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舅舅,过去必须填入社会关系一栏,因为成分高,组织部门的这一设计,把我害了个惨。但确实,母亲家族的气候浸润了我,我在这块土壤上长成人,纵然是用这里的泥土捏些个泥人儿,也真有这里的泥土气息。
草根诗人 门风犹存
——三舅
知道三舅能写一手漂亮的古风, 已在他耄耋之年。之前,在我四十多年的印象中,他总是与锄家、果木、受苦相连。
榆次话中,做庄稼活叫“受苦”,庄稼人就叫“受苦人”。我妈的娘家在离城十五里的苏家庄,三舅舅在苏家庄受苦,一年难得有几次进城,进城总在我家落脚,送点果木、新碾的小米、黄米什么的,与我妈说说话儿,有一句,没一句,话不多,表情也木讷,喉咙里长长“啃”一声,代替许多应答话。偶尔说到会心处,独自释然一笑,并不旁顾。
我有六七个舅舅,戴着平顶帽,扛着肩章,杠上开花,甚至还腰别手枪,威武英姿,留个照片挂在墙上,孩子们很自豪。三舅没留过影。后来,外地的舅舅们走南闯北转业当了领导,只有本土的三舅笨笨的样,笨笨的脚步,滞重地走在这条出城门往东的土道上。
三舅舅本本分分留守庄稼院仿佛守护着他们郭家老根,树根就需要这种能深扎下来的稳定与耐力,三舅就是这种敦厚相,就是这不言不语固土固本的根状。
三舅舅叫篮子,当然是小名,舅舅们都有大名。我一直以为是这个小名起得恰如其分,篮子是竹编,貌不出众,便宜却实惠,什么也能盛放,符合三舅舅的身份与位置。我们从城里回村里送葬、上坟、拜年,凡此种种,都是先往三舅舅家落脚,就连关东疆北的舅舅们回来,也都以他家为根据地,洗去风尘,才往其他姨姨舅舅们家去,那才是走亲戚。其实,他与这些哥儿弟兄姊妹们并不是血缘关系最近的,却是走得最近的,不管大的小的,到三舅舅家,就有回老家的感觉,三舅舅家就是一个大篮子,谁来也能放得下,来也来得自然放也放得自如。
三舅舅与我们家交道最多。起初觉得三舅舅老实疙瘩,没什么乐趣,后来听妈说,三舅和姥爷一样,也闹票儿,他会拉葫芦。我觉得新鲜,三舅舅家有两样东西我记得清楚,一样就是葫芦子,装在蓝布袋子里,挂在墙上,像画儿似的从没声响过。葫芦子这种乐器,长相又土又笨,不若二胡那么精巧,可它在戏班中很牛,拉葫芦的是大把式,领班,坐在台口最靠前,拉起来身子后仰,闭着眼,享受。拉二股子、弹三弦的像给它帮衬,给它填空。过去大名角都有自己专门的琴师。这点灵气,竟也跟三舅舅相像,我后来得知,村里闹票儿就离不开三舅舅,他的成分不好,手音却好。心里明白,敢与木头说话。
三舅舅家另一样让我稀罕的物什,是锄。他把锄叫“书”,正如把“苏”叫“收”一样,是地道的榆次土话。再进一步,把锄柄叫“锄家”,带了一种人情味,让儿时的我费了一番想象。其他农具不知道在哪儿存放着,唯有锄家挂在正房檐下,像葫芦子一样打眼,它的锄刃走着钢面,明晃晃的,锄家是椿木的,深黄底色,粗放的纹路,被手心打磨得光溜溜的。没见过三舅舅下地,只从他应手的家具与他讲述庄稼活儿所用的地道的土话,感受到他的生存之道。
在苏家庄来说,三舅舅家的住宅也算有点模样,两进院,进了二门,青砖漫院,正窑一排五间,三开门,青砖门脸,高收檐,长出水,三舅舅住中间窑,里外间。五六岁时进来,记得窑墙平整,炕沿光滑,炕围画古朴,所以,被吸引,现在这样的窑洞在村里像老人一样,显不出眉眼丑俊了,可是我会看房屋的细节了,滴水,门楣,小龛,烟囱,雕刻打磨,全都一丝不苟,精致认真。
多年前,三舅舅并不受孩子们的喜欢,几十年一贯制的表情,少变化,长相也一笨到底,年轻时不曾活泼伶俐,老了,却也并不见衰败,即使发笑,也仅仅是霎时间露出眼角与嘴角的一弯变化,一闪而过。眼睛习惯了不与人对视,好像与远处的人对话,跟前的人反倒不必在意。但久了,他的天性也渐渐露出,有时,留下过夜,灯光下,他能用手编出各种动物影像,最拿手的是编受苦人,手背上贴片纸,手指夹上一根筷子,能再现锄地的样子,为了更逼真,还啐两口,像干活累了,加把劲。这一手,难度大,他们家姊妹有一套相似的手影编法,唯有这个,别人来不了。
三舅舅每年两个节令准定下城来。秋天,送果木,苏家庄产果木,我们家平常很少买水果,只在这个时候,能吃上些槟果、笨梨,长得土里土气,却也解得一时馋。
正月里三舅舅下来看红火,小城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红火极为盛行,有一次,半夜里红火散了多时,还不见三舅舅回来,全家人着急,他还骑着家里的车子呢,可是也无处可寻。第二天才听说,是被法院扣起来了,这是市民的说法,其实是被警察拘留了。惊心吓人,先是听说三舅舅偷车子被抓住的,这不可能。他骑走的车子还没着落,怎么倒成了偷别人的车子?再说,郭门宗的门风、三舅的为人秉性,都是本本分分,绝不能做这种丢人事,连起意都不会。
后来,弄清楚了,他骑去车子放在存车处,末了,拿存车牌子推出的却是别人的车子,事情出得蹊跷,案子办得糊涂。那是辆白山牌子自行车,白丢了,还凭白被拘留一天。没地方说理去。三舅舅为人也太老实了,明受欺侮说不出理,也因为成分高,受气受惯了。他们老一辈小一辈里,似乎数我姥爷文化高,写得一笔隶书,打得一手好算盘,而三舅舅家里看不到一本书,没一件笔墨,似乎是典型的受苦人,只管收秋了夏。
三舅舅的文化是慢慢浮出水面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插队下乡,村里组织草台班,演样板戏。要我去伴奏,可是没有曲谱,我想起三舅舅会乐器,于是骑车到苏家庄,想跟三舅舅学一些板式过门。到了一说,三舅舅打开扣箱,找出一本《晋剧音乐》,是五十年代出的老书,有《艳阳天》那么厚,翻开来,所有想要的乐谱一网打尽,问题一下子迎刃而解。我喜出望外,敢情三舅舅识简谱。当时,村里与三舅舅年龄相仿的乐手们,全凭记心逮音,要不,就是工尺谱,很少有会简谱的。这是他文化底蕴的一次外泄。难怪后来他能把女儿全秀培养成角儿。晚年,还常在院子铺排开文武场面闹票儿。
正月里,我去拜年时,在另一院住的增寿听说我来了,让小孩子捎过一张纸条,一副上联,“司马临门应留诗文做为有幸读本。”看情形是要我做对。我释然一笑,说增寿要考我呢。这是书香门第的来往。三舅舅正式成家比较晚,增寿是他的前家儿子,这时,他听见我说,也接过来看看,笑笑,我说了西汉文章两司马,我顶佩服司马迁,《史记》是望尘莫及的大书。他竟慢条斯理地哼呼一声。我眼睛一亮,感觉到三舅舅的文化内囊还远不止音乐素养。我也写了一个纸条,将所对的下联“外甥拜舅实为常礼何来无韵离骚”交给孩子送回去,那天中午的酒,喝得别有味。
世纪末,三舅舅得了脑血栓,多亏女儿们抢救及时,照顾周到,大难不死,我们去看时,他坐在外间炕上,炕沿前摆一只老式柜,正俯身往小本儿写字,得了病后,他的神情更木讷说话更慢,便动起手来。他说写字是为了活动筋脉恢复得更快些,所以,特地练左手字。我翻开本儿看看,前边两行字,“光华胜境凝瑞气,爽朗苍空映卿云”,虽然笔还有点不稳,字体却有根底,全然不是后学的。
这副联儿放在扉页像做开场白,联儿上为什么用卿云这样的字眼?想到舅舅姨姨一辈的名字全由卿字上取来,于是往上联看,同样位置是一个瑞字,噢,这是一副嵌字联,瑞卿正是三舅舅的大名。
卿云这个词现在不常用,只见过反转来用作名字的,其实,它确有出处,并非三舅为了嵌字而生造。前几天,刚看过,“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时哉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1913 年的临时《国歌》,由《史记》借鉴而来。)
从这个小本儿上,我才知道三舅舅的字为“岚”,村人不明就里,口口相传叫成篮子。岚,是与卿云不无关系的,《史记》里说卿云,“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这不是山岚的情状么?
这样一个风雅的字眼,的确可以与三舅舅手写的本儿般配,本儿里抄写的全是诗词,内容竟全是三舅所作,而且写得有模有样,呵呵,一本诗集手稿。
立刻吸引我一首首看下去。其中有三舅舅填的长短句,有魏晋通脱冷峻的风骨,如他记叙自己放羊走山的五言古风,有情有境有声有色,甘苦之言全从心底流露:
“ ……羊有群仿性,齐鸣甚噪耳。
围火以取暖,牧人言鸣忌,
初则母觅子,后乃夜寒逼。
春无丰肥草,腹饥毛且稀。
只能紧着挤,以挡夜寒急……”
——《看羊记》
羊只互相取暖,不由人艳羡,饱含寒夜挨冻的无奈情态,闻得着苏武长调,很平常的小笔记本儿却不显一点平庸浅薄。
从诗里看出,长年累月经受阶级斗争的三舅舅抑郁的心境与无望的劳作,名副其实的受苦人。那年头,队里的脏活累活苦活,都是派给成分高的人去做。他家的开明地主并不是好帽子,开明也是地主,一样要被社会欺侮。我下乡后,对此才更有深切感受,人欺侮人,还有一拼一躲一闪,社会欺侮人,是无法对抗无法躲避的。户口管制,画地为牢,农民已无自己的路可走,何况你还入了“他”籍?犹如施以黥刑,洗涮不去。
别说当时那种形势,直至现在,还有一些人为过去的“牛鬼蛇神”被割去尾巴成为平常的人而愤愤不平,可见把人群分为三六九等的治术之高。巧的一点是他与领袖一样,脸上多一个瘊子。暗黑黡明瘊子,按相术说还是福相,不料生在嘴唇之上,却成了苦难的昭示。
一位终年在庄稼地里讨生活的草民百姓,丝弦歌诵地化解生活,对着三星北斗,填词做赋,装点人生,这样放松的生活方式,只差院里栽五棵柳树,地里栽一畔菊花了。
庚辰仲秋,三舅郑重地将这本诗集整理完,做了后记,盖上一方“郭岚”篆刻阴章。
在桌前溘然逝去。他写字写诗的姿态没变,如同坐化,从容镇静,正似终生豁达的缩影。
与其说他是照古词所说的驾鹤西去,不如说是坐了文字凝结的卿云而逝,无痛苦无折磨,心满意足。
想来,棺木中,该放一把蓝布袋装的葫芦子,一本深蓝色线装本《八0 集》,那是高山呼出的淡蓝色气息。
我做一篇祭诗,毛边纸写了,贴在二门遗址泥巴墙上。
春秋八十六,淡泊一平生。
兄弟天南北,唯其守老根。
命运多坎坷,心静自然平。
老院挂锄家,番沟祭祖坟。
不惑始立家, 天伦乐融融。
丝弦伴寒夜,块垒吟古风。
种瓜竟得豆,粗茶亦从容。
逝世如坐化,修得善其终。
处变不惊 品味生活
——二姨父
二姨夫今天过米寿,即八十八岁,精精神神正在高寿。
姨夫姓罗名崑宿,其实姨夫已经改过一次名,退休时去办理户口,电脑字库里没有这个山下加昆的古字,民警提意改为昆宿吧。姨夫说,这座山压了我几十年了,掀掉它还头轻些,改了。他的话里饱含了一个多年受成分之害,做着劣等人的愤懑,话音与表情却是寻常不以为然的淡笑,这座山扛了一辈子了,还能怎么样?
二姨夫出身于买卖人家,罗家庄最引人注目的楼院就是他老子买下的。罗家是曲坊“广源兴”的主要东家,广源兴的曲,所谓“金线吊葫芦”,远近有名,除了供应近处的酒坊醋坊,远走汉口、衡水等地。这么大的生意,他却因为从小奶出去,与家庭隔阂,没有光光鲜鲜去学生意当买卖人,而是在村里,与长工同住,下地倒是不用受苦,只是把饭担送到地头就可以了。他到广源兴,也是在下层看那些工人光着脚,喊着号子踩曲,光着身子在曲房翻曲。
广源兴是山西最早使用电磨的企业之一,磨房的马达,带着上下两层四盘磨。有天轴地轴连接。他最早接触到机械,就有兴趣,他动手能力强,也影响到他后来学了钳工。
五十年代,他曾参与了汾西矿务局发电厂最早的发电机组的安装。
姨夫几十年的话语里,没拿曲行当多大的事,所以,从来不带醋味,与他关系不大。姨夫没有多上成学,可是天性聪慧,在生活中结识汉字,辨认道理。那一辈里,他是看书最多也最杂的一个,平常说话不抢话头,不占峰头,却屡有自己的看法,所谓旁观者清,旁观者是身份,不能入主流,清是眼光,看得清楚,想法就不犯糊涂。
姨夫很早就考入铁路当列检,耳朵灵且用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的小铁锤从某节客车的轮箍上敲出岔音,这节车厢的旅客被分散到其他车厢去,安全下了太行山的大坡,他也为此得过几十斤米的奖励。知道列车事故可怕的人,能想得出这个功劳有多大。
“文化革命”不管这些,凡是成分高,统统被赶出城,二姨全家都回去原籍罗家庄种地,姨夫瘦瘦的身架,并没有表现出苦不堪言的样子,他的生活能力应付裕如,反倒能意守丹田,自学气功。二十岁的儿子,心情抑郁无解,放下鲁迅的书,拿电线缠在身上,无解地自尽了,这件悲伤事,他很少数说。落实政策重新回到铁路上,他依旧叮叮当当勤勤谨谨敲打列车轮子,看着它们一路火星驶下石太线。
他还有一个儿子,当时生活艰难,送了人,后来日子松动了,才又走动开来。二儿子高高个子,壮壮实实,然而,医疗事故,就撇下一家人,先行告退,见他哥哥去了。
二姨,有文化有见识也有能力,终是太要强,太心强,也去世得早。
这要有多坚韧的心,才能承受接二连三的重磅打击。
可能姨夫的生存哲学成为他渡苦海的一叶苇舟。
亲戚们都知道他心灵手巧,会拿破铁烂铝做成各种样式的锅呀勺子呀,他或者是用这么些小手工来涤除块垒,所以经历了那多的起落跌宕,脸上不布什么变幻风云,大事小情,轻描淡写。
姨夫肚里装了一本铁路经,从技术到历史,满满当当,记得住,说得出,退休后,却远离铁路,到榆次城东高地住在六层楼上,道骨仙风地上下楼如履平地,飘然世外。可是,别人不操心的事,他不吭不哈记着。我遇着些偏僻旮旯的事,去问他,往往有结果。
今年姨父八十有八,当地人说的是两个八,从前谓米寿,把米字分开来看,上八中十下又八。确似他的人生,这一截那一截,也是不易。我给姨父拟副寿联:
米为家常香今岁贺米,茶是高山清指日恭茶。
横幅,愈老弥坚。
姨夫小名跟寿子,虽然祝寿,也得有意避开这个字,只说他心平气顺淡然处世过得家常日子才有如今寿数,既得平静又有雅趣这种百姓生活才有滋味,如同高山云雾茶,入口清淡回甘悠长。
善人善行 终生心安
——老二舅
每年果木下来,老二舅就进城,肩上一副小巧玲珑的扁担笼筐,带来梨儿、果子、枣儿等各色水果。在那穷困岁月,水果是一种奢侈品,因此,老二舅让孩子们充满了期望和欢乐。
老二舅住在离城几十里地的山庄头,听这名字就可以想象那是个山村,一溜山路都要靠他一步步走来。我们不知道他多大年龄,从开始认识他就是一个上岁数的老头,好多年了,还是一个老头。个儿小小的,脸盘小小的,眼睛,鼻子和嘴都是小小的,嘴里早就掉得没几颗牙了,说话拢着嘴,嘴就更小了。按说,该我们去山上看望他才是,可我们全家很少去,他好像没个像样的家。总是他下来。如果说他是为了进城领受一下红火市面,买点日用品,倒也说得过去,偏他进城不逛城,就在家里吃几顿饭,歇歇脚,说说话,然后就担着空筐子上山了。带走一些东西也是硬送给他的,他什么物欲都清淡,听说他是善人,信佛。
老二舅进城来,大半是为了亲情连续性,为了亲情的交流。为了习惯地走顺了的腿,为了当年他在我姥爷家的生活。
老二舅是一门远亲,他没什么别的亲戚,也没什么大能耐,从十几岁时起就来到姥爷家铺子里,家里人一直当自家人看待,因为管孩子的事,大姨说漏嘴顶撞:这又不是你家?姥爷听到,一瞪眼,差点扇了耳光子。虽然大姨是个孩子,姥爷也不许她伤着老舅的自尊。
老二舅在铺子里站栏柜,相当于如今的售货员,只是他的主人翁意识更强些,除了售货,还捎带做些善事,铺子里备了一些特效药。老二舅没有学过医,却有家传绝招,会配几样奇效药,一种刀剑药,姥爷兄弟们有武秀才,有形意拳高手,耍拳弄棒,免不了受个外伤,刀剑药离不了。村里人有个碰破割破的,拿来往伤口上一洒,立刻止血,这也是姥爷多年引为自豪的话题。
那年,日本人来村里抢粮,家里养的一条护院狗不知厉害,扑出来救家,日本兵一枪打过去,齐根打断腿,躺倒流了一摊血。老二舅拿刀剑药一擦,血立刻不流了,后来好得利利索索,三条腿比别的四条腿狗还跑得快。
另一种药是搔伤散,专治那些有名称的疮,疮怕有名,一有名那就难治。
老二舅,我这腿不能走了,流脓水。
村里人得了这类怪病就来铺子里找他,村里人跟着都叫他老二舅。
老二舅说,我看看。他拿布条两头一勒,寻出一贴膏药,是红的,啪,往上一贴。生疮的人疼得直叫唤:老二舅、老二舅。
叫喊过去,却能站了,抬着来,走着回。
老二舅还有一样膏药,用途更多,叫百草膏。他的药都是自己上山采,什么节令采什么药,他一丝不含糊,这百草膏要用一百种草,他是连葱皮蒜叶南瓜瓤都算在内的,采得来,收集得齐,在院当中架一口七印锅,砍了柴烧着,熬这一锅药草,也不知熬多长时间,熬成一罐罐黑糊糊,他拿白布抹了,合上,就成了百草膏,治风湿病、关节病等。
外祖父的铺子是做生意,他的膏药是行善事,他是善人,行善不要钱。他兼管替铺子里收账,胳肢窝里夹上账本子在村里转,说是收账,其实也就做做样子。
日本人加汉奸,乱世乱折腾,买卖实在做不成,姥爷家业空了,几乎是空手离开村子,进了城。
城里没有大家族,也没有大院子可以住许多人,更主要的是解放后净身出户,没有能力在家里养一个善人。他临进城前,给老二舅带了些吃用的东西,送回山庄头。
他也给山庄头本家财东做过活,借以糊口,一次剥小葱,把把葱衣剥净,露出葱白,青是青,白是白,鲜鲜亮亮,可是内掌柜的还要问,洗了没有?内掌柜的干净惯了,不过水的东西,不入口。也许,她嫌他的手脏?
反正他得洗过才行。他放下那把小葱,扭头就走,不伺候了。他的想法是,剥得干干净净了,还洗什么?这是暴殄天物,不知道惜福。很长时间,我不能理解他的说法,多洗一遍少洗一遍葱还是葱,又没少什么,丢什么,怎么就不惜福了?直到近来,到处缺水,才想到,老二舅把水也算在内了。他说的是心态,有心奢侈,无论是什么物质。
其实,他在山庄头还没有在姥爷的村子人熟。头疼脑热不待做饭时,就那么饿着,捱着。他的腿不能打弯,穿脱衣服费劲,许多日子,他基本就不脱衣服,冬天穿上我姥娘给做的长袍子,囫囵身子往炕上一滚就睡了,连袜子也不脱。身上长满了虱子,实在咬得厉害,生上火煮一气,就像熬药似的,然后放在院里冻,衣服冻得铁硬,能站起来,再塞回锅里煮,反复几次,晾出去,那虱子收敛几天,醒来依然咬他。
除了虱子,老二舅从不肯杀生,连那些婆婆虫、蝎子、蝇子也不例外。从前,每年腊月二十三,姥爷家里要领生羊,挑一只肥羊,按在那儿,拿水在身上点,只要它打个哆嗦,就是神领了,杀了煺干净,插上筷子,黄表、古莲,抬到庙里。每到这一天,老二舅总要找个借口躲出去,一年当中也就是那一天回老家山庄头看看。
从小离开,一年回去那一二天,也恢复不了多少乡情,现在独自回来,就像住在人群外。拉不上煤,劈点柴火烧口饭吃,成年烧柴做饭,屋里熏得黑虎大脸,人从外边进去,什么也看不到,你叫老二舅,有声音答应,可是看不见人。再看见有两点红,那是他的眼睛。
老二舅进城,日子多了住不惯,城里窄房浅舍的没他什么事做。住两天,说说日常话儿,就又回山上了。
姥爷高血压,也不再练形意拳了,一小瓶刀剑药多少年放在那儿,只是一种骄傲的资本,再没实际用项。
老二舅八十那年,身子骨不如前,担不了担子,竟还背了一竹篓梨儿进城,半路上,碰到一辆马车,驾辕的马不知怎么惊了,拉着车从山路上疯跑下来,他躲不及,车竟从身上轧过去,梨儿抛了一地。赶车汉吓死了,等到了跟前把他扶起来,见他没受什么大伤,筐子还在胳膊上挎着。替他把梨儿拾起来,他说,没事,轧不着我。他背上梨儿又进了城。
如此这般一说,把家里人吓一跳。要送他到医院查查,他还是那句话,没事,出不了事。
后来就再没进过城。人老了,病痛找上来,听说临了得一种病,一直烂到下巴,下巴通了。一辈子为别人治疮的老人,到老了却被这种疮折磨死,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采药再熬药了。
但到老,他也没后悔过,有心为善,当下心安,不为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