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没到吃早起饭的时辰,陈吴家就拐着一条腿回来了,老婆胡秀英正在锅头上朝锅里下面,听见动静,以为是儿子陈四海,她在一团雾气中探出张大脸刚要发火:你还知道回来?见是陈吴家,便把到嘴边的话临时拐了个弯:“怪气!咋是你?”
陈吴家问:“啥叫咋是你?”
胡秀英辩解:“我意思是你咋回来了?”
陈吴家反问:“我咋不能回来?”
胡秀英不满地反对他一句:“你这是跟人说话哩?”
陈吴家立刻顶她一句:“你咋跟人说话哩?”
胡秀英大脸一板,赌气一屁股坐到锅头前烧起火来,面刚下上,不能闷住,需要一把火叫水滚开。
陈吴家“咣啷”一声把一捆子木柴丢到胡秀英脚下,“在工地上当小工还不如拾破烂哩。”
“哎吆,我的腿。”他在屋檐底下的一个木墩上坐下时呻吟了一句。
“我说嘛你早早回来,工头又不要你了吧?”胡秀英撂过去一句。
“啥叫不要你啦?是我不愿意伺候啦。”陈吴家顶撞。
胡秀英“呼啦”一声掀开锅盖,朝锅里丢把盐,搅罢锅,把勺子在锅边磕得啪啪响,“我说这些年不见牛啦,原来都叫人吹死啦。”
“你这是抬杠哩不是说话哩。”
“是我抬杠哩还是你吵架哩?”
饭就端过来了,满满一大碗汤面在胡秀英手上端着,陈吴家伸出手去接,胡秀英挖捣他一句,“吃吧,吃饱了好有劲吵架。”
陈吴家窄窄的一张刀条儿脸像哭一样难看,“你这不是叫人吃饭哩是叫人吃气哩。”
胡秀英大脸一冷,“瞧你那没一式的样子,搬块砖头都搬不动,搁我我也不要你。”
陈吴家自觉理屈,不再透气,两人一个坐屋檐下,一个坐锅底下,一人端只大碗,“吸溜吸溜”——各吃开各的。
气氛有些沉闷,秋日的一个白日头刚刚爬上屋顶,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仿佛不愿看见这磕磕碰碰的人间景象。
远处传来娃儿们疯闹的叫声,声音尖利,像碎玻璃,洒落在碗里,硌得人牙碜。陈吴家确实身材瘦小,不如胡秀英壮实,不过这两口子搭配就得是这样子,一个高些一个就要低些,一个胖些一个就要瘦些,一个厉害些一个就要绵软些,一个明白些一个就要糊涂些,不然,日子咋过?
可陈吴家心里很是委屈,明明是端自己饭碗,咋就像端别人家饭碗呢?这沉甸甸的饭碗压得人手腕腕酸呢!饭吃进嘴里没味气呢!饭没了味气人倒有了味气,他心说,这些年,这么些年,这一家人吃的穿的,啥不是自己闹下的?风里来雨里去,我还欠下你们啥了?瞧你们老的小的,都拿脸色给人看,都拿话磕打人,莫非是我上辈子该下你们的了?这辈子还债来啦?这样想着时,陈吴家觉得硬了一些。是的,我不该你们的,我吃的是我自己的。他这样对自己说着话时一碗饭就吃完了,他故意不去舀,他要等胡秀英给他舀。胡秀英好像察觉到他的心事,身子一扭,脸转到一边去,给他个背身。陈吴家赌气把碗“当啷”一声蹾到地上,胡秀英那头放话啦:“有本事你把碗摔了。”
“我还不敢摔?”
“你敢摔早不在这儿了,你看人家那敢摔碗的男人有几个在老婆跟前逞能的。”陈吴家果然不再逞能,他从地上拾起碗筷,自己到锅里舀了一碗饭又吃开来。但胡秀英不饶他,胡秀英说:“等着丫环给你舀。”
陈吴家说:“我吃我个人哩,我自己有手。”
一顿饭就这样磕磕碰碰吃完了,陈吴家肚子鼓鼓的,也不知是吃饱了,还是气饱了,总之是饱了。
2
吃罢饭,陈吴家坐在屋檐下没动,季节走到这时候已经过了霜降,再过几天说话就立冬了,早起的天有些寒气,但不要紧,人还能坐住。日头越过头顶连片的屋瓦,很不情愿地把一小块光线投射到这座四处没有遮挡的小屋门前,门正对着一个泊池,泊池里汪着些污水和人们倾倒的垃圾,红红绿绿的塑料袋很是扎眼。泊池边上停放着一辆农用三轮车,陈吴家的眼光随着阳光注射到三轮车上,三轮车很破,锈迹斑斑,落满灰尘,车厢上的铁皮都蚀透了,许是很久没开过了,一只轮胎没了气,扁在那里。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陈吴家的眼光就停留在三轮车上,他动着心事,心事很复杂,很无奈。
房子是租下的,在县城边边上,这里住了很多像陈吴家这样的人,他们都是舍弃了乡下的家园,到县城来奔日子的。
胡秀英这时候要出去了,胡秀英每天上下两晌撂下饭碗就要出去,这是个懒婆娘,也是个厉害婆娘,她甚至连锅碗都不洗,上一顿搁到下一顿。胡秀英粗腰身、大屁股,一张大胖圆脸总是高高端着,现在她就端着朝外走。
“你又去哪儿?”陈吴家在胡秀英屁股后头撵上一句,语气透出不满。
“我去哪儿还跟你汇报汇报?还得叫你批准批准?”
胡秀英就是这样说话,陈吴家不再吭气,他不愿意和这个女人闲磨牙。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女人考虑的是日子咋样过,男人考虑的是日子咋样过下去,这里面的含义截然不同。胡秀英走后,陈吴家就起来身,他一走路就显示出他右边的一条腿不对劲儿,膝盖骨伸不直,走一步右肩膀朝下沉一下,像是路不平的样子。说起来他的这条腿和眼前的这辆三轮车有关系,那时候还在乡下老家,三轮车刚刚买回去,车头上绑着一朵大红花,胡秀英从家里刚刚跑出来,他就把它从门前的土坎上放下去了,等到他从医院门里出来,脚下的路从此就变得不平了。
陈吴家这时走到了三轮车跟前,他要看看这辆三轮车还能不能动起来,这是他计划中的一环,除此而外,他还真是没有别的办法。陈吴家在老家的土地上务作农业是一把好手,就算拉着一条瘸腿他也不落人后,可是他到城里来了,情况就大不同了,即使是在工地上当小工他也不合格,一天手脚不停地干十几个小时,搬砖砌石和泥填土,哪一样都是重体力劳动,工地上的活儿每天是有进度的,一环扣一环,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你刚拄着锨把歇一下,那边就吆喝起来。从没疼过的一条坏腿开始疼起来,从天黑疼到天明,再从天明疼到天黑,陈吴家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该想点别的法子了,脑子里转了十八个圈圈,最后又转回到三轮车身上,人力不行就靠机械化,这辆三轮车既然能把他一家拉到城里来,也就应该能拉动他一家的日子。
他不知道胡秀英这时候又折回身来,胡秀英折回来并不是帮他修车的,而是站在泊池那边像丢手榴弹一样丢过来一句话:“玛丽打电话叫这星期送一千块钱到学校,你赶紧想办法去。”
这枚手榴弹的威力不小,炸得他手一抖,手里的摇把从柴油机上反转起来,飞转的摇把捎到左手背上,他身上一麻,眼前一黑,像被电击了一样钉在那里。
半晌他睁开眼,满眼金星地寻找胡秀英,想恶骂上几句出口气,可哪里还有胡秀英的影子。
3
玛丽是他和胡秀英生下的闺女,上高三,学习不行,在职业中学学声乐专业,今年冬天就要到省里去考试。这些年里,凡是学文化课不行的学生考不上正式的高中,都挤在职业中学里学专业,电钳铆焊汽车修理,器乐声乐舞蹈美术秘书公关酒店管理,五花八门,玛丽学的是意大利美声,啥叫美声陈吴家弄不懂,意大利美声就更不懂了,听玛丽说意大利美声就是意大利的美声,他还是没听懂,听不懂是正常的,一个中国的农民,一辈子连县城以外的地方都没去过,更何况意大利呢?
听不懂他也不敢再往深处问,反正闺女在学校里圈着,就算是花钱雇人看住娃儿,不像他哥陈四海在社会上浪荡闯祸就行。可是钱却不少花,哪一星期回来都要钱,不是三百就是五百。他问咋花那么多钱?闺女说小课费。他问啥叫小课?闺女说老师一对一上课就叫小课。他又问老师在课堂上干啥哩?
闺女就不耐烦了,嘁!课堂上,课堂上能学下东西老师还挣谁钱哩。陈吴家这回又弄不懂了,感情这当老师的拿着国家发的工资不在课堂上上课,而是在课堂底下上小课另外收学生钱,这是啥道理嘛!可是不管啥道理不道理,钱一分不少,该交多少还是多少,交迟了都不行。
有一回回来,玛丽哭闹着要买钢琴,说跟她一起学声乐的同学家里都有钢琴,说学校的钢琴轮不上,没有钢琴听音听不准,时间长了把耳朵都搞坏了,老师说她唱歌一张嘴就跑调,都跑到意大利去了。他说跑到意大利去了还不好,他教的不就是意大利吗?胡秀英听不下去了,他那不是讽刺咱闺女哩嘛,这你还听不出来?陈吴家说我咋听不出来?胡秀英说你听出来了你还故意哩?你这是啥态度?陈吴家问闺女一架钢琴多少钱?玛丽说一万多块钱。陈吴家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不就是课堂上脚踩着噗嗒噗嗒响的那种吗?咋会那么贵?玛丽说那是啥?那是风琴,我说的是钢琴,一万多块钱还贵?贵的还有十几万几十万块钱一架的。陈吴家就不透气儿了,尖尖的脑袋缩回去像只老鳖,连一贯爱煽风点火的胡秀英也把嘴巴夹实了。那天玛丽哭着回来又哭着去了学校,出门的时候,陈吴家看见玛丽穿着件像是蚂蚱鞍子一样小的衣服,腰上前后一圈露着肉,他忽然从嘴里咕噜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圣母玛利亚!
4
进入冬季的时候,陈吴家换了一份工作,他现在是给一家废品收购站专职收废品拾破烂,在他租住的村前有一条大路,通向县城和四面八方,大路是沿着一条河过来的,河是干河,没水。沿河开着好多家废品收购站,都是这个村子里的村民开的,一家一个大场地,地是自己的,家家场地上堆满废品,废纸板废钢铁废塑料废木头堆得小山一般。陈吴家早就把那台三轮车拾掇好了,每天开着啵啵啵啵冒着黑烟穿街走巷,收购废品和破烂,陈吴家还学会了吆喝:“收破烂了吆——喂!”因为深入城市,有时难免拣张废报纸看看,上面印着国家大事什么的,反而长了见识。
陈吴家认识到,随着城镇化步子的加快,大量农民涌进城里,县城里人口膨胀,到处都在盖大楼,人多了消费就多了,消费多了制造出来的废品就多了,看来他干的这个行当前景光明,大有可为,而且他心里还藏有一个秘密,不能给任何人讲,连胡秀英他也没讲,他想有一天,他自己也要开一家这样的废品收购站,他通过细致观察,开废品收购站技术含量不高,不是太难,那些个老板也和他的身份地位差不多,看去也是些土头土脑没有多深根基的农民。
这就是见识,城市给他长了见识,陈吴家很快成了一个有见识的人。
陈吴家的老板是个老汉,七十挂零,也姓陈,和陈吴家是本家,两人见面一套近乎,还拐弯抹角生拉硬扯地套上了亲戚,按族谱陈吴家应该叫陈老汉叔,互相一攀扯,陈吴家就留下了。
因为职业稳定,工作轻松,还有喘气的时间,陈吴家的窄条儿脸上看去多少有了点肉,在大脸的胡秀英面前腰杆也直了点,顿顿是胡秀英端上来第一碗饭他吃了,把碗往小桌上一放,眼睛就看了别处,这时候胡秀英就撂下自己手里的碗,拾起他的碗舀第二碗去了。胡秀英嘴上当然还是不饶他,每每说道:“还要把你自然死了呢!”
陈吴家也不吃亏,迎着风浪顶上去:“我要丫环杀吃哩?”
胡秀英眼一立:“你再说一句。”
陈吴家立刻低眉顺眼不再说话。
每天的日子在磕磕碰碰中流过,一家四口,他照常每天一早开上三轮车出去,胡秀英照常端着大脸出去游逛,闺女玛丽照常在学校上学,只有儿子陈四海,有时十天半月回来一回,有时三俩月不见人面,也不知这个人是死啦还是活着。
5
陈四海是个孽种,陈吴家率领全家到城里来讨生活就是叫他给逼上梁山的。那一年,陈四海念高二,也是在玛丽上的这个职业高中,学的是开挖土机的专业。有一天学校通知家长到学校,说是有要紧事情商量。陈吴家家在老南山里,离县城百十里路,一大早,他和胡秀英坐车来到学校,一进校长办公室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头。他看见校长办公室里聚着很多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像是在开会,校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坐在一张很大的办公桌后面,脸上阴沉沉的,正在那里训话。见他进来,立刻就叫其他人出去了,只留下一个瘦高个子的副校长和那个年轻的政教处主任。这两个人陈吴家认识,儿子在这里上学,他不止一次见过他们,每次来不是儿子结伙打架抢劫勒索同学,就是翻墙出去泡网吧彻夜不归,这回那个畜生又犯啥事情了呢?
那天他和胡秀英不知是怎样走出校门的,走在校园里,两人觉得有无数双眼睛钉子一样钉在后背上,他和胡秀英浑身像是生满了虱子觳觫着,短短一段路好像走了有一年,出了学校门才感觉到浑身上下叫汗湿透了,他一回身照那个孽种脸上扇下一巴掌,说句你死了才对哩!
那次他和胡秀英赔偿了女方家长五千块,那是他和胡秀英整整一年的辛苦。好在学校怕传出去影响声誉,做了暗处理,双方家长把各自的娃儿领回去,算是没有这回事。
为了避免纠缠脸上难看,双方家长也没必要见面,通过学校把钱中转过去完事。
陈吴家和胡秀英千恩万谢,在校长办公室里就差给校长跪下磕头了。
可是仅仅过了半个月,那女娃儿就出现在陈吴家家里,而且住下不走了,陈吴家和胡秀英大气不敢出一口,每天小心翼翼伺候老子一样伺候着俩冤家。陈吴家偷偷瞅过那个女娃儿几眼,见那女娃儿和儿子一样身材瘦小,两只眼睛像小动物一样透出幼稚和无辜,在家里进来出去的也不瞅他们,也不说话,影子般悄无声息,反正你叫吃就吃,吃饭连筷子都不会拿,两根筷子分不开,往碗里夹菜不会夹,把陈吴家心堵得有几回都想跳起身帮她夹一大筷子。吃完饭也不知道洗碗,碗一推调转屁股就扭进儿子的房间,紧跟着儿子也进去了,两人在里面叽叽咕咕,也不知有多少话说不完,到下顿吃饭时间你不叫吃饭他们绝不出来。
两口子愁成了一堆,平时厉害得一张口就要吃人的胡秀英也不厉害了,顿顿饭端上伺候着,倒真成了个丫环了。
正在两口子麻爪子的时候,女娃儿的爹找上门来了。
女娃儿爹进门也不吭气,往堂屋的圈椅上一坐,俩眼直瞪瞪地瞅住院里跑来跑去的几只鸡出神。
陈吴家则小着身子坐在屋地上的一把矮凳上,胡秀英站在陈吴家身边,那阵势像过堂一样。
半晌,从女娃儿爹嘴里蹦出两个字:“咋办?”
陈吴家赶紧递过去两个字:“你说。”
原来女娃儿爹和陈吴家一样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也是管不住闺女,两口子在家里也是愁成了一堆,吃不下睡不下,在女娃儿娘的逼迫下,女娃儿爹无奈觍着老脸来商量事情来了。
一顿饭吃过,两家人成了儿女亲家。
女娃儿爹走时领走了闺女。
根据眼下的形势,儿子说媳妇需要在县城里买房子,这是硬规矩,谁家都不例外,只能跟着形势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吴家两口子开始大举借钱,凡是能借到的地方都借遍了,凡是能张口的人家都张口了,又过了些时日,两口子坐车到县城,选了一处楼盘,办了分期付款,交了第一笔定金。
这下算是踏实了,两口子也没有怨言,甚至还有几分喜欢气,社会在发展,要跟上社会前进的步伐,谁也不愿意落到人后面去。
但沉重的债务压在了陈吴家和胡秀英的肩头,黑夜里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一通气,第二天一早锁上屋门,三轮车啵啵啵啵欢势地吼着,他们来到了城里。
6
在城里不像在乡下,冬天再冷也不耽搁收废品,就快到年下,城里人像是加快了生活节奏,年在屁股后头赶催着,街上的行人都是步履匆匆快快来去,陈吴家也加快了他的节奏,三轮车跑得更勤,在人流中间,倏地一趟,倏地又一趟,像是操场上赛跑的运动员向着终点发起最后冲刺。
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房东找了他们,说是过了年房租要涨价,由原来的一年三千块涨到五千块。房东是个不好说话的人,核桃脑袋,眼歪嘴斜,说话不看人脸。他们刚想开口求个情看能不能通融通融少交一点,那头就不耐烦了:“你要租就赶紧掏房钱,限你三天时间,你不租就搬走,要租房子的人排队哩。”
房东走后,胡秀英没好气地说:“这明情是撵咱们哩。”
陈吴家说:“还不是几个钱作怪哩?谁不想多收两个,搁咱也是这样。”
胡秀英翻他一眼:“你这人咋总是和我唱对台戏?就你懂道理。”
陈吴家说:“房子是人家的,人家说了算,那你说咋办?”
“刀子磨得也太快了,一下就涨两千块,他咋不涨两万呢?就这四鬼抬轿的烂房子,我还不想住哩!”
“也是。”陈吴家附和道,“我给咱跑跑看,看有更好的房子,咱就炒他的鱿鱼,我就不信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话是这样说,两口子谁不知道房子难找?如今的县城不是过去的县城,盖多少楼都有人买,就是房东说的还排队哩!县城周边的人家光吃房租就发了,临时房简易房挤得水泄不通,就那都租出去了,人们像疯了一样,还在朝县城里拥挤。陈吴家想,多亏县城是钢筋水泥建的,要是个白馍馍的话,早叫人给四分五裂啃吃完了。
陈吴家从家往出走的时候腿有些软,心里一阵一阵发虚,房东只限三天时间,找不下便宜房子只有伸长脖子叫人家宰,不然的话,一家人就要搬到野地里住去。
在门口他站住了,儿子陈四海立在他面前,一时间两人都怔在那里,都像是碰见了鬼。
陈四海头一低,像只见不得人的老鼠,从他身边“吱溜”钻进屋里。
他返回身跟进屋里,他要看看这祖宗到底咋说。
陈四海进屋眼睛并不看人,像饿了半个月的饿死鬼一样先拿眼在屋角面板上扫视了一圈,见面板上放着中午吃蒸面剩下的一个锅底子,毫不客气地奔过去连锅端在手上,甚至等不及拿筷子,拿手抓着往嘴里塞起来。陈四海的窄条儿脸黑青泛黄,头发乱毛鸡样奓着,身上穿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夹衣,冻得哆哆嗦嗦,嘴里一边吸吸溜溜,一边大嚼着蒸面,样子叫人看着寒碜,小小年纪看去倒像是早年人说的大烟鬼。
陈吴家时常叹气,要是儿子长得像他娘那样方盘大脸宽宽展展就好了,站在地球上也醒目一些。偏偏这小子长得像他一样瘦小,可没他这好品性,更没有他这一身好苦。这小子到哪里都出溜出溜的像只老鼠,眼睛斜视,从不正面和人的眼神接触,你啥时候看见他都像看见一只在窝边朝外窥视的老鼠,叫他弄不明白的是,世界上咋还会有这样的娃儿,这样的娃儿咋偏偏叫他摊上了。
接下来出现的一幕情景把陈吴家和胡秀英吓坏了——
陈四海吃噎住了,一口接一口在那里捯气,眼睛瞪得溜圆,脖子伸得像鸡脖子一样长,嘴大张着,嘴里像含着一个囫囵鸡蛋样胡乱塞着一团蒸面,那情形就像下水道堵了,上不来也下不去。眼看着陈四海脸憋得涨红,脖子上青筋毕露,突然吱一声,陈四海翻了白眼。陈吴家吓得浑身哆嗦,手脚像被捆住动弹不了,倒是胡秀英硬邦得多,叫一声“我儿呀——”就扑了过去。胡秀英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子一把抱住儿子,腾出一只手狠命在儿子背上捶打,嘴里胡乱哭喊着:“儿呀,我的儿呀,你咋饿成这样了?你有几天没吃饭啦?你咋不回来叫妈给你做一口,啊啊啊啊……”
捶过一气,陈四海缓过来了,他泪眼巴沙地瞅瞅陈吴家,又瞅瞅胡秀英,梦游一样走到床前,一头栽倒在床上就瞌睡了。他这一瞌睡就是一天一夜,第二天吃晌午饭时才醒过来。陈吴家本来早就攒了一肚子火,想着见儿子时好好发一通,因为昨天的一场惊吓,火是不敢发了,但火气还在肚里憋着,再加上头天后晌和这天上午找了一圈房子没找下,又赶上预定的楼盘那里叫再交一笔预付款,几头烦心事情加在一起,因此晌午饭没吃几口就把碗撂下了。胡秀英和陈吴家一样,也是有苦没处诉,还得处处陪着小心,心里更是窝火,因此也没吃几口饭。倒是陈四海胃口好,一气吃了两大碗鸡蛋干面,又喝了一大碗面汤,吃得面色泛红,脸上冒出细汗才罢休。在陈四海吃饭的过程中,陈吴家和胡秀英一个坐在床沿上,一个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两人谁都不说话,就那样干看着坐在木墩上呼噜呼噜吃得正欢的陈四海。
陈四海终于吃完了,碗一撂,一抹嘴,张口就是一句,“妈,给我拿二百块钱。”
胡秀英一哆嗦,迅速看陈吴家一眼,似乎想取得陈吴家的支持,又像是想和陈吴家沟通一下,达成某种默契。
“你要钱干啥哩?”她问儿子。
“打游戏,过关。”
“啥?”
“你们奥特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就是在电脑上打游戏挣钱哩,挣韩币。”
“你既然挣钱哩还给我们要啥钱哩?”
陈吴家听不懂啥叫奥特了,啥叫韩币,但他知道儿子是在向他要钱哩。
“我的设备太落后,需要更新设备,哎呀,我该走了,他们等着我哩,你们快给我钱,叫我走。”陈四海急躁起来。
但胡秀英却问:“你前一阵子厮跟的女娃儿呢?回家了还是找下干的去了哪儿?”
“哦?你是问贝贝吧?我把她送朋友啦,她本来就是我们的共有财产。玩偶!”
陈吴家急了,问:“那你不是和人家……
还有你订婚的那些钱……总不能,打了,水漂吧?”
陈四海斜他爹一眼,鄙夷地说:“那才几个钱?你见过钱吗你?我的那些同学哪个不是天天住别墅,顿顿下馆子,夜夜换美女,甚至……不说了,说了吓死你们。”
“那你咋不跟你同学住别墅下馆子去,你还回来干啥?”陈吴家觉得自己火气越来越大,他强忍住问。
“谁叫我是你们的儿子呢?要不是这,这个穷家谁愿意回来?我这还是好的呢,你还没见人家吸白面哩,有多少钱都不够吸。”“啥叫白面?”陈吴家疑惑地问。
“我说你奥特了吧?说白了就是大烟。”陈四海说着闭上眼,用一只手扇着风,深深地吸一口气,作出神仙般陶醉的表情。他没看见胡秀英这时候俩眼直着,像僵尸一样从身边飘出去,他还没有从陶醉状态中苏醒过来,胡秀英就一阵风刮进来,她手里掂着一把笤帚,扑过去,也不说话,笤帚把子劈头盖脸地朝陈四海头上抽打下去,只听见一阵哔哔啵啵的响声,陈四海抱头从屋里鼠窜出去,胡秀英紧追其后,疾风暴雨好一顿抽打,直到陈四海跑得没了踪影,再看胡秀英手里的笤帚,早成了一把碎屑。
胡秀英气喘吁吁地站在院外,身子像风中的树叶剧烈抖动,胡秀英气性本来就大,她原是有气死病的根子,这会儿连惊带气,又刚刚出过狂力,就在陈吴家意识到不好,还没跑到她身边,她就咕咚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陈吴家看见胡秀英嘴唇青紫,牙关紧咬,俩眼圆睁,翻了眼白,急忙掐住她人中,嘴里不停呼唤着:“秀英秀英,你醒醒,你醒醒,你可不敢死,不敢死,秀英秀英……”半天,胡秀英喉头咯咕一声,身子一抖,醒转过来,她瞅住陈吴家,两行眼泪无声地向耳边流下,这时陈吴家也软瘫在胡秀英身边。陈吴家用手一把一把抚着胡秀英胸脯,呜呜哭着念道:“秀英秀英,你不糊涂,你是个明白人,你是好人,你知道日子的艰难,你能把一家的日子领到今天不容易,不容易,秀英呀秀英……”
就在陈吴家的哭诉声中,大朵的雪花从阴沉的天空飘落下来,雪花很稀很慢,像天女散花,一朵一朵,霎时,天和地变成了一幕巨大的背景。
7
因为雪下得稀,地还是干的,陈吴家安顿好胡秀英后又开上三轮车出去了,他想,这说话一下雪就上冻了,一上冻地就滑了,地一滑三轮车就跑不成了,三轮车跑不成就不能干了,再说他还要找房子,一想起找房子,陈吴家心里就麻烦起来,明天是最后一天期限,找不下房子要么交钱,要么走人,他别无选择。
陈吴家走街串巷转悠了一阵,不但没找下房子,也没收下多少废品,冬日天短,天就要黑了,陈吴家心里惦着胡秀英,本来说回去,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回去有啥用?天冷下来,人一冷就想去暖和的地方,屋里暖还在其次,主要是心里暖和的地方,是人都需要安慰和温暖。
陈吴家把三轮车开到一家中医诊所门前,把车停稳妥,走进诊所,对那个人称越老越值钱的老中医白痰黑痰黄痰地描述了一番,又耐心等了一阵子,末了拾了一兜子熬好的中药出来了。这药不是陈吴家喝,也不是胡秀英喝,而是给废品收购站的老板陈老汉喝的。
陈老汉是个大烟筒,手里的卷烟一根接一根冒,二十四小时不停,半夜咳嗽醒来还要冒,时间久了,就把肺熏坏了,一天到晚价咳嗽,天气一冷,更是咳嗽得厉害,不知道老汉自己感受咋样,他听着都撕心裂肺的,就这老汉的烟还在冒,等不及这一阵咳嗽过去就又冒上了。另外,老汉还是个孤寡人,没儿没女,一个人做吃,一个人活人。
陈吴家老远就听见老汉的咳嗽声,进门见老汉又在冒烟,他把带来的中药从兜里取出一包放壶里热上,剩余的放屋桌上,等他把喝法说给老汉,药也就热了。药在塑料袋里装着,陈吴家找剪子没找见,就用牙在药袋子一角咬了个口子,叫老汉喝,并顺手把老汉手里的卷烟拿了去。就这一个动作叫老汉很感动,老汉喝完药有一会儿没说话,拿眼定定地瞅住陈吴家。老汉的眼神很毒,像黑洞,陈吴家不明用意,有些慌乱。半晌,从老汉嘴里一字一顿吐出几个字:“你是个有心人!” 陈吴家心里一热,眼里溢出些湿气。“你有事情,”老汉说,“你哄不了我。”
陈吴家就把一家人的事情对老汉讲了讲,最后讲到房子的时候,他流泪了。老汉静静地听着,被烟熏黄的老脸上竟然产生出些笑意,而且越笑越开心,到后来干脆笑得嘎嘎的,像只大老鸹。
陈吴家不明白老汉笑什么,脸上的表情更加慌乱,老汉却站起身说:“你跟我来。”在老汉住的简易房外面,老汉指着东头问:“那是啥?”
“木头,废铁。”陈吴家回答。
老汉又指指南头:“那是啥?”
“纸板,胶合板。”
老汉又指指西头:“ 瞅见那块空地了吗?”
“叔是啥意思?”
“我是啥意思你还不明白?我一天天老了需要有个人做伴儿了,你来吧。”
老汉说完回到屋子里去。
陈吴家发了一会子愣,突然间跳起来奔向他的三轮车,三轮车很快发动起来,啵啵啵啵,声音比往日欢势很多,陈吴家这时候急着想见到胡秀英,他要告诉胡秀英一个好消息。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陈吴家像只蚂蚁一样不断搬运,收购站是个百宝箱,百宝箱里可谓应有尽有并且取之不尽,他运来各种材料,木头、纸板、门窗、彩钢瓦、电线、铁丝、把锔子……胡秀英也来帮忙,陈老汉前来指导,三个人像一家人一样齐心协力,很快屋架立起来了,很快门窗安上了,很快纸板钉上了,忽然间,像娃娃们手里耍的积木,一座方方正正的房子立在收购站西头的空地上,这座房子木头为筋骨,纸板为肌肤,陈吴家和胡秀英亲切地叫它纸房子。
到了腊月二十几的时候,县城的街道变成了彩色的街道,街道两边的树上已经吊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灯,有流星雨一样的,也有满天星一样的,各十字路口的拐角处还安置了固定的大型造型彩灯,今年是马年,有马到成功寓意的,有天马行空寓意的,都是些节日吉祥和预祝来年好运的意思。街道两边所有的商铺门前都挂起了大红的灯笼,远远看去,长长两溜像是一条红的河流,河流中间拥挤着五颜六色的人流。这时候人们反而不心急了,他们走着看着,在街道两边临时摆起的年货摊前停留驻足,买上一挂鞭炮几只烟花,还有瓜子糖块称上几斤。空中已有零星的爆竹响起,都是些淘气的娃儿们放的,那是在提醒大人们要过年了,你的压岁钱准备好了没有。
陈吴家割回来肉,还买了一挂鞭炮,胡秀英蒸好了馍馍择好了菜,到了三十这一天,又在他们的新居门上贴了红对联,还给老汉的门上也贴了红对联。学校放假了,闺女玛丽回了老家和爷爷奶奶过年去了,顺便还要去姥姥家。陈四海没敢来见他们,玛丽打来电话说,他也回了老家。
三十晚上,陈吴家和胡秀英请来陈老汉喜喜欢欢吃了顿年夜饭,陈吴家收废品收来一台彩电,插上电一试好好的,本来陈老汉说要陪他两口子看春晚的,饭桌上多喝了两口,没等到赵本山出来就头重脚轻地回去睡了。陈老汉一走,陈吴家也早早上了床进了被窝,等到胡秀英拾掇完里里外外桌上地下,一钻进被窝就叫陈吴家给按住了,胡秀英嘴里嚷着:“死鬼,我说嘛你、原来……”
陈吴家在胡秀英身上尽情发挥了一阵子睡着了,睡着了却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住进了县城的新楼里,三十晚上滨河公园放焰火,他和胡秀英抱着孙子站在临河的窗前看,随着咚咚的炸响,焰火在空中开出朵朵五颜六色的花,突然一道火焰迎面冲来,陈吴家受到惊吓一下醒了。醒了他看见窗户上红光闪闪,还真像是哪里着火了,陈吴家急忙穿上衣服下了地,门一开一片鞭炮的海洋从门外汹涌进来,在鞭炮的海洋中飞升起朵朵烟花,烟花染红了夜空,照亮城市林立的楼群,陈吴家觉得眼前的景致就是他刚刚做的一场梦。不知何时,胡秀英站在了他身边,他们身后立着的是一座纸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