这样,虽然他时时刻刻嘴里说的心里想的都是对耕种的厌倦,可摸爬滚打在这黄土里几十年,有时候梦里都在播着种摘着菜,而那梦也往往比别的梦更加安静更加平和,让人不想苏醒。至于跟人谈到儿子,他更是常常溢于言表,觉得自己只靠种菜,不拉饥荒不欠人情供养一个大学生,在农村几乎就算一个小小的奇迹。
见孙正家只不自觉地一棵一棵理着车里自己的菜,没有说话,老人把凳子往这边又挪了挪,“我说的这些可能你会笑话,不过你们这一辈人是真没有经过我们那时候。没有亲身经历过,你这辈子也不会明白老辈子人为什么把地看得这么重,你见过全大队的树叶连树皮都叫吃光了的时候吗?我家二伯临走之前,心里清清楚楚,可想哭都没劲哭出来。不怕你笑话,这几年我一天都没睡过安稳觉。你看东边这一片,以前一马平川全是庄稼,那麦子一黄就黄到山根底下,高粱一红红到山根底下,让人看着就舒服。现在,想看见一片大一点的绿都没有,哪儿都是楼。这地就是咱农民的靠山,以后万一出点问题,你有钱又能怎么样?家里有金山银山,也没有一把粮食实在。我们村这地也快收了,这是政策,没有法子。可现在能承包啊,我听说山里出去打工的多,地一片一片的没人愿意种。我这年龄是不行了,敢早十年,我就包他十几亩去了。你不一样,有手艺,你种的这茄子黄瓜,种地几十年的老把式也比不过你,你怎么就不去包点呢?”
其实,这年头说着不想怎样想着不想怎样,最后又老老实实干着的人多了,孙正家自己不就已经又干了这么些年吗?不干这个又能干什么?农民就是这个命,没有吃不了的苦耐不了的劳,你要说嫌苦嫌累,在别人眼中几乎就是一种不本分。孙正家不是没想过去包点地,他还特地去山里卖过一次菜实地看过。山里早已不比以前,本来水肥条件就不好,这些年又挖煤挖矿砍林炸山,水土几乎跑了个光,再也找不到一块水田。种菜一天也离不开水,在那里打一口井最少也得十几万,孙正家不敢想。倒是种些粮食靠天吃饭还能凑合,只是种少了划不来,多了,几十亩几百亩又依旧是他们这样的小门小户不敢想的。实际,不种菜也一样能卖菜,孙正家同样不是没想过,所有他敢想的生活他几乎都仔仔细细滤过一遍。只是虽说禁三轮车可能是暂时的,不过哪里都在收地,以后的闲人恐怕遍地都是,打算做点小生意卖蔬菜水果的肯定也少不了。经济现在又不好,菜又不停涨价,这两年已经能明显感觉卖不动了,到时候人再一多,一天估计也就只能剩下压马路了。
孙正家并不打算叫人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大男人让这点事就给难住了,便对老人说是儿子早不想让他干这行了,太辛苦。这话的确也是儿子经常提起的。不过儿子现在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孝心也就只能这样体现在语言上了。他准备这次把补偿款的大头都给儿子,买房当然是肯定不够,可也总是几万块钱,儿子有文化,拿这作个本钱也许能有个希望。这社会对他这样的人就是一个迷宫,而他又早没有了年轻时那股折腾劲儿,闯不动了,也没有什么资本再敢去闯。他打算实在想不到办法就去南方打工,别的也许不行,不过在外地来的一些工程队里,经常能见到六七十岁的人,人家都能干,你这样的还敢说老吗?
老人见他决意远离土地,不便再说什么,摇头感叹一番,也只好劝他不管怎么样,补下钱千万不敢像有的人那样乱花,老了知道后悔就迟了。
远处一些小店庄的人正忙着在地里赶种果树,筷子一样一根挨一根的插。老人一直眼睛淡淡地在注视,说种上就是为了毁,作孽啊。可眼下很多事情也就只能只顾眼前了。孙正家也不再去想那些太远的事,就跟老人聊这种树。当初刚开始传要收地的时候,东庄村里就有人种,之后听说县里吸取以前的教训,发了个文件,不管地里种什么,一律只按统一标准补。孙正家当时怕影响菜,没有跟风,不免庆幸,可后来见周边各村并不为所动,该种还种,又不觉忐忑。终究赚上几千块钱,也多买几斤粮食。其实,如果想种,现在也不算迟。大家早发明了快速种植法,树根一剪地里一插,一会儿就是一大片。老人说这没用,政策是你能扭得动的吗?孙正家也点头认同,不过他觉得至少小店庄不一样,不会吃亏。老人却没有他这份信心,说村里现在乱得很,之前那几个人已经分成了几拨儿,何况当时的结果是大家得利自己吃亏,一些人也早凉了心,不一定再出来了。
弱小总是盼望能站在强大的伞翼之下,农民就是这样,几乎从来总是把期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附近几个村子这次都在看这个曾经被县里点过名的小店庄,可孙正家忽然想到,小店庄就不是农民吗?老人也知道小店庄名声在外,大家都在盯着,见孙正家没说话,就说其实村里也有人在跑,毕竟是要把地全收走,就这一次了,世事难测,也许这次全村人都出来。
也的确,就这一次了,以后想当农民也当不成了。不过,老一辈人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并不觉得这有多大用,上次拆迁只不过是运气,这次也一样得看命。
县里似乎倒也并不是不重视小店庄,明显想把它放到最后。所以,大家盯着小店庄也就只剩一种心理作用了。等你地都让推干净了,小店庄就是再有变化,又有什么用?何况,人家就算先弄小店庄,给他们加了,就不给你们加,又能怎么样?这世界终究还得靠自己。
只是,自己靠得住吗?本来就人如草芥,农民又是这个世界最小的草芥。昨天晚上,孙定一他们几个人召集大伙在村口议论的时候,大家倒是信心很足,举出了天南海北一大堆媒体上的例子。觉得这个工程又没有审批文件又没有征地手续,只要都不签字,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实在不行就全村人背上干粮口袋去京城。情绪呢,也甚是激昂,年轻一些的火暴,说这不能像打发要饭的一样,给上几块钱就什么都不管了,没工作没粮食以后生活怎么办?老年人操心的是祖宗先人怎么办,都在地里埋着,祖祖辈辈活在这里几百几千年,就这么连根刨掉吗?至于自己百年之后葬身何处,则更是担心。老百姓确实什么都没用,脸都可以让拿走,可不是还有条命吗?
只是,每个人都这么说着,每个人却也都清楚自己那点信心那点情绪也就是在村里发发罢了。村里等着钱看病等着钱上学的人多了,他们能拖到几时?何况,还有一些人在公家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饭碗,他们又敢怎么样?没人签字是肯定做不到的。更不用说签字不过是一种形式,即便都不签就能挡住那野兽般的机器吗?没有几个人指望得上媒体,唯一剩下的路恐怕也只有去京城了,去京城啃干粮。
不过,这并不只是他们东庄明白,全天下谁不明白呢?可哪里都火星儿不断,这个世界就是不缺愿意去碰石头的鸡蛋。这也正是孙正家想不透的,就像老人,他虽然不停地劝孙正家你年纪还轻,不敢乱来,没用。自己却已经跟几个老伙伴商量好了,决定到时候要讨一个说法。孙正家问他,他也说不清想要什么说法,只说乡里要是想拿去自己种也算,可拿去又不是为了种地,说拿就拿,连个商量都没有,就跟拿自家东西一样,也太不把人当人了。
孙正家想,或许人骨子里就有一种东西就让人不自觉地去做一些没用的事吧?
他有些后悔今天出来卖菜了,村子里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孙定一他们肯定还在悄悄地跑,也不清楚去过他家没有,老婆也不来个电话,自己这时候了还在外边瞎转个什么劲?看了看车后的菜,摸着那熟悉了十几年的嫩滑,决定不卖了。就趁老人不注意,往烤炉旁边放了几斤菜,准备走。
也正是这时,手机响了,家里的号码大大地闪烁在屏幕上,一支八十年代的老歌轻轻地飘扬出来,铺满了四周那此刻还静悄悄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