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半,小帖串。这个风俗,芳村的人都知道。今年闰五月,容工夫,俊省的一颗心就稍稍放宽些。小帖的意思,就是喜帖子,这地方的人,凡当年娶新的人家,都要在六月里把喜帖子送到女方家,叫打帖子。这打帖子的事情可不简单。红红的喜帖子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票子,硬扎扎的票子。如今,票子之外,还添了很多名目,比方说,三金,比方说,手机,比方说,婚纱照。三金的意思,就是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特别要样儿的闺女家,还要添上金手镯。手机这东西,须得有。这时节,在乡下,有几个年轻人没有手机?还有婚纱照。小两口双双去县城,或者省城,捧回一个大相册来,一个村子的人都要传着看一看,评一评。爱显摆的,还要把其中最得意的,放大了,挂起来。这些钱从哪里来?当然是男方出。芳村的人们都说,老天爷,这年头儿,闺女金贵。谁家有俩小子,简直要把老子吃了。这话,俊省不爱听。俊省喜欢小子。俊省娘家没人。这地方,没人的意思,就是少男丁。很小的时候,俊省便在心里暗暗发了愿。就连嫁给进房,也是看中了刘家的院房大,兄弟稠。算起来,刘家是芳村的大姓,远族近支,覆盖了大半个村子。到了进房家这一支,更兴旺了。进房弟兄四个,进宅,进房,进院,进田。下面又是一群小子,只进田家有一个闺女,总算是变了变花样。在乡下,别的不论,单是红白事,院房大的人家,就显得格外排场,格外热闹,格外有脸面。俊省早计划好了,今年,兵子结婚,要好好地闹上一闹。兵子是老大,家里的头一宗事,总要有点样子才是。
早在年初,刚开春的时候,俊省就张罗开了。先是请村西的布袋爷看日子。看日子这事,最是要紧。布袋爷耳朵背,心却是亮的。他微阖着双眼,把一对新人的生辰八字细细算过了,查了书,还要请上一炷香,叩一叩,问一问。看好日子,接下来,就是订笼屉,请响器吹打,请厨,请押轿,请娶客。如今,虽说是不坐轿子,可照样得有押轿。押轿的,自然是男人。娶客呢,则是女人。这娶客有讲究。须得是全福的妇人,夫妇和睦,儿女双全,当然,最好还要容貌周正,有德行有口碑。辈分也要对。乡亲辈,胡乱论。可是在这一条上,一定不能乱,还是要仔细论一论。还有很要紧的一条,属相要合。跟谁合?当然是跟新人合。这就很难得。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俊省把芳村的女人们在脑里过筛子,一遍又一遍。除了这些,还有很多琐碎事。比方说,请管事。管事须得是村子里的能人,头脑活,账码清。请管事要谨慎。管事的嘴巴一松一紧,里头的出入就大了。俊省想好了,就请村长建业。建业能,又有身份,一句话掉地上,能砸出个坑。再比方说,雇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结婚都用汽车了。不像俊省他们那会儿,一队自行车,并不骑,只是推着,慢慢地从村子里走过。如今,乡下的汽车越来越多了,再不用到城里去花钱雇。俊省掰着指头算了算,村长家算一个,老迷糊二小子家算一个,宝印家算一个,统共需要八辆,足够了。俊省的意思,既是喜事,要红色的才好,才喜庆,可是,兵子说了,黑车好,黑车大气。兵子这话是在电话里说的。兵子在城里一个工地上做工。俊省拗不过小子,就用黑车。反正都要用红绿彩扮起来,倒也醒目。俊省盘算着,就依着芳村的例,管司机一顿酒饭,再每人塞给一条好烟。钱是不必的。乡里乡亲的,即便给,也未必好意思接。给什么烟呢?俊省拿不准,就把这事问进房。
怎么说呢,进房这个人,老实,本分,最没有主见,倒是种地的好把式。可是,如今,谁还把地当回事?小辛庄有一户人家,儿女都出息了,家里只剩下老两口。想雇一个人,俊省就让进房去了。活儿也不苦,无非是洒洒扫扫,侍弄一日三餐,还管吃,一个月下来,净挣五百。俊省觉得挺合算。进房却不乐意,每回把钱交给她的时候,就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俊省不理他,她最知道男人的心思。无非自忖一个大汉们家,给人家当老妈子,供人家呼来喝去地使唤,心里不好受。可是,除了这个,他还能干些啥?五十多岁的人了,腿脚又不好,总不见得像脏人他们那样,去城里给人家卖苦力吧。这样多好。家里外头,两不误。月月有活钱。俊省算了算,一个月五百,一年下来,六千,三金的钱,就够了。俊省的小算盘一响,心里就止不住地欢喜。一欢喜,就想跟进房念一念。有一回,俊省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进房脾气倔,保不齐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还有一条,俊省心里清楚。进房腿脚不好,是那年工地上落下的毛病。寒冬腊月,给人家踩泥,雨靴倒是穿了的,可那一年有多冷!北风小刀子似的,割人的脸。寒气逼入骨头缝里,从此落下个老寒腿。进房心里恼火。在乡下,五十多岁,离养老还早着哩。脏人他们,干劲多足!不像他,只能拖着病腿,在人家干些女人家的活计。俊省知道他的心事,话头上就格外的小心。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里里外外,都是俊省一个人张罗了。顶多,问进房一句,也是模棱两可的意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俊省努力想了想,到底是想不起来了。
有时候,俊省心里也感到委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般光景。建业的媳妇,香钗,是同自己一块儿穿开裆裤长大的,如今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直是差得没了远近。凭什么?还不是凭着人家是建业媳妇,人家的男人是一村之长,芳村的土皇上。俊省长得好模样,人又机灵,很小的时候,一帮孩子在槐树下玩泥巴,村西相面的文焕爷就说了,这孩子,长大了有饭吃——看那鼻子长的——当时,这帮孩子中也一定有香钗。如今,文焕爷早就过世了,可是俊省有时候会想起他多年前的那句话,心里不觉叹一声,暗暗埋怨文焕爷的眼光。然而,埋怨归埋怨,俊省转念一想,也就把自己劝开了。香钗好是好,高楼大院子,盖得铁桶一般,可偏就生了两个丫头片子,大家大业的,硬是膝下凄惶。为这个,香钗嘴上不说,背地里,去了多少趟医院,喝了多少苦药汤?看来,老天爷到底是公平的。给了你这一样,就拿走你那一样。圆满。人世间,哪里能够有圆满?
过了端午节,两场热风,麦子就黄透了。如今,麦收也容易,都是机器,轰隆隆一趟开过去,就剩下直接拿布袋装麦粒子了。哪像当年。当年,过一个麦天,简直能让人脱一层皮。这一天,俊省在自家房顶上晒麦,阳光从树缝里落下来,落在麦子上,斑斑点点,一跳一跳的。这时节,家家户户的房子上,都晒满了新麦,一片一片的黄,散发出好闻的香味。俊省冲着太阳眯了半天眼,很痛快地打了一个喷嚏。她仿佛闻到了蒸馒头的微甜,还有新出锅的烙饼的焦香,她寻思着,这两天,一定要去老苦瓜家的机子上出半袋子麦仁。新麦,出麦仁最好。把外面的壳子脱去了,只剩下里面的仁。煮麦仁饭,抓一把豇豆,抓一把麻豆,再抓一把赤小豆,那才叫好吃。俊省知道,进房最爱这一口。孩子们就不大热心,尤其是庆子,说还是大米饭好。庆子在县城念高中。俊省的意思,这两个小子,家里一个,外头一个,正合适。要是庆子也在家里,从盖房到娶亲,加上以后的满月酒,没有十几万,走不下来。兵子这边的债台刚垒起来,又该轮到庆子了。这后半辈子,要稍稍松一口气,也是万难。正胡思乱想,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是小敬。小敬是二震媳妇,正拿了一个筢子,哗啦哗啦筢麦子。俊省说,今儿天不错,火爆爆的大日头,再有个三两天,这麦子就该干透了。小敬说,可不是,这大日头。小敬说快了啊,这有了日子,梭一样,真快。俊省说可不,眼瞅着就逼到跟前了。小敬一只手拿筢子,一只手屈指算了算,哎呀,闰五月,要不是闰五月,这会子,该打帖子了吧。俊省说,可不,今年闰五月。俊省问小敬知不知道行情,这地方,一年一个样儿,得先打听清楚了。小敬是芳村有名的广播喇叭,消息顶灵通。小敬说,上年是一万,大家都这么走着呢。今年么,就不一定了。今年宝印的小子过事。宝印是谁?那还不得好好闹一闹。俊省抓起一把麦子,让它们慢慢从手指缝里漏下来。宝印是包工头,兵子就在他的手下干活。俊省拿手掌把麦子一点一点摊平了,没有说话。小敬说,宝印早发话了,十八辆奔驰,整个胡同,红地毯铺地,一直铺到大街上来。请县城同福居的大厨掌勺,城里乐团的吹打。宝印说了,上席的都是客。到时候,还不知道排场有多大。俊省把手边的麦子一点一点摊平了,越摊越薄,越摊越薄。宝印还说了,帖子嘛,尽着女方要。依我看,今年,这个数,恐怕都不止。小敬伸出两个指头,在眼前晃了晃。俊省心里咯噔一下子,背上就出了一层细汗,痒梭梭的难受。小敬说,也该着今年办事的人家倒霉。宝印这么一闹,大家跟在屁股后面,跑掉鞋子也撵不上。小敬说没有这么行的,这世道。俊省捏起一颗麦粒,放在上下齿之间,试探着咬了一下,喀吧一声,就两半了,这大日头,真是厉害。俊省把两只手掌拍了拍,细的尘土纷纷扬扬飞起来。宝印这家伙,牛气烘烘的,这家伙,恨,这家伙。小敬一连说了几个这家伙,口气里说不清是怨恨,还是羡慕。宝印这家伙——小敬忽然把嗓门压低了,这家伙,和大眼媳妇靠着呢。俊省说谁?大眼媳妇?不是小茅子媳妇吗?小敬扑哧一声笑了,说人家是土财主,顺手掐个花花草草的,还不是寻常?还不是轻易?钱这东西,谁还怕扎手?俊省就不说话了。院子里,有谁在喊,小敬,小敬——小敬应着,爬着梯子下去了。太阳越来越热了,蝉躲在树叶里,拼命地唱着。俊省看着一片一片的新麦,发了一会子呆。一只花媳妇飞过来,停在她的手背上,红地黑点的身子,两根须子一颤一颤的,忽然,翅子一张,又飞走了。
吃过饭,俊省就歪在炕上。电扇嗡嗡地摇晃着脑袋,把身边的被单子吹得一掀一掀,直蹭她的脸。珠串的帘子被风戏弄着,簌簌地响。宝印。她怎么不知道宝印。当年,宝印家托了人来俊省家提亲,被回绝了。爹的意思,宝印倒是个机灵孩子,只是,家里人口单薄了一些。宝印是独子,上面一个姐姐,嫁到了小辛庄。俊省很记得,有一回,从田里薅草回来,在村东的那条坝上,她被宝印拦住了。宝印说,我在这里,等你半晌了。俊省呢,因为有提亲那回事,见了宝印,总是绕道走。这一回,眼看着绕不过了,就低了头,听他说话。宝印说,你——不同意?俊省吓一跳,她万想不到,宝印会这样开门见山地问她。宝印说,那——你嫌我啥?俊省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尴尬了。宝印说,俊省,我,我,你——你会后悔的——俊省呆了一时,扭身就跑了。夕阳在天边很热烈地燃烧着,整个村子笼罩在绯红色的霞光中。多少年了,俊省从来不曾回忆起那个黄昏。今天,这是怎么了?其实,当初兵子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多想。这些年,宝印从芳村带走了多少人,一茬又一茬,兵子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兵子凭着自己的双手吃饭,又不是仰仗着他宝印的施舍。兵子倒是常常在电话里提起来,老板长,老板短,言语间充满了敬和惧。老板指的就是宝印。宝印的小子,民民,跟着他爹干,俨然是二把交椅。民民和兵子同岁。一样的孩子,不一样的命。一个天天吃香喝辣,一个整日里黑汗白流。俊省想起了宝印的那句话,心头忽然就莫名地躁起来。
傍晚的时候,进房回来了。车铃铛一路响着,一直骑进院子里。俊省在饭棚里炒菜,听到铃铛唱,她知道这是发工资了。可是俊省不抬头,只作听不见。进房骑在车子上,一腿支地,看着厨房里热气腾腾的媳妇,摇了一会铃铛,就止住了,把车支好,立在门口,两只手撑着门框。俊省自顾埋头炒菜。油锅沙沙响着,俊省的铲子上下翻飞,又灵巧,又有法度。进房讨个没脸,就去舀水,洗手。这边俊省已经把炒菜装进盘子里,另一只锅也揭开了盖子,白色的蒸汽一下子就弥漫开来。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鸡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百无聊赖的样子。一条丝瓜从小敬家的墙头上爬过来,探头探脑。进房说,发工资了。俊省说嗯。进房说,那老两口,真会享福。俊省说噢。进房说,孩子们也孝顺。进房说小子给安了空调,闺女给买的冰箱。俊省说,那还是有钱。没有钱,咋孝顺?进房说,听说,小子在城里当干部,闺女也不差,婆家是城里人。俊省不说话。进房说,老两口,真会享福。俊省还是不说话。进房说,怎么了,你这是?看这脸拉得。俊省一下子就爆发了,把碗当的一下顿在桌上,说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人家享福,人家享福是人家命好,上辈子修来的,我受罪也是自找的,活该受罪。进房说怎么了嘛这是,这说着说着就——说闲篇哩。俊省说,说闲篇,我可没有心思说闲篇,自己的苦咸,自己清楚。眼瞅着进六月了,帖子的事,我横竖是不管了。进房这才知道事情的由头,说不是说好了吗?他大姨,小姨,我大哥,还有进田他们,大家伙儿凑一凑。俊省哇的一声就哭开了,要借你去借,这手心朝上的滋味,我算是尝够了。进房说你看你,你看你——俊省说,刘进房,嫁给你,我算是瞎了眼——我的命,好苦哇——
这地方的人,一年里,除了年节,还有好几个庙。三月庙,六月庙,十月庙。庙呢,就是庙会的意思。乡下人,少欢娱,却是喜热闹。正好趁了这庙会,好好热闹一番。这六月庙,就在六月初一。六月里,田里的夏庄稼都收完了,进了仓。玉米苗子蹿起来了,棉田也粉粉白白地开了花,红薯,花生,静悄悄地绿着,在大太阳底下,藏在泥土里,憋足了劲,只等秋天的时候,让人们大吃一惊。节令马上就数伏了。节令不饶人。数了伏,天就真的热起来了。头伏,二伏,三伏。三伏不了秋来到。眼瞅着,地里的秋庄稼就起来了。这时节,忙了一季的人们,也该偷闲歇一歇了。六月庙,家家户户都烧香,请神。这一回请的是谷神,还有龙王。女人们梳了头,净了手,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心里悄悄许下愿。谷神管的是五谷丰登,龙王管的是风调雨顺,乡下人,年年月月,祖祖辈辈,盼的不就是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如今,女人们许的愿就多了,多得连她们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就只有藏在心里。藏在心里,别人就看不见了。这几天,俊省忙得团团转。烧香,请神,最要紧的,是要把人家女方请过来,看戏。这地方的六月庙,总要唱几天大戏。城里的戏班子,那才叫戏班子。穿戴披挂起来,台子上一个亮相,不等开口,就赢得个满堂彩。都是这地方的传统剧目,《打金枝》,《辕门斩子》,人们百听不厌。这时候,定了亲的人家,就要把没过门的媳妇请过来,看戏。说是看戏,其实,就是要让人家过来探一探,探一探家底子的厚薄。好酒好饭自然是少不了的,更要紧的,是临走时悄悄塞给人家的那一封红包。往往是,六月庙一过,是非就生出来了。有人哭,有人笑,还有的,因此断送了一门好姻缘。这些天,俊省格外地忙碌,格外地劳心。怎么说呢,俊省这个人,心性儿高,爱脸面,这个时候,决不能让人家挑出半分不是。俊省把屋里屋外都收拾得清清爽爽,割了肉,剁馅子,炸丸子,煎豆腐,蒸供。这后一样,是有讲究的。芳村的女人,谁不会蒸供?新麦刚下来,新面粉香喷喷的,女人们拿新面粉蒸各色各样的面食,鸡,鱼,猪头,面三牲,莲花卷,出锅的时候,统统点上红红的胭脂,热腾腾摆在那里,粉白脂红,那才叫好看。俊省还特意让进房刮了胡子,换了件新背心。她自己呢,也去三子家的理发馆理了发,穿上那件小黄格子布衫。俊省家里家外打量了一番,略略松了口气。只是,还有一样。既是人家女方要上门,按理说,无论如何,兵子该回来一趟。俊省盘算着,帖子的事,也该问一问兵子。
这天,吃罢晚饭,俊省就去见礼家打电话。见礼是老迷糊家二小子,论起来,还是本家。俊省家里没装电话,有事,就到见礼家打。傍晚的乡村,显得格外静谧。风从田野深处吹过来,湿润润的,夹带着一股庄稼汁水的腥气。这个时辰,见礼一家子肯定在吃饭,这样最好,她正好可以躲在北屋里,跟兵子说几句体己话。俊省想好了,她得跟兵子说一说六月庙的事,主要是那一封红包。还有,这一封红包,由兵子回来塞给人家,顶合适。小儿女们,什么话都好说一些。更要紧的一件事,是打帖子。眼瞅着进了六月,可不能让人家挑了礼。俊省的意思,最好先趁这个六月庙,探一探人家的口风。这些,都离不开兵子。正想着,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待细一看,竟是宝印。俊省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宝印嘴里叼着一颗烟,问吃了?俊省说吃了。宝印说,去哪儿?俊省说串个门儿。宝印顿了顿,说噢,这天热的,真热。俊省说是啊,真热。宝印说,兵子的日子,腊月里?俊省说腊月十六。宝印说,好日子。正跟民民碰着。俊省一惊,问民民也腊月十六?宝印说可不是,真是个好日子。俊省心里忽然像塞了一团麻,乱糟糟的。宝印说,你,还好吧?俊省说,挺好。俊省想什么意思,宝印你是想看我的笑话了。宝印说,进房他,干得还顺心吧,我是说在小辛庄。俊省说那还能不顺心?顺心。宝印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看着那一个个青白的烟圈一点一点凌乱起来,终于消失了。俊省刚想走开,听见宝印说,兵子在我手里,你放一百个心。俊省就立住了,等着宝印的下文。宝印深深吸了一口烟,却不说了。俊省只好说,这孩子实在,就是脾气倔,你多担待。宝印就笑了,这还用说?我看着他长大,这还用说?在我眼里,兵子和民民一样。俊省脸上就窘了一下,她想起了当年宝印那句话。宝印把烟屁股扔地上,拿脚尖使劲一碾,说,我正思谋着,把兵子的活儿调一调。孩子家,筋骨嫩,出苦力的活,怕把身子努伤了。俊省心里颤悠了一下,脸上不动声色,一双耳朵却支起来。宝印却不说了。墙根底下,草丛里,不知什么虫子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还有蝉,躲在树上,嘶呀,嘶呀,嘶呀,嘶呀,叫得人心烦意乱。俊省立在那里,正踌躇着去留,只听宝印的手机唱了起来,宝印从腰间把手机摘下来,对着手机讲话。喂?哦,这件事,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让老孙处理。事事都找我,我长着几个脑袋?少啰嗦,赶紧去办。挂上电话,宝印皱着眉说,这帮人,都是吃粮不管事的。宝印说几个工程,摊子铺得太大了,劳心。俊省看了一眼宝印的手机,心里就动了一下,她说,那啥,我正要去给兵子打电话呢,看他能不能抽空回来一趟,快六月庙了。宝印说怎么不能?回来,让孩子回来。这是大事。宝印说耽误一点工算啥?孩子一辈子的大事。说着就低头拨手机,把手机在耳朵边听了一会,说找兵子,对,就是兵子,还有哪个兵子?芳村的兵子嘛。好,快去。俊省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宝印的手机,那上面有一个红灯一闪一闪,很好看。宝印对着手机喂了一句,说,兵子,兵子吗?六月庙,你回来一趟,对,回村里。活不要紧。不要光想着活,该想想你的大事了。兵子,你等着,你听谁跟你说话。俊省紧张地盯着递过来的手机,看宝印冲她挤挤眼,就犹犹疑疑接过来,叫了一声兵子,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兵子在那头喂喂地叫着,俊省只觉得嘴唇干燥得厉害,手掌心里却是汗涔涔的,对着手机说,兵子,我是你娘——
六月庙,说到就到了。村子里,真仿佛过节一样,到处都是喜洋洋的。进入头伏了,太阳越来越烈,像本地烧,两口下去,胸口就热辣辣的,头脑就晕乎乎的,整个人呢,就轻飘飘地飞起来了。六月庙前的芳村,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发酵了,带着一丝微甜,一丝微酸,让人莫名地兴奋和渴盼。戏台子也搭起来了,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披红挂绿,上面是高高敞敞的凉棚。这地方的人,几乎个个都是戏迷。河北梆子,丝弦,不论老少,都能随口来上两嗓子。这些天,人们都议论着,这一回,县里的赛嫦娥一定要来,赛嫦娥,人家那扮相,那身段,那嗓子,简直是,简直是——说话的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就动了粗口,说简直是——他二奶奶的。人们就笑了。说什么是角儿?人家那才是角儿。台上一站,一个眼风,台下立时鸦雀无声。这时候,不论你在哪个角落,都能感觉到,人家的眼风是扫到你了,人家赛嫦娥看见你了。娘的。什么是角儿!
一大早,俊省趁凉快,去赶了一趟集。俊省买了香纸。香纸这东西,不能买早了,伏天里,最易吸潮气,吸了潮气,就不好了。这地方,管专门烧香请神的人叫做“识破”。“识破”可不是一般的凡人。在乡下,逢初一十五,女人们少不得要在神前拜一拜,即便是吃顿饺子,也要盛了头一碗,供在神前。为的是图个吉祥如意。“识破”就不同了。“识破”都是沾了神灵仙气的人,他们能够领会神旨,甚至,直接跟神灵对话。乡村里,有了灾病坎坷,总要请“识破”叩一叩,破一破。“识破”都会看香火。香点燃了,“识破”跪着,看香火燃烧的走势。有时欢快,有时沉闷,也有时,忽然就霍地烧了半边,剩下另一半,突兀地沉默着。这时候,“识破”就开口了,说,这是东南方向,有说法了。因此上,俊省知道,香纸这东西,最不能受潮,受了潮,就不好了。六月庙,俊省是想请“识破”问一问。问什么呢,俊省心里计划着,就问一问家道,问一问光景,还要问一问兵子的亲事。怎么说呢,直到这个时候,俊省还是悬着一颗心。六月半,这第一道关坎儿,还不知道该如何迈过呢。俊省叹了一口气,把香纸收好。篮子里东西还多。二斤鸡蛋。等兵子回来,得补一补,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苦了孩子。二斤五花肉。肉卤子面,兵子一口气能吃三大碗。这些,都得放到老迷糊家,老迷糊家里有冰箱。天热,可不能糟蹋了东西。俊省还买了绿豆粉。往常,一到伏天,俊省都要搅凉粉。在芳村,俊省的凉粉搅得最地道。凉粉搅好了,用冰凉的井水镇上,吃的时候,浇上调好的汁儿,蒜要多多地放,还有醋,还有辣椒,还有芫荽,吃一口,那才叫过瘾。两个孩子都爱吃。只是,如今,没有井水了,都是自来水,又没有冰箱,俊省就只好一遍一遍地换水。水愈来愈热,粉就一点一点凉下来了。庆子的补习班还要五六天,俊省掐着指头算一算,还是兵子回来得早。宝印说了,活儿有什么要紧?这是大事。可兵子还是要等到月底才回来。小子是怕误了工,怕误了工要扣钱。兵子的心思,俊省怎么不懂?俊省叹了口气,看着院子里一铁丝的衣裳,在风中飘飘扬扬。
晌午,俊省收拾完,刚歪在床上,小敬挑帘子进了屋。俊省让她坐,起身把电扇调快了一挡。两个人扯了一会子闲话,小敬说,帖子的事,人们都看着宝印呢。俊省说噢。小敬说,宝印这家伙!宝印这家伙不出手,人们就都等着。俊省说,可不。小敬说,宝印这家伙!这家伙!俊省想起那天宝印的样子,像一头豹子,真是凶猛,让人害怕,又让人欢喜。就那样把她抵在老槐树上,粗糙的树皮,把她硌得生疼。树上的露水摇晃下来了,还有蝉声,落了他们一身一脸。宝印在她耳朵边,热热地叫她,小省小省小省小省。一天的星星都黯淡下来,月亮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后来的事,俊省都记不起来了。俊省只记得宝印那一句话。宝印说,兵子的事,你放心——放心好了。小敬说,宝印这家伙!这个宝印!你,怎么了?俊省这才省过来,知道自己是走神了,忙说,有点困——昨夜里一只蚊子,闹了半宿。小敬说蚊子?是只大蚊子吧。俊省骂了一句,小敬就嘎嘎笑了。屋子里寂寂的,电扇嗡嗡叫着,把墙上的月份牌吹得簌簌响,一张一张掀起来,红的字,绿的字,黑的字。日子飞快,眨眼间,六月庙就到了。
三十这一天,俊省起了个大早。进房已经走了,他得赶着去给人家做早饭。俊省把瓮接满水,浇了菜,泼了院子,把香纸供享装进篮子里,打算去村南别扭家。别扭媳妇是个“识破”,方圆几十里名声很响。晚上,兵子就要回来了。俊省想请“识破”问一问。这事,得瞒着兵子。青皮小子,嘴上没毛,倘若说了什么话,冲撞了仙家,就不好了。乡村的早晨,太阳刚刚露头,就按捺不住了。风里倒是有些凉意,悠悠地吹过来,脸上,胳膊上,绒毛都微微抖动着,痒簌簌的,很适意了。远处的田野,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青雾,风一吹,就恍惚了。遥遥的,偶尔有一声鸡啼,少顷,又沉寂下来。俊省心里高兴起来。走到建业家门口的时候,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俊省想,这个香钗,起得倒早。忽然,听见有人说兵子。俊省就停下脚步,在墙外边立住了。
谁知道就那么寸?狗日的。建业骂道。一下子仨!活蹦乱跳的小子!狗日的!香钗说,命,命里该。香钗说可惜了的,看俊省这命!兵子都要娶媳妇了。建业说,狗日的!狗日的宝印。钻到钱眼里了!狗日的!
俊省立在墙外面,整个人都傻了。兵子!兵子!她拼尽全身的力气,竟然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兵子!兵子!她想挪动脚步,却忽然眼前一黑,身子就软下去了。
天真热。明天,就是六月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