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每年上坟烧纸大多是男人们的事情。
每年的清明节、阴历的七月十五和十月初一,父亲都要带着哥哥和我回老家上坟烧纸。那一年,我家富贵刚会走路,父亲就说,带上他,让他回去认认路。我知道父亲的虚荣心,无非是想让村里人和地下的祖先看着他身后这一溜男丁,从大到小,俊朗神气地走过,告慰先人或宽慰自己罢了。
我家住在村北,祖坟在村子的南边,也即和邻村搭界的“二里半”的地方。其实,我更愿意祖坟在村北的任何一个地块,这样我每次上坟时,不至于走太远。每当走进我所不熟悉的坟地,就像走进远古洪荒,走进一段荒凉的历史,每次都有这样的惊悸。
仿佛看到一棵横躺在地上的大树,顽强地生长着。
但我无法改变祖先的选择。
我以为人生有两样东西是不可选择的。一是姓氏,二是死后的归宿,这些都是老祖宗事先就安排好的,无法更改。比如我家祖姓张,作为一个古老姓氏,有说是源出黄帝之后,“挥”为我们的始祖。据说他是黄帝的孙子(有说是黄帝的儿子),发明了弓箭和网罟。弓箭和网罟作为当时的新型生产工具,使人们可以猎取更多的鸟兽,捕捞更多的鱼虾。挥所在的氏族部落世代以生产弓箭和网罟为业,于是他的后裔就以“张”作为自己的姓氏。二说为明帝朱元璋赐少数民族改姓为张,此论一下空白了两千年张姓的存在,颇为荒诞。三说为他族改姓为张,也不足信。其实张姓源起就有高平一说,后人从挥的父亲玄嚣考证(《史记•五帝本纪》记载:“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张姓起源于“青阳”,也就是古代冀州的清河流域。古代的清水有两个源头:一是今山西省高平市,一是今河南省获嘉县北黑山。前者就是古代的丹水,它向南穿过太行山,东流入吴泽陂,然后注入发源于获嘉县北黑山的清水。其实是殊途同归)。不过,我祖既为黄帝之后人,有名有姓,来源确凿,又何必与人争此长短呢?
在了解先祖之来源后,我感到了一丝不安,说来倒也无妨。其实每个人都有探究生命起源的冲动,那大体也是“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拜占庭式的哲学命题,在了解了我们家的家世后,暗地里都会有“我们祖上阔多了”的感慨,但不知张氏历史上会有怎样的功绩呢,若是出现像秦桧那样的奸臣还不是自讨没趣吗?或是祖上尽是博学泰斗,还不弄得自己脸红吗?我在网上溜达,发现和我一样心理阴暗的不在少数,偏有这等好事者搬弄是非,网上列举出中国百家姓氏中的李刘张王前四姓,并且还煞有介事地列举出“四大家族大比拼”图表,分别从创立霸业、文韬武略、人文创新、科技成就、政治权力、社会财富、体育竞技、文化明星、其他等九个方面比较了四大姓在各方面的成就。网上的说法可信吗?我怀疑是刘氏后人所为。不过事关其他三姓,事小理大,我就不妨掉一回书袋,兹摘录如下:1.霸业榜(来源《中国历史》)排位为刘、李、王、张;2.文韬武略榜(来源《中国历史》),排位为李、刘、王、张;3.人文榜(社科类)大牌在王、李两家,刘、张次之;4.古代科技榜(来自中教育星多媒体教育资源库)排名为:李、张、王、刘;现代科技(来源中科院网站1955年-2003年中科院院士)为张、王、李、刘;5.政要榜(来源人民网时政专题)李姓人数最多,占绝对优势;6.军事榜(来源百度将军吧)排名:李、刘、张、王;7.内地财富(来源福布斯2005年内地富豪榜)排名:张、李、王、刘;8.体育榜(来源中国奥运网)奥运金牌中,李姓10枚、王姓7.5枚、张姓6枚、刘姓4.5枚;(1980年-2004年国内世界冠军一览:排名:李、王、张、刘。)9.明星榜(来源百度贴吧搜索华人明星)张姓人数最多,而且大牌也最多,张家无可争议成为第一位。做个小结:刘家的霸业、李家的人才、张家的明星、王家的美女……
行文至此,情绪低落,颇有悔意。若说张姓祖先源起于手工发明和制作,这不失身份,毕竟生产工具的发明是生产力发展的重要标志,弓箭和网罟的发明还丰富了人类仰视天空、俯视河流等多维的生活视野和生活口味。我欣赏祖先弯弓射月或是开肩撒网的潇洒动作,给我一个从容的时间,几乎可用现代意识为张氏家族设计出图腾标志了。从此源头出发,远有张良、张飞等一干武士,近有爱玲婶子、曼玉姐、柏芝妹和张惠妹等一溜才女,张氏祖先的历史功绩已经垒成一道金碧辉煌的影壁了,让我等后人如何超越?或是迂回过去?想想都很绝望的。
就是这块突出的土崖了。崖头三面临沟,土崖上层叠的土地像是上帝随手掷在桌面的扑克牌,散落在那里,或宽或窄,错落无序,只有这块展落得最为酣畅、大气。面前是一大两小三个坟头,成品字形,像一棵大树伸出的两个枝丫;靠后塄的那个是我张家祖坟,我们父子三人在左面的那一方忙乱,任同族人在旁边忙活着。脚下这方黄土地,盈盈数尺之下,埋葬着我的爷爷,那个豪气冲天、勇大于谋的草莽硬汉,旁边憩息的是我的奶奶,那个身躯高大、面容刚强却又舐犊情深的小脚奶奶。父亲高大的身影很忙碌,或为爷爷的坟头培土,或是到地头捡些柴火预备下烧香焚纸,或是佝偻着身子在坟头荆条上挂白。打我记事起,父亲每年都是要亲自上坟的,这些年来父亲年事渐高,身体大不如从前,今年本不打算再来,没想到还是来了。临上车父亲面带愧色,向我们解释,“原来说是今年省点劲儿,不上坟了,没想到昨天晚上又梦到你家奶奶了,老婆儿还数落我呢”。看着父亲略微笨拙的身躯和一丝不苟的神态,好像看到祖先坚强不屈的身影。
和每次一样,父亲又炫耀起祖坟的好风水:脚蹬南山,脚下长流富贵水;背靠龙顶,山岳称雄做靠山;左丘右陵,山川沟壑深深浅浅,勾勒得这方山崖就像一把太师椅,先人安放其中颇有功成名就,享得人生功德圆满之造型,也激励后人人生进取,加官晋爵,光宗耀祖。我不好意思说破父亲,其实在三晋大地表里山河的大环境,在家乡这样的丘陵地貌,哪一处坟地不是左丘右陵、前川后山的,岂独咱家如斯?只不过祖先挑选的这块土地,寄予了祖先对生活的认识,这多半也是寄人世秩序为神鬼事,将人生理想寄托在另一个世界,手法一样。或许还表达了对当时的生活环境、生活理想的认知,以及他们的空间观、历史感。是的,历史感,也许在他们看来,天地生我,就当容纳人生诸多事,人的生命可表达的就是寄托这方山水空间,荫泽后世。想到我的爷爷敢于走出黄土地,恣意泼洒生命,追逐连长的职位。我的奶奶,不屈族人的欺负,独自承担生活的重担,并且为此辛劳终生,就不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生活苟且。生命寄予这方空间,就有了永恒的价值。
我在哪里?我会在他们脚头的不远处,像枝头新发的枝丫一样,一节节延续下去。
我用脚丈量自己的位置,不出太大意外,就是这里了。这是先祖给我预定下的位置,不可挪动。我必须按照他们规划好的方位,必须按照他们的历史观,空间观,生活下去,再回到这里来。
忽然有一种生命来源的认知。我们就是被这块土地放飞的鸟儿啊,不管走多远,飞多高,最终还是要落脚在土地上的,回归此处的,而先祖的观念就是一根线,牵扯着我们不再飞到别处,这里是生命的根。每次回家上坟烧纸,都仿佛看到一棵横躺在地上的大树,顽强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