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家乡人的婚姻视野是怎样的?我曾在一篇乡居手记里做过潦草的判断:不超过五公里。
依我们家祖上两代来看:民国初年,我的奶奶从东村嫁到了我们村,她的妹妹我该称之为姨姥姥的则留在了东村;不几年,我的姥姥则从西村程家大院嫁到了我们村老常家。几十年光阴一瞬即逝,上世纪七十年代,姨姥姥家的两个女儿,一个嫁到了我们村,一个越过我们村嫁到了姥姥的娘家村。一九六○年,南边村子的一个年轻人在乡公所公干,和在乡公所门口居住的大姨对上了象,两个年轻人随即成婚,两人一生相濡以沫,生育一儿一女,生活平实而温暖,大姨已是奶奶和姥姥辈的人了,她的跋扈还是像当姑娘时一样,和姨夫的谦恭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看得我们小辈人直眼热。一九五九年,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年,一个富农家的女儿来到了我们家,从邻院的西屋住进了我们家小东屋,姥姥家和我们家房子就是背靠背,直线距离不超过十米,曲线距离就是我们村的一条大街,抄小路就是堂屋旁边的一个拱形小门。
童养媳
若说起旧时代高平人的婚姻,童养媳是绕不过去的。所谓“童养媳”,就是生有男孩的人家养育别家的幼女,甚至女婴,作为未来的儿媳妇,有的抱来时还在喂奶。抱过门后,年幼时做养女,有的还要与男孩一起吃奶,同床睡觉,以兄妹相称,稍大以后由父母做主成婚。我理解,当时窘迫的经济条件突显了家庭男丁顶门立户、传宗接代的地位和功能,家乡人男尊女卑的价值取向对于女孩的生养是致命的,如果不是大户人家,女孩也是很难享受到家庭亲情的。所以家境贫寒的女儿一般是从小就给了别人家做童养媳的,同样对于男方也有顺水推舟的益处,男方结亲聘礼重,婚礼浪费大,陪嫁多,而家养童养媳则可以减少这种开支,男方抱养童养媳不需要彩礼,等到正式结婚,仪式要比大娶简单得多,不要花多少钱,女家也不要赔嫁妆,没有破家嫁女之忧。但是作为童养媳寄人篱下,身心必然遭到无情的摧残,她们多受夫家婆母的虐待,命运悲惨。村里就有女儿做童养媳后被亲生父亲活埋的旧事。起因是家里贫穷,父亲将女儿给了邻村一户人家做了童养媳,女儿从小吃不饱穿不暖,不免就有“馋猫”之举,被人家送了回来,几次三番,家人脸上就挂不住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父亲愤恨地说,你看我不敢活埋了你!拖着女儿就到了南垛地,哥哥自然不忍心看着妹妹被活埋,中途放妹妹逃生。父亲说,你若看不住你妹妹,就将你也活埋了。没办法,哥哥将妹妹推到了土坑里,眼看着妹妹被一锹一锹的黄土填没,村里人听说后赶往地头,那小姑娘已经奄奄一息了。后来村人就编了顺口溜骂这个父亲,“小碗巨,没出息,将闺女埋在南垛地”。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童养媳都是这样,但作为童养媳,失去了人身的自由,也就失去了人性的舒展和人生的自由。
门当户对
“门当”,原来就是大户人家门前精雕细刻的两面石鼓门枕;在门框上方凸出的四尊木雕门簪,则称为“户对”。旧时大户人家财不外露,两家儿女定亲之前,一般都暗暗派人到对方家的门前看一看,通过“门当”上雕花纹饰来了解对方家庭所从事的行当,如果石鼓镌刻花卉图案,表明该宅第为经商世家;如果石鼓为素面图案,则为官宦府第。
还是因为经济的原因,旧时代更讲究门当户对的。我理解家乡人作为缔婚条件的门当户对,主要是就婚姻两家的家庭经济状况而言,而不是针对当事人本身。我不以为旧时代的“门当户对”是一件多么卑劣的事情,现代人遵循的条件相同或相近的人相互选择为配偶的规则,也即“门当户对”,无非旧时代追求的是缔婚双方的家庭经济背景相似,现代人则主要体现为男女之间的条件相似。
我的姥姥,当时是西村程家大院的千金,多少人上门提亲,程老太爷只是摇头,直到我们村常家托人上门提亲,程掌柜才应允此事。一是看上常家书香门第出身,虽非富贵人家,但仍有书卷气息;二是看上常家在村上的为人处世,口德甚好;更主要的是常家在我们村有八十二亩的好地,还算是一户富裕人家,虽然比不上程家根基雄厚,但书香门第的出身更具有综合实力,只是在这等经济条件的基础上,在确保姥姥过门后不会受罪的前提下才结成婚事。
姥姥和外公①生活在一起,日子美满。先后生养了大舅二舅和我母亲。需要说明的是,即使我的外公在家里谨小慎微,生活在森严的家规下,还是偷偷背着家里,在西村为姥姥置办下五亩土地,用此收入抵顶姥姥在娘家居住时的日常开销。然而,人生永远是残缺的,即使生活的初衷如满月般美好,但是旧时代贫困的生活、接连不断的战乱、天降灾荒、荒年饥馑却如影随形,个人的生活梦想只能是水中惊月、池旁树影般的破碎和空茫。民国三十一年倭寇入驻高平,民国三十二年不期的蝗灾,颗粒无收,随即数年的内战,平静的生活一直被不平静的环境所左右,苦难一直伴随着这方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终于,我的外公在维护家庭财产的争斗中失去了生命。我的姥姥则陷入一种人生困境。
①外公:即我的亲姥爷,祖上有南方血统,习称外公。亦区别于母亲的继父(前文称姥爹)。
搭伙计
“搭伙计”是另类人生的表现形式。爷爷去世后,奶奶以自己坚强的身躯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先是给地主家的孩子当奶妈,换得少量的粮食来养育我的父亲,自己还要耕种家里的土地,特别困难的时候,姨姥姥一家从邻村过来帮忙收种;奶奶一定是用顽强的信念在支撑人生,直到生活的重负再次将她打倒,这才在村人的撮合下和我后来的爷爷结合在了一起。我不责怪我的奶奶不能从一而终,相比于生活的艰辛,奶奶的抉择是明智的,也是很道德的,至少和后来的爷爷一起守住了自家土地,延续了父亲的生命和我们张家的血脉。
家乡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共同的生活命运,相同的人生经历,彼此相携的生活扶持,是生命的另一种完美。当然,此中的关系就显得复杂许多,有关“搭伙”的生活关系,家乡人流行着很经典的一句话,称“六不隔”:“活隔死不隔,花钱各顾各,亲戚各待各”。“活隔死不隔”即表明只是人生在世短暂的相互扶持,不是永远的爱情,死后并不要求安葬在一起,因为彼此都有原配的爱情在等待着,虽“生非同日、死非同时”,生命的归宿却要安葬在一起。“花钱各顾各,亲戚各待各”只是生活环境的戒备,不因为短暂的人生扶持给后人带来不必要的争执,给子孙留下麻烦。
换亲
家乡还有另一种婚姻形式:换亲组合。因为家贫,两家的姐弟或兄妹分别嫁(娶)给另一家的兄妹或姐弟,这样彼此的彩礼就会抵消,家境贫寒的难堪就会被血脉温情所掩盖。“换”,乍听起来似乎很公平,很合理。东家的妹妹给西家的哥哥当媳妇,作为交换,西家的妹妹给东家的哥哥做媳妇。
从彼此"亲上加亲"的美好愿望出发,换来的却是"一损俱损"的人生感叹。
我们村东头老牛家兄妹俩宝顺、娥儿与邻村的庞家兄妹俩开元、喜儿就是标准的换亲组合。只不过,喜儿嫁给宝顺过得恩恩爱爱,而娥儿嫁给开元则是嫁得委屈。记得有一次路过老牛家门口,看见邻村的开元吃力地蹲在大门口,说他吃力是因为他的两条腿不一般长,满脸的沮丧使得刀削脸更加羸弱,门框上靠着亲妹妹喜儿,“哥,你先回去吧,我再劝劝娥儿,让她回去行不?”那开元胳膊交叉着搭在双膝上,半咧着嘴说道:“不行。娘说了,今天娥儿不回去你就回去,咱不能让他老牛家占了便宜。”屋里牛家人一听就炸开了锅,因为宝顺和喜儿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还在百天中,吃奶的孩子没了娘咋办?只听得哥哥宝顺对妹妹的乞求:“娥儿,你还是回去吧。好歹已经成了一家人,委屈委屈自己吧,一个人搅得两家不安生,这日子怎么办?喜儿不回去吧,她娘不让她,她还落个不孝。你让她咋舍得下孩子,还有这个家?”家里传来娥儿隐隐约约无助的哭声。
当初我们村娥儿长得跟花儿似的,她怎么就嫁给了邻村的跛子?白长那么俊,好傻。只怪当时家里太穷,眼瞅着哥哥步入而立之年还讨不上老婆,架不住媒婆的鼓捣,说换亲是亲上加亲,辈辈亲,她就用自己给哥哥“换”了一个媳妇,自己做了邻村著名跛子开元的媳妇。一时的亲情道义,一时的身心奉献,换来的却是没有感情的婚姻。谁知婚后的生活却是常常无端的争吵,这样绝望的日子还有多长啊。她本想回娘家清静几天,没想到连消极的躲避却逃不出另一头亲情的纠葛。
我以为这最是难堪人生处。从彼此“亲上加亲”的美好愿望出发,换来的却是“一损俱损”的人生感叹。彼此美好愿望的背后,有多少辛酸的泪水和尴尬的经历。它用这种被扭曲的婚姻观,承载了两家人传宗接代的家族使命,诠释了男尊女卑的社会道德和身为女人的悲惨命运。这是将人生等同于赤裸裸的物品交换了,因为婚姻不完全是物与物的交换,还要有彼此心灵相契、感情交融的,然而旧时代的婚姻有多少是发乎灵性的生命缔约呢?
在乡居笔记中,我对家乡因为婚姻视野和婚姻距离的缺陷所造成的同质同构现象表示出极大的不屑。同样的文化、生活环境,同样的风俗习惯,同样的思维方式,是不可能有别样的文化突围的。也许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待得久了,我和哥哥不约而同娶了外地的姑娘,一个是东北的,一个是西北的,当初是她们异域的文化气息感染了我们,没想到婚后带来多是生活习俗、生活习惯的冲突。所幸的是,高平地域文化包容性强,加上我们哥俩执拗脾气的坚持,没过多久,竟将妯娌二人给同化了。她们逐渐习惯了高平“小浆水”的口感,练就了饸饹面的手艺。若说还有别的,那就是她们学会惺惺相惜、道义同盟以及满口地道的高平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