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西北角，有一个土丘，那里原来是我们村的土地庙。听老人讲，那里原先是有庙的。不过，打我记事起，那里就是一片荒滩。靠着土堆的是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土堆上全是石头瓦砾，一片破败景象，倒是满地荒草，蓬勃生长。
这确是我们村的土地庙所在。小时候，每逢初一十五，跟在大人后面，端着贡品来此烧香，并不知道这里敬奉着哪路神仙，只是学着大人的样子跪下磕头，回家时跑在大人前面，总觉得身后影影绰绰有人跟着。后来才知道这里的土地老爷是掌管全村地下事务的，再后来，看到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里屡屡被孙悟空呵斥的那个小矮人，峨冠博带，慈眉善目，憨厚、憋屈还有些窝囊，总算对土地爷有了些好感。
“这帮年轻人，真是胆儿大，我看他们是想吃家什?”
土地圪嘴是我们心目中最最敬畏、最最神秘的地方，全村人也很敬重。小到逢年过节、初一十五、麦收打场，大到婚丧嫁娶，大人们都要来此地烧香祷告，家里人头疼脑热时也不去看医生，就从香炉里取回一些香灰，当药服下。若是生活中遇到一些小病小灾，就到土地圪嘴前烧上一炷香，祈求保佑全家平安，据说很是灵验。
我对土地圪嘴的敬畏还来自姥姥讲的一个故事。说以前，村子里有一个叫小兔的年轻人很是顽劣，爬墙越院，登楼上阁，无所不为。有一天他在西泊池逮了几只青蛙，用柳条穿起，来到土地圪嘴，顺手就挂在了大槐树上，这举动自然赢得了村里年轻人的敬慕，都夸他胆儿真大。他这边站在后塄地洋洋得意，那边媳妇绕村子找他。原来家里刚出生的孩子哭个不停，媳妇喂、逗、哄、拍，招数用尽，就是不管用。直到夜深时分，邻家大人过来问他今天都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他二话不说跳下炉台直奔土地圪嘴，将白天挂在树上的青蛙摘下，回到家，发现孩子已经熟睡得尿湿了炕褥子。自此，每月的初一十五，他是到土地圪嘴烧香最早的一个。
因为年纪小，我对这样的故事总是半信半疑。听村子里人讲，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动不得的。巷子前头，根生老家子①家里取土和煤泥，就近到土地圪嘴处挑了两担土回来，结果没几天，家里的老二玩耍时跌在耙子上了，偏就戳瞎了一只眼。每次出门遇见巷子前头的根生家老二，我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看他口水邋遢，鼻涕滂沱，单眼微闭成永远的造型，一脸病容，心生可怜。按照村里人的说法，根生老头子，省了几步路，担了两担土，给孩子扛了一杆枪。
①老家子：高平口语，老头之意。
“扛了一杆枪”意指一只眼睛是眯缝着的，像是打枪瞄准的样子，这种说法有些刻薄。其实，土地老爷若是有情，就不该让穷人再添苦难了，但村里人都这么说，说得多了，就成了村人共同的心理背景了，土地圪嘴自然就有了神秘的色彩。后来我读《聊斋》，看野史，很容易和家乡的土地圪嘴联系起来。
蒲公笔下，每逢庙宇必有仙，每逢坟茔就有狐。土地圪嘴自然也不平静，传说这里曾经出现过一条大红蟒蛇，有人上地经过时，只是看到过它在草里缓慢移动的一截身子，等到众人赶来要看个究竟时，那蛇却消失在瓦砾中了。这个传说弄得天生胆小的我面对土地圪嘴更是畏惧了，几乎不敢向前靠近，担心那红红的蟒蛇从草里猛地蹿出，蹿进我宽大的土布裤子里，那时我该怎么办?
后来我们村子不断扩大，许多人在土地圪嘴旁新修了房子。村子里人也曾议论，将土地老爷搬迁到别处，理由很充足，四周都是农户，怕打扰了土地老爷休息。但是若说让谁家在那里修房子，那家人就说，我家不着急，孩子还小。也曾经有人想在那里办个企业啥的，村支书还带人在那里来回考察、测量过一番，随即村支书大病了一场，自此，没人敢说在土地圪嘴上动土了。前几年，家乡人要给村里的死难烈士树碑立传，我因为读过几天书，就承担了撰写碑文的任务，碑刻好后，立在哪里颇费踌躇，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就立在土地圪嘴旁边，看谁敢动。我因为爷爷的传奇经历，是把爷爷当神一样看待的，当然也很乐意。
不过，土地老爷最后还是被搬在了别处，土地圪嘴还是被推平了。前几天村主任进城办事，在我这里讨茶喝，颇有歉意，说村里年轻人要修房，只能在这里了，所以村子里的老人在土地圪嘴前烧香祷告，祈愿了一番，就把土地老爷迁在了别处。村长说，“这帮年轻人，真是胆儿大，我看他们是想吃家什?”我看出他的胆怯了，也有些不悦，“土地老爷是管地下的，你是管地上的，你却把它搬走了，我看你也是想吃家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