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那不知别人如何,对许多不能做不可做的事情,他反倒常有不妨一试的欲望——也不敢冒大不韪,分寸还是能掌握的,就像顽皮的孩子,背着父母玩点小把戏。
比如他所住的小区,不让车随便出入。真有东西需要车运送,进大门的时候,保安总忘不了叮嘱一声,送了东西快点出来啊。夜里盯得更紧,生怕你进去把车一停就没了下落。于是,有时会盘问你几号楼几单元几零几,未必真找你,总是给你一些心理上的压力。
有一次,外面实在没有地方停车了,林那就想混进小区停一晚上,里面毕竟那么多空地啊。
保安像平素一样问了林那住址,多长时间能出来。林那告他一个假楼号,说半个小时吧。进去后,林那就停车上楼,换了睡衣,不打算再下来。心里却总是有点不安,想自己藐视人家的权威,如果人家生了气,自然会对你有所惩戒。保安又不是什么正规军,说不定会使些下三滥手段,比如给你的轮胎放气,砸你的车窗玻璃,在你锃亮的车漆上划两个道道。一边铁了心,一边又惴惴不安,于是临睡前,不嫌麻烦穿着睡衣到楼下查看了两次。晚上,还噩梦连连。醒来回想,却梦境模糊,总之车肯定是被人砸坏了,老婆为此一番埋怨。
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下楼,车完好无损!出门时还忐忑,怕保安纠缠。一打喇叭,嘿,大门开了。
第二天晚上,计划如法炮制。还好,换了保安,不是昨晚那个。问做什么?林那习惯性地扶一下眼镜,说后备箱一车东西,得进去。问多长时间?林那说立马。结果保安变了脸:昨晚说一会儿就出来,怎么整整停了一晚上?哇,换了人都没瞒过!林那有点汗颜,撒谎说车发动不着了。保安说你就骗吧,打开后备箱看看有什么东西?林那假装生了气,厉声说这还骗你不成吗?你们保安不就是为业主服务吗?还补了一句,你要能给我拎进去,车就不进去了!软不得,更硬不得,保安只好隔着车窗用右手食指点戳着林那说:好,再信你一次,送完东西立马出来啊。林那装作不屑理他,进门的时候,还煞有介事地嘀咕一声:真是的!
车进去绕了个圈,便出来了。
2
林那的老婆杜琴,是个银行白领,就是隔着防弹玻璃坐在柜台后面帮人存钱取钱的那种。工作很忙,挣钱也多。
杜琴模样还可以,就是有点冷,不苟言笑,在家也是,出外也是。她这副面容,多少让自己有点吃亏。因为银行规定,办完每笔业务,都要求客户对服务态度按钮打分。按钮摆在柜台前,电子的,三个键:满意、比较满意、不满意。每项折合成相应的分数,月底考核,杜琴的得分就总是不高。其实她业务娴熟,干活老快,单位公认的技术能手,受影响的就是她那张冷冰冰似乎总没好气的脸。
于是回家便有牢骚,说别的同事,办笔业务就像老牛拉破车,吱吱呀呀老半天,光会笑顶屁用?然后说顾客不识好歹,你是来办事还是来买春?再说公司,干嘛要搞这些虚华的东西,弄得人良莠不分。
林那说,你就不能试着笑笑吗?好,现在看着我,面对我做起,来,笑……杜琴翻了一下白眼,照例没有笑容。
林那想,换谁做老婆,这个时候都该有笑容的。
杜琴每天上班很早。整个城市,最早站在单位门口做广播操的,就是她们银行这帮人。每天下班又很晚,得盘点,结算,不能有半毛钱的错讹。这样她挺疲惫的,再加上她的表情和一年四季严整的工服,简直让人觉得神圣不可侵犯,弄得林那和她开个玩笑都不敢,更别说乘机强行搞点夫妻间的小勾当了。
这些还不说,每逢林那对什么事情起了热情说给杜琴,杜琴也不吭声,就那么冷冷地看他一眼,或者自顾做自己的事情,至多说个你随便吧,弄得林那心底刚升腾起的火焰瞬间就被扑灭了。
她每天都在坐,坐得腰椎都有毛病了。腰椎有毛病她倒不在乎,只是有时扭头照着镜子抱怨说,看,越坐越胖了。
林那瞟她一眼,想,她原先身材是挺好的,现在线条真的有点模糊了。
3
林那有时挺自得的,他挣钱虽没老婆多,但也不少。关键是,他上班基本没什么事,钱就像白挣。老婆每天手脑不停,至今却仍然是个小职员。林那没事干,却混了个小领导。混成小领导后,更没事可干了,每天就在办公室上上网,聊聊天,看看报纸喝喝水什么的。
林那穿衣服挺讲究,一件衣服一次在身上决不呆够三天。杜琴老是无端心烦,有时无处发泄,看到他换衣服便嘟哝:咱家反了个了,穿衣镜是给你准备的。
林那不理杜琴,依旧我行我素,因为他这种做派有人夸赞。最能夸赞他的是孙凌,孙凌不止一次说,我就喜欢林处长你这股儒雅劲儿,总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斯斯文文的。
孙凌是林那同事,办公室与他一墙之隔。
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自不必言。要说这个斯斯文文,可能是由于林那戴一副金边眼镜。人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同。杜琴就看不惯林那戴金边眼镜,认为戴金边眼镜显得虚伪,说一个男人家,那么道貌岸然干什么?还补一句,充知识分子!林那反驳,好歹大学毕业吧,充又怎么了?何况,文盲也有戴眼镜的啊!
主张林那戴金边眼镜,是白小薇的主意。白小薇是光明眼镜店的导购。这些年,林那配眼镜一直在那儿。不配眼镜,闲的时候,也偶尔过去坐坐。白小薇相貌可人,高挑个儿,细细的眼,弯弯的眉,一笑楚楚动人。
更让他心动的,是那举手投足间的眼波流转,这是杜琴最最缺乏的。
林那下班经过她们眼镜店,隔着玻璃门就能看见她忙不忙。如果她在闲坐,林那就推门进去陪她聊会儿天。每逢见到林那,白小薇总是一副欣喜模样:林哥,来了啊,我给你倒水。让人熨熨帖帖的,真好。有时林那出差,也会给白小薇带一些不值钱但好看的小玩意儿,搞得小姑娘心花怒放。就是她最先说林那戴金边眼镜显气质,林那嘴上说男人谈什么气质不气质,心下还是欢喜,便听从她的建议,金边眼镜就这么一直戴下去了。
林那和白小薇这么熟稔,说到底归功于杜琴。一副眼镜,总要戴一两年,两三年吧。可就怪了,林那刚在光明眼镜店配好眼镜第二天,杜琴就一屁股把林那的眼镜坐得不成个样子。当时还起了争吵,林那说,你也近视啊?杜琴还口,眼镜是往床上放的吗?
于是,林那就蹙着眼睛摸索着一路到眼镜店,让白小薇给他修。
不出一周,一次林那闭目养神的时候,随手把眼镜放在沙发上,又让杜琴给一屁股坐瘪了。
这次没有吵。而且,难得让杜琴扑哧笑了一声:叫你戴金边眼镜,黑边的我能看不清吗?
林那没好气,你还会笑啊?心里想,就戴金边的,气死你!
第二天,白小薇也哈哈大笑。这样,一来加二去,林那和白小薇就熟了。
面对这么漂亮的姑娘,林那偶尔也动动男人的小心思,当然只是在心里。毕竟两人身份地位悬殊,林那可不想闹假成真覆水难收,无非就是无聊时说说话逗逗趣罢了。时间还不会长,一则上下班路上,林那不能久坐;二则说不定刚起个话头,就有顾客推门进来了,白小薇就得放下林那去接待。
但白小薇对林那很用心,三天两头给林那清洗眼镜、换鼻夹、送眼镜布什么的,有时还拿出姑娘们常给自己准备的小零食让林那吃。
一次中午下班,他路过眼镜店,突然心血来潮,便逗白小薇:中午请你吃饭吧。白小薇先是眼睛放出光来,随后又沮丧地说,现在不行啊,得看店呢。然后又怯怯地问,晚上不好吗?林那笑笑:晚上得回家陪你嫂子呢。
白小薇嘟一下嘴,不吭声了。
4
每次从白小薇那里出来,林那总会有点怅然若失的小忧伤。和白小薇只能是这个样子,不敢再深一步。何况人家还没结婚,一旦被缠上,那可如何收拾!
可她那弯弯笑笑的眉眼,总让林那由此及彼,浮想联翩。
林那对这些事还是拎得清的。就像吃饭,辣椒酱再爽口,也不能当主食。但辣椒酱,有时的确能刺激人的食欲。现在,林那的那种小欲望,就像吃饭时盯着辣椒酱,心里痒痒的。
林那把认识的女性,从同学到同事,在脑海里搜索排列了一遍,然后一个个排除。到孙凌的时候,不愿意再往下排了。
林那也知道,婚姻幸福的前提是感情上对爱人忠贞不渝。然而,念头即起,他就欲罢不能了。就像往小区里停车一样,他只想试上一试。
林那想,只是试上一试,成就成,不成就算。
林那又想,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不都这样吗?
林那还想,谁让你杜琴对我那副样子的?
这样,林那的思想开了小差。而且,小差的指向明确,就是孙凌。在林那看来,孙凌具备了一个现代女性应该具备的全部优点:知性、漂亮、大方,着衣得体,举止优雅,待人亲和。全部加在一起,表现为唯有少妇才具有的独特韵味。对,就是韵味——按说杜琴也算漂亮的,可缺少的就是这种韵味。相形之下,白小薇都黯然失色了,毕竟嫩那么一点儿。
林那当即行动,他从来就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林那三十五岁,结婚十年,小有积蓄,微有地位,儿子健康聪明。老婆虽冷,却也和顺,按说,他不该有什么不满足的。但他的性格,他的心智框架,他的际遇和由此导致的认识,让他勉强给自己准备了移情别恋的借口。这种借口,犹如春风,让他空虚荒芜的心灵莠草丛生。所以,他不避危险,饶有心机地对孙凌展开了那种暧昧的爱情攻势。之所以暧昧,是因为前有诱惑,后有担心,双方势均力敌。表现在行动上,那种攻势便成了说真不真,说假不假,正好契合欲望,又掩人耳目。
5
孙凌小林那四岁,也已结婚。和林那相比,她的婚姻却真有状况,因为她曾经把老公捉奸在床。像几乎所有老婆一样,孙凌选择了忍让。委曲求全,全的只是婚姻的形式。在内心,孙凌早已和曾经属于她的他划开了距离。划开距离还有恨,这种恨遇到合适的土壤,便会培育成为曾经在老公身上出现也是她一度最为鄙视的东西。
不同的是,轮到自己,她早已准备了一个一旦暴露便能抛出的貌似有理的口实:谁让你先?
她脑瓜子很灵,林那的那点心思,她一猜就明——其实这种事情,笨人也会变得聪明——何况,她觉得这个男人还不错。
问题在于,曾经的伤害还在心头盘旋,无论准备好的口实是如何堂皇,道德之剑却不时横在眼前,所以表现在行动上,便成了左右矛盾欲迎还拒。
于是,林那和孙凌同台唱歌,却节拍不一。虽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在事情最后的预期上却正好相反。对于林那来说,似乎想迅速完成全部进程,然后功成身退,拉长战线毕竟太过冒险。孙凌却不同,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暧昧的过程,所以节奏再缓一点也不失为一桩好事,自己又不损失什么。还有,林那毕竟有所顾忌,便如撒尿,在厕所撒尿就心安理得,在街头撒尿就得遮遮掩掩。这就更增加了林那加快爱情进程的决心。
和孙凌有了牵扯之后,林那就庆幸和老婆不在一个单位。两口子在一个单位的太多了,林那他们单位就有好几对。风吹草动,水落石出,彼此一清二楚,太透明了。这种透明有时对婚姻不是一桩好事。
6
那年春天,林那萌生别种欲望,转眼,夏天就到了。
整个春天,他们之间的牵扯简略概括,就是一起在林那办公室聊过几次天,上班时间打着办事的名义溜到咖啡厅喝过一次咖啡。两人都不敢肆无忌惮,都准时上班,按时回家。
当然,也有一些可喜的进展。一次,孙凌在林那办公室聊天,聊到命相,林那不失时机地拉起孙凌的手帮她看掌纹。孙凌亦解风情,在看完掌纹后,没有及时把自己涂着彩甲的纤纤小手从林那的手里挣脱出来。
两人就那样牵着手过了好久。
生怕第三个人闯进来,两人的手心都微微有了汗珠。
林那想,这是里程碑——这种里程碑式的事件,要定期发生。没机会,就得创造机会。
像所有爱情的共同程式一样,林那下一个目标是拥抱。当“拥抱”这个词语涌上心头时,林那叹了口气,自从孩子出生后,就再没和杜琴拥抱过了,更别说接吻。有时林那有了欲望,杜琴总是推三阻四的。
不让就算了,还用那种冷冷的嘲讽的目光看着他,看得他一脸坏笑再挂不住,像怀了什么鬼胎似的。
唉。
和牵手相比,拥抱的阻力太大了。虽然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林那始终盘算怎样实现这个目标,但横亘于他们之间的那种微妙氛围,让他始终下不了伸出双臂的决心。
说到底,林那并不了解孙凌那边的状况,不知道孙凌的婚姻亮起了红灯。如果知道的话,没准他的决心早下了——当然也许出现相反情况,那就是会不会给他增添另一种心理负担:她是否会离婚缠上自己?
在这个问题上,林那只是花心男人的常见态度。一旦对方当真,他反倒胆怯了。
林那始终不敢唐突,他一直等待着、创造着那种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机会,就像最初牵手那样。
酷暑难耐。晚上,林那光着脊背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汗水不住地从头上背上往下淌。因为有了孙凌,林那去白小薇那儿明显少了。他摘下眼镜擦汗的时候,看到眼镜腿的某些部位被汗水渍得变色了。每到夏天,白小薇为他清洗眼镜更勤,还动不动免费给他把眼镜腿套换成新的。
林那突然觉得,他疏远白小薇,既是对杜琴的“恩惠”,也是对孙凌的“负责”。忽而,又觉得这种想法可笑。
电视上也在报道这几天的高热天气。突然一个镜头让林那心头一亮:一群人在海边玩耍,浪头扑过来的时候,大家拥作一团。
林那拍一下脑门,对了,到水里玩!
7
这个计划也颇难实施。
城市太小了,一起去游泳馆,没准会碰到共同熟识的人,孤男寡女身着泳衣结伴玩耍,肯定会引起绯闻。林那从一开始就划定了一个下限,那就是所有的行为,既不影响各自的家庭,更不影响自己的前途——自己这么年轻就是副处长了,不能马失前蹄毁于一旦啊。
林那始终认为自己是拎得清的人。当然,拎不拎得清是一回事,欲望是另一回事。但二者之间,林那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聪明来掌控这种权变的。
去海边,更不现实,那意味着他和孙凌都得请假,更别说得花费一大笔钱。再想,钱还是小事,但一个单位的共同请假就让人感觉蹊跷。还有,各自如何交代自己的家庭。
林那破费踌躇。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看报纸,一边绞尽脑汁盘算计划如何实现。突然,一张旅游宣传广告从报纸中间滑了出来,顶头两行大字:
“快来梦幻水皇,给你一片清凉。”
一语点醒梦中人,他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地方。
梦幻水皇在邻市某地,距林那他们这个城市只有两个小时车程,他们平常简称为“水皇”。据去过的人讲,那儿真算一个好玩的地方,各种水上娱乐设施一应俱全。还有仿真海啸,大浪扑过来的时候,能把人推几十米远,还安全无虞。
林那当即按照彩页上的电话询问了旅行社相关情况。
旅行社周六、周日发团,随团每人费用二百二十元。不随团自己驾车,单预定门票每人一百四十元。
林那原想自己驾车,这样两人方便些,怕的是随团遇到熟人。可驾车外出,得和杜琴解释。还有,就是外出的借口,能说办公事,可办公事开私车,有点说不通。何况,双休日,自己拍屁股走了,杜琴还要开车接送孩子上兴趣班。
最终,林那还是决定随团去。
他向孙凌发出邀请。
8
对于林那的邀请,孙凌起初是拒绝的。
一则孙凌冰雪聪明,她知道林那的良苦用心。她不希望两人暧昧的程度越来越深。应该说,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很满足了,由此产生的报复快感已经可以匹敌对老公的不满。二则,她听林那说随团去,也怕遇到熟人。她想享受暧昧,但不想遭受绯闻。三则还有女人的考虑,这是林那不曾考虑到的,她怕穿泳衣暴露在阳光下被紫外线晒黑。
对于孙凌顾左右而言他的回应态度,林那有点气急。可他不想破坏两人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绵绵情意,所以低眉顺眼,软缠硬磨。整整一周之内,他们一旦见面,话语始终盘亘在这个话题之上,弄得林那都有些烦了。
一个突然事件,让孙凌心理发生改变。
周四晚上,已经十一点了,老公还没有回家。打电话,不接。一遍遍打,仍是不接。孙凌的怒气越来越大,躺下,起来。从客厅到卧室,从卧室到厨房。从阳台往下张望,给他的哥们分别打电话,就是没有讯息。最后,焦躁加怒火,让她恨不得当即把老公抓到面前当一张废纸撕得粉碎。
凌晨两点,总算回来了。如果他满嘴酒气也就算了,男人喝多,可以算作能被饶恕的罪过。问题是,他一片清醒。
问话,支支吾吾。
这次,孙凌没有吵架。但她做出一个决定,随林那到“水皇”,就在这个周末。
她迅速在这个决定中产生一种快意,并靠这种快意把当前的怒火消弭。
她看着背朝自己假装酣睡的老公,心里冷笑了一声。
9
周五上午,林那神采奕奕地去订票。
旅行社需要登记每个人的身份证号用于买保险,林那电话询问孙凌。听说还要登记身份证号,孙凌在电话那头又犹豫了。这下林那真急了,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是怕老公来这里查你的底?话音太高也有点露骨了,弄得这头的接待员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林那。听林那这样说自己,孙凌一狠心,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号。
周六早晨六点半准时发团,大巴在旅行社门前等候,要求旅客按时上车。
晚上回到家,林那假装淡淡地说了一句,明天单位有事出差一趟,顺利的话晚上就回来了。
杜琴眼睛朝着电视,说,嗯。
林那想,摊上这样的老婆也好。
晚上,林那偷偷地找出自己的泳裤、泳帽装在背包里。
躺在已经熟睡的杜琴身边,林那兴奋得难以入眠。又是一个里程碑!透过夏天隐隐绰绰的纱裙和冬天浑圆笔直的牛仔裤,林那知道孙凌的身材堪称完美。明天,就在几个小时之后,她凹凸有致的身体就只隔一层薄薄的泳衣暴露在自己面前了。
而且,在水中,他们免不了会肌肤相亲。
令人期盼的明天呀!林那透过窗帘缝隙看着外面的一线夜空,想这简直像哪首歌唱到的:也许一切太完美,感觉像在飞。
孙凌这头,老公听说她有事外出,便问来问去的:和谁,做什么,怎么去,何时回来。孙凌按事先编排好的一一沉着应答,直到老公打消一切疑虑。但两人对话结束以后,孙凌心里还是有点忐忑。
她知道,她所有这些,都是在步老公后尘。
老公睡熟之后,她才从衣柜的一堆泳衣中挑出一件不那么简约的,不光为防紫外线,也为防备身体尽少可能暴露在林那面前。
当然,不忘带上防晒霜和遮阳伞。
10
游客大多数是年轻情侣,还有就是夫妻俩带孩子一块玩的。
林那对孙凌说,什么时候带上孩子来玩一趟吧。说完,又觉得这话假惺惺的。
上车就遇到问题了。因为孙凌来得略微迟一点,林那一直在车下等她。等上去之后,发现两个人的座位都被别人占满了,剩下的都是单座。林那想和谁换一下,可一看那种亲密程度,都像是夫妇、情侣或朋友。他也张不开这张嘴,不到两小时的车程,别人又不知道你们的境况,你这样要求,别人肯定会嗤之以鼻:都老夫老妻了,还腻歪个什么劲儿?
孙凌根本没体会到林那此刻的心思。靠窗还有一个空位,她越过靠边的那位女游客坐下,然后指着后排一个空位说:林那,坐那儿。
从什么时候起,单独的时候,孙凌就叫林那名字,只在有第三者的场合才称他为林处长的。他也投桃报李,不再称她为小孙,或叫孙凌,或叫小凌,凭感觉而定。林那亦把此作为两人关系升温的一个标志。
林那悻悻坐下,想,又错过一个亲密接触的机会:那种汽车颠簸导致的挤挤碰碰,是多么令人惬意啊,更别说相互依偎着打瞌睡了。
导游是个小姑娘,梳个马尾辫,胸前佩个小麦克风,很活泼的样子。她组织车上的游客做游戏,孙凌兴致勃勃地参与,林那敷衍了两下,后来,每逢接龙到他这儿,任别人怎么起哄,都推脱过去了。
景点全程一张门票,进去后随便玩,餐厅也在景点里。进入“水皇”时,他们每人发一只智能手牌。在里面的一应花销,都用手牌结账,出来后现金结算。
大巴停在门口,规定下午四点准时集中。他们到的时候还不到上午九点,这么说,有整整七个小时的游玩时间。
下车时导游说,请各自记住各自的座位,回来后还按来时的位置坐。
林那撇撇嘴。
11
阳光暴烈,今日更甚。
刚近十点,炙热的空气已经让人有时近中午的错觉。整个“水皇”有水的地方,人都挤得满满的。每项娱乐设施前,都是被隔离栏阻隔开来的弯弯曲曲的泳装队伍。在热浪的裹挟下,两人都有点懈怠,事先想象的热情一点都激荡不起来。孙凌甚至有点后悔,生怕多呆一分钟,花费那么多钱换来的美容效果顷刻被阳光瓦解。所以从进“水皇”起,她就尽量把伞面拉低,死死地躲在遮阳伞下面,还不忘往身上裹一块浴巾遮住裸露的后背和胳膊。
林那四顾茫然,不知该带孙凌去哪里。转了一圈,还好,有剩余的漂流船。林那拿手牌换了一只,举着到了河边,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把船放进漂流河里。孙凌尾随其后,到了岸边,甩掉拖鞋,光着一双嫩白的小脚举着伞小心翼翼地往船上踩。船随波荡漾,许多人上船时十分狼狈,孙凌忙乱之中不失优雅的做派又让他怦然心动。想借机扶她一把,但看到她一手抓着浴巾,一手撑着伞,整个动作和表情中丝毫没有相与之意,便觉得自己伸出手去纯属多余,只好下到水中帮她把船扶稳,等她踏上去坐好,自己才一骨碌从水中跳出来爬上船去。
林那松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开始了一个项目。刚才在水中扶船时,沁人心脾的凉爽真是令人惬意,一扫此前那种不合时宜的焦躁。
正想撩起一掬水打到孙凌身上调动彼此的情绪,岸边突然有人喊,喂,把伞收起来!
林那一惊,手中的水从指缝溜走。抬头,果不其然,整个漂流河上,就孙凌撑着伞。而且,孙凌还没意识到是在喊她,倒好奇地扭着头四处张望。林那不由错愕,想是否该劝说孙凌服从工作人员管理,结果惹得工作人员瞪着背朝自己的孙凌又喊一遍:看什么,说你呢!
孙凌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扭头嘻着脸讨好岸上的人说:阳光太毒了,就让我撑着吧。
不行!伞骨戳着别人怎么办?声音不容置疑。
看人家一脸严肃,孙凌只好悻悻地把伞收起来。但没有收严,等船一转弯,又把伞撑开,也不敢撑满,以便再有人发现时及时收伞。
这样,整个漂流,成了孙凌和岸上工作人员捉迷藏,林那倒成了一个忠实又无聊的观众。直到孙凌也被这种做贼的感觉搞得厌烦了,不知对林那还是对“水皇”面露愠色,没好气地说,靠岸,不漂了。
12
林那努力不让刚露端倪的败坏情绪占据身心,便动员孙凌去玩“海啸”。听来过的人说,整个“水皇”,“海啸”最好玩了。孙凌还是金贵自己的皮肤,对林那的提议有迟疑之色。林那说,一玩“海啸”,整个身体都浸入水中,比披浴衣强多了。孙凌半信半疑,可不忍再拂林那热情,只好随他过到“海”边。
“海”里煮饺子似的,人满漾漾的。整个岸上,连一件完整的救生衣都找不到。没进到水里的人,都在沙滩边翻拣救生衣,剩余的为数不多的几件,都是差东少西,破破烂烂,像一块橙色的抹布。但凡有人从水里出来,便有人迎上去问:还玩吗,不玩的话把救生衣给我。
被问的人挥挥手,很不耐烦。
林那还好,终于从中途放弃玩水的人中讨得一件给了孙凌。他让孙凌先下水玩,可孙凌有点害怕,一是有点怕水,二是怕与林那分开走丢——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炫目的橙黄,头上都还包着泳帽,几乎分辨不出彼此有什么差别。
林那说,还是有差别的,你看,我戴着眼镜。孙凌撇一下嘴,戴眼镜的人多了。
那边有人从水里上来,林那一边跑一边扭头朝孙凌喊,我去那边看看。跑过去,遇到的还是不耐烦地挥手;又有人从水里上来,林那继续往远处跑,这样接连迎了四五个人,谢天谢地,终于捞着一件。林那一边道谢,一边把救生衣往身上套,然后撒开脚丫往回跑。
感觉回到了出发地,孙凌却不见了。也许是等不及自己先下了水,林那便往水里瞟。真让孙凌说着了,毫无二致的黄色,就像一堆小米之中,哪能分清哪颗是哪颗呀。
林那只好扯开嗓子喊:孙凌……孙凌……结果背后传来孙凌的声音:瞎喊啥呀,我去放东西了。
沙滩上,摆放着许多粗大的塑料圆管,圆管一层摞一层,从截面看,形成一个蜂窝状等腰三角形。游客下“海”不带的物品,都存放在管子里。也没人看管,旁边倒是竖着一个牌子:“贵重物品,请勿存放。”
你戴眼镜下水?我看别人都放下的。孙凌说。
林那犹豫了一下。他高度近视,如果摘了眼镜,世界一片混沌。他想看清楚孙凌在水中的姿态表情,想分享孙凌的快乐以便使自己更加快乐。看水中的人大呼小叫,他知道只要下水,前面所有的沉闷、不快都会一扫而光。而这些,都必须借助眼镜才能更显淋漓尽致。因为平素的经验使他认识到,一旦看不清楚,整个人都要变傻。他今天可不想变傻。想想也有其他在水里玩的场合,有时也不卸眼镜,他便摇摇头。
此刻,孙凌的手终于空闲。林那不假思索,大胆地牵起孙凌迎着水中人的呼喊声顺着浪花扑打着的沙滩往下跑。
13
“海啸”每五分钟一次。伴随着音响发出的浪潮轰鸣声,两米多高的巨浪汹涌而来。所有人在它的冲击和裹挟下被推向岸边。等你吞一口水或喘一口气,余浪又尾随而至,让猝不及防的你再度随波起伏,翻滚。
胆大的人,尽量往警戒线那端靠近。胆小的人,便紧守岸边。
孙凌把林那的手抓得紧紧的。几次,浪潮把他们裹在一起,他们或相互拥抱,或身体相贴,犹如一对并肩战斗的勇士,共同在风浪中抗争,搏击。
他们的手牢牢焊接在一起。林那感觉到,随着浪潮往他们这边推涌,孙凌手的力量逐渐加大,在浪潮逼近眼前的刹那,她大喊一声“林那”,两人瞬间被海水吞没——在更加强大的力量面前,他成了她的依赖,一种男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浪潮过去,孙凌吐着从头上流下的海水,满脸兴奋,不住地喊,太好玩了,太好玩了。
起初他们在岸边不远。随着一次次的适应,胆子一点点地大起来,于是一点点地向前移。现在,他们已经位于警戒线和海岸的中段了。
又一波浪潮打过来。这次水势奇怪,就像一个巨大的怀抱,他们认识的不认识的所有人被包裹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人疙瘩”。疙瘩解开的过程中,有人用胳膊打了林那的脸一下。
他的眼镜脱落了。
他的一只手还被孙凌抓着,脸还在海水之中,想说话,但说不出,于是只得屏着呼吸用另一只手在水中乱摸。
但怎能摸到呢?
终于,海水退了。林那这才说,眼镜被挂掉了。
于是,他们那只手继续牵着,都用另一只手在水中摸眼镜。
五分钟过去了,又一波浪潮扑面而来。孙凌还是一样的兴奋。林那因为眼镜的牵挂,兴奋已消退大半。浪潮过去,两个人继续摸眼镜。这样两三波之后,孙凌说,这么大的地方,怎么能找着?何况,咱们现在站立的地方,说不定已经不是你刚才掉眼镜的地方了。即使是,也许早被冲走了。
林那有点沮丧,于是松开孙凌的手,自己徒劳地在水中继续摸来摸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摸到了一条弧形的金属丝,仅凭手感判断就是眼镜腿,他心中一阵欣喜。捞上来,果然是副眼镜。再看,已被踩得变形了,镜片还少了一只。
关键是,镜框是粉色的,女款,不是自己的那副。
他骂了一声,又把眼镜扔回水里。
玩水的兴趣因眼镜的丢失彻底消退了,林那弱弱地对孙凌说,算了玩吧?孙凌迟疑了一下,说,再玩会吧,这并不影响你玩啊。我刚才不说了,许多人就把眼镜放在岸上,不照样玩吗?
其实,林那是发愁上岸后回家前自己该怎么办,因为这种忧虑,玩水的兴趣才抹杀殆尽。
他假装大度地说,这样吧,我上岸,你再玩一会。我就在你现在前方的沙滩上等你。记住,直线,我可看不清你了,你上岸后找我。
我死等你啊。
14
林那躺在沙滩上,百无聊赖地用沙子将自己覆盖,抖落,再覆盖,焦灼地等待孙凌从“海”里上来。
“半傻子”,他脑海里冒出这么一个词语。因为一旦摘掉眼镜,视力不清楚导致整个脑袋发懵,智力足足下降二分之一。他不知道别人是否如此,起码他是这样的。
天近中午,阳光更毒了。沙子也越来越滚烫,灼得他的皮肤刺痛。想下到水里凉凉身体,可刚近海边,被海水卷过来的人就把他推倒,弄得他狼狈不堪。想找个地方乘凉,可此前和孙凌约定不离开这个地方,于是,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
早晨起得早,没来得及吃早饭。一上午没喝水,没吃东西。倒是不饿,但很渴。外面就有卖冷饮的,但他不敢离开。
汗流浃背,让他的渴感愈来愈甚。他想起小学时一次去乡里考试,因为忘了带水,路上渴极了,就忍不住趴在土洼里喝蓄积的雨水。雨水里有密密麻麻的浮游生物,他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喝了好几口。这里的水,总比当年那水干净吧,他用手捧了一掬送进嘴里。
哦,“海”水并不咸。说到底,这种人工海,就像一个大游泳池一样,淡水加点消毒液。也不怕人笑话,反正看不清楚。何况,自己都成半傻子了,还在乎什么。
都喝过好几口水了,孙凌仍迟迟没有上来。
他越来越焦灼,成了一只被无形绳索缚住的困兽。
他突然觉得孙凌有点自私——如果孙凌遇到同样的情况,他林那肯定会与她共同担当的。
又转念,想不能怪人家,是自己死乞白赖邀请人家来的。既然来了,就让人家痛痛快快玩个够。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就要求别人也作出牺牲。
可心里总是不太畅快,便万念归一,只企盼孙凌能早点上来。
15
孙凌总算上来了。即使看不清楚,林那都能察觉她脸上兴奋之色犹存。为了迎合她的兴奋,林那也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这种僵硬,一半是因为眼镜丢失之后表情的呆滞,一半是因为这么长时间等待积聚的不快。
怕你等得急,就上来了。其实,真想玩下去。
听孙凌这么一说,林那心里略微宽慰了点:她还是顾念我的么。
他陪孙凌去圆筒边取东西。
林那靠眯缝着眼提高视力,孙凌的遮阳伞和浴巾放在最上面的圆筒里。他突然看到,在下一层的圆筒里,赫然摆放着几副眼镜。
他突然有了一股冲动:窃取一副眼镜。
念头即过,他的手就伸了出去。怕人发现,也不敢挑选,就那么随便抓了一副。
戴上,世界瞬间清晰明亮起来。
在这连续的念头和动作里,他不是没有考虑到就在他身边的孙凌。他认为他和孙凌此刻的亲密关系,他这个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孙凌一定会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
但他在重返清晰的一刹那看到,孙凌夹杂着诧异和惶惑的眼神里分明还包含有什么别的内容。
难道是鄙夷?
他一时有点后悔,但手无法再伸出去了。
何况,他是舍不得这份清晰的。
只是,这副眼镜的度数太大了。瞬间的清晰之后,继之是一阵眩晕,他赶紧把眼镜扶在眉毛上面。
事情已然如此,他不自然地朝孙凌挤一下眼睛,也不敢再看她有何反应,自己先把脚步迈了出去。
孙凌在原地停了一下,跟在他后面。
16
在一个休闲区坐下,他点了两份快餐,两杯冷饮。
孙凌的面色已经恢复自然了,林那本想自我解嘲几句,可也不知如何开口。
故作大方地拿下眼镜在手中把玩,这才发现,这是一副黑色塑料框眼镜。
于是,他戴回眼镜,假装轻松地问道,你看,我戴黑框眼镜怎么样?
孙凌笑笑,没说话。
笑有点不自然,孙凌自己也感觉到了,于是赶紧补充一句,挺好的,不过,还是以前那种好看。
林那说,只当这个人倒霉在水中把眼镜丢了。说完,觉得还是不说的好。于是,不再开口说话,自顾用吸管喝杯中的饮料。
一下午,他们再没去哪儿,就在休闲区一直坐着。
总被什么阻隔,他们始终找不到能够让彼此融合起来的共同话题。费心思想出一个,都是貌合神离,浅尝辄止——两人都能意识到是在没话找话。
干脆不说吧,那种冷场也让人尴尬。
林那左右为难,他突然感觉到,他与孙凌越来越陌生了。
林那说,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他从座椅起身,背转孙凌后,把眼镜从眉毛上面放下,朝饮食区那边走。
他在一个冰激凌柜台前停下,用手牌刷了两只最贵的冰激凌,双手擎着往他们座位这边走。
休闲区的人熙熙攘攘。在周遭花花绿绿光怪陆离的泳衣色彩刺激下,在眼镜度数不适特有的眩晕中,周遭世界变得有一丝魔幻。一个个人擦身而过,虽泳衣包裹,却让裸露部位更加怵目,有那么一刹那,他突然觉得每个人变得赤条条的——一种强烈羞耻感袭过他的心头,他出现一丝轻微的幻觉:杜琴穿着齐整的工作服站在他面前。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杜琴消失了,羞耻感却更加强烈了。
他的心紧缩了一下,想,我这是在哪里呀?
17
他们出去得最早,上车后,车里还没有其他游客。司机很敬业,提前把车里的空调打开,一股惬意的清凉传遍全身。
孙凌还坐在了来时的位置上,林那坐在孙凌旁边。两人依然无话,孙凌从坤包里取出手机,玩开了游戏。林那把座椅靠背往后放了放,闭目养神。
游客陆陆续续上来了。
疲乏让林那恹恹欲睡,突然耳边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让一让。
林那睁开眼,放下眼镜,坐直身子。面前是一个消瘦的年轻姑娘,尖尖的下巴,尖尖的屁股,尖尖的指甲。
林那说,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导游说了,各坐各的座位。姑娘毫不相让。
林那有点没好气,说,不就是一个座位吗,坐哪不一样?他扭头看看,后一排还空一个位子,于是用手指指:呶,坐这里吧。
要坐你坐,我就坐这个位子!姑娘很生硬,话音里包含着怒气。
林那本就郁闷,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像来时那样急欲和孙凌坐在一起,但姑娘不客气的声音刺激了他。
我上来得早,想坐哪里就坐哪里!
姑娘倒也干脆,不再说什么,一屁股坐在了林那腿上。
林那一时懵了,不知该如何反应。起身吧,显得自己太没面子了;不起身,此情此景又让他尴尬。都穿得很薄,姑娘的股骨硌着他的腿。
孙凌看了他们一会儿,没说什么,继续玩自己的手机。
僵持了一会,林那终于忍不住了,说你年纪轻轻,怎么不懂羞耻啊?
姑娘刷地站起来:谁不知羞耻?是你不知羞耻!导游明明说了,你为什么占我的位子?
满车人看着他们,林那气急败坏之下,一时口拙,挤出一句拙劣的辩白:导游的话是圣旨吗?
这时从后面过来一个长发小青年。他指着林那的鼻子说,喂,欠揍啊?爬起来!
林那瞪他一眼,管你毬事?
小青年一拳头朝林那鼻子打来。林那鼻子先是一阵发酸,然后有鼻血流了出来,惊得孙凌啊地叫了一声。
林那怒不可遏,抹一把脸,把血甩到地上,抡起拳头就往小青年肚子上戳,座位磕绊着林那动作的幅度,小青年轻巧地躲开了。林那一动手,从后面呼地又围过来四五个人,他们呈扇形将林那包围,对他拳打脚踢。而方才和他发生争执的瘦姑娘,也在他脸上又抓又挠。
原来他们是一起的。
林那只有招架之功。孙凌在他身后,他怕孙凌受了误伤,一边抵挡着,一边便朝车过道突围。他成功地到了过道上,那几个人也顺势将他包围。他被打倒在地,只能双手护头,肚子、后背和双腿不断承受来自不同人的脚踹。
他听到孙凌在呼喊,但声音始终来自她坐着的那个角落。
司机和导游口劝手拉也不抵事,最后导游厉声喊了一句,再不停手我就报警了,那帮人才住手散开。
林那狼狈起身,自始至终,他都没能够还一下手。
瘦姑娘也离开他坐在了别处。
18
林那坐下,孙凌从坤包里取出一沓纸巾递给他。他没接,孙凌硬塞到他手里。
孙凌低声说,值当吗?
虽然不是责备,林那却悲从中来。今天一开始,就磕磕绊绊的不畅快,谁想现在居然发生了这样大煞风景的事。
熊样子。自己真是熊样子。在孙凌面前扮了熊样子。
车驶离景区,车上安静下来。林那知道,他并未博得大家同情,说不定车上的人都在心里暗暗地骂他:活该!
他更加沮丧。
车摇摇晃晃,他的心绪逐渐平复。发生了这样的事,导游是不可能组织大家做游戏了,于是放开车载录像供大家看。
他戴着的那副眼镜,早在混乱中不知去向,他也懒得找——去他妈的!
他想起一桩往事,那时杜琴刚怀上孩子,一次他们驾车去丈母娘家,路过一个新开的公园,杜琴说,时间还早,咱们进去转转吧。
公园停车场要收费,那时他们经济拮据,林那不想花这个冤枉钱,便把车停在离公园门口不远的一个角落。他们刚离开,又驶来一辆车,把他们的车堵在了里面。
林那返回去,对刚下车的司机说:师傅,麻烦你别挡我的车,我一会儿就要走。
司机很蛮横,说我一会儿也要走。
林那说,你这就不讲道理了,我一会儿出来了,你还没出来怎么办?
我跟着你!你出来我也出来。
这不是找茬吗?可老婆怀着孕,林那不想多事,说,好,我不进去了,麻烦你给我让让,我现在走好不好?
谁想那司机一把抓住了林那领口。
还没遇到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林那一时没回过神来,却见杜琴箭步跑过来,一把抓住那人领口,杏目圆瞪:你动动试试看!
那司机被杜琴的凌厉表情吓怕了,乖乖地松了手,把车开走了。
他们也没再进公园。林那嗔怪杜琴,你怀着孩子啊。
杜琴没说什么,依然是那副冷冷的表情。
忆及这些,林那的眼眶湿润了。
19
天近傍晚,车快抵达他们的城市了。
导游从前往后巡视一遍,经过他们这儿,弯下腰,从座位下捡出一副眼镜,朗声喊道:谁的眼镜?谁的眼镜?
林那没有吱声。
孙凌看林那一眼,也没吱声。
导游折回身子把眼镜放在车门附近的小吧台上。
愤懑重新袭上心头。愤懑之下,他突然把他今天所受的窝囊气,迁怒到马尾辫导游身上,不是你那个狗屁规定,怎么会发生后来的事?他知道,他在孙凌心目中的形象,今天彻底毁了,毁得干干净净,再无起死回生可能。孙凌会怎么看他呢?无赖。对了,他今天就像一个无赖。从窃取那副黑框眼镜起,他的无赖行径就开始了。不知怎的,他产生一股冲动,想把这种无赖索性进行到底,他觉得从这之中,能得到些许快意。
于是,等全部旅客下车后,林那一把拉住马尾辫说,你就计划这么打发我?
马尾辫表示歉意,说,起初我不在车上,也不知道你们因为什么起了争执?
明明看着我在挨打,你就不能报警啊?林那吼道。
马尾辫好言相劝,说我当时也提到报警了,可你没要求啊。
啊,非得我要求?你是做什么的?我要求了,人家打死我怎么办?
马尾辫说,司机师傅得交车,要不咱们下车说吧。
下车你走了怎么办,我找谁?叫你们领导,领导不来我不下车。
马尾辫很为难,想了想,下车走到一旁打电话去了。
孙凌一直怔怔地看着他,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乘马尾辫扭过头去,林那从小平台上拿起那副黑框眼镜,顺车窗扔出去,扔得老远。孙凌面露惊讶之色。
马尾辫上来了,说领导一会儿就到。三人连同司机在车上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约摸二十分钟,值班经理过来了。林那说,今天我在你们的旅游车上无缘无故挨了打,我要讨个说法。
经理先是批评马尾辫带团不力,然后问怎么回事。事情发生的时候,马尾辫正在车外张罗顾客,她的确不知事情根由。问司机,车是租用的,司机自然不想多事,只说自己也没看清。
争执,劝解,好一番折腾。最后,经理看到今天的事情躲不过去,问林那有什么要求。林那说,也不讹诈你们,医药费,还有,我的眼镜。
经理问,什么眼镜?
林那吼了一声,我的眼镜被打掉了!
马尾辫说,刚才我捡了一副眼镜的,还完好,是不是你的?扭头去看小平台,眼镜却不见了。
她嘟哝,明明刚才还在这里的,现在去哪儿了。便问林那,你没见谁拿眼镜?
林那嘲讽道,我连我自己都看不住了,帮你看眼镜?
马尾辫一脸委屈。林那有点于心不忍,但狠狠心,决定仍不相让。
经理说天这么晚了,咱们明天解决好吗?
林那说不行。
经理问需要赔偿你多少钱?
林那色厉内荏,也不想多说:医药费五百,眼镜五百。
又讨价还价一番,最后说定八百元。经理瞪马尾辫一眼,从钱包里数出八百元钱交给林那。
20
下车后,林那客气了一句,我打车送你吧。孙凌冷冷地说,不用。林那也不坚持,他们分别打车走了。
到小区附近,林那吩咐司机停车。他走进一个公共卫生间,取出泳裤,用水蘸湿把脸和身上清洗了一下。还好,脸上除了一片淤青,两条指甲划痕,伤势并不要紧;身上痛感明显,但擦过之后,却不见什么痕迹。清洗完毕,他把泳裤扔进垃圾箱里。
回到家,杜琴正在辅导儿子作业。看到他那副样子,皱了一下眉头,问怎么了?
在车上遇到一对男女小偷,打了一架,以一敌二,保住了钱。林那掏出钱包扬了扬。
杜琴没再问,继续辅导作业。
林那生平第一次对杜琴的“冷”心怀感激,差点没掉下泪来。
儿子喊,噢,爸爸成英雄了。林那背过身去。
第二天,林那去白小薇那儿配眼镜。看到林那这副样子,白小薇关切地问怎么回事?林那继续呈出说给杜琴的谎言。白小薇嗔怪说,林哥呀,那伙亡命之徒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钱是小事,身体要紧啊。
没事,不能惯他们。
林那说,配一副黑框眼镜吧,那种树脂或塑料的,皮实。白小薇嘟一下嘴说,林哥,你真的是戴金边眼镜好看。
林那说,换个风格,就要黑框的——决定已经做出了,他一时还想不清,换黑框眼镜,究竟为的什么——是讨好杜琴?还是故意戴给孙凌?
白小薇摇摇头,继而甜甜一笑:好的,林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