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羊长大要多久?”这是我父亲的问题。
那时他才7岁。我姑且称他“十一”吧。
“看你还干不干坏事!”啪啪啪,枣木棍子落在十一的屁股上,就像十一的弹弓落在芦花母鸡的翅膀上,就像弹弓上的小石头击碎别人家的玻璃,那么有力,又那么空洞。
十一是第十一个孩子。他之前的哥哥姐姐死了七个,只活下了他和三个姐姐。十一出生没多久,妈妈就去世了。
一天到晚,爸爸必做的一件事,是找棍子。那根枣木棍子,原本有粗糙的外皮,后来,外皮掉了,整根棍子越来越亮,越来越滑。
三月的一天,十一用两只小手把屁股全部按了一遍,找到一处不大疼的地方,用灶口的木炭画了一个圆圈:“爸爸,您打这儿。”爸爸正要开打,门外闪过一个人影:“十一,看我带了什么!”
只见大姐的手里拎了一个竹条编的深口篮子,篮子里有一只毛茸茸的东西。
一只小羊,正用水一样清澈的眼睛看着十一。十一想上前,却分明后退了一步:“大姐,它多久才会长大呀?”
羊实在太小了。十一真担心它经不起父亲的枣木棍子。
“放心,半个月就长一岁,七个月就成年了。你让它吃最嫩的草,它长得可快了。到时,你和爸爸就有新衣服穿啦!”
十一给羊取名“十二”。自从有了羊,他就把自己做的弹弓收起来了。他再也不用一个人在路上踢小石头了,他带着羊吃青草,和羊聊天。他有好多的话,从来没有说出口。现在,他的话停在青草上,青草冲他弯弯腰;停在羊的屁股上,羊摆了摆屁股;停在羊的眼睛上,羊就抬头看看他。
十二的毛色越来越亮,头上长出了角,两只角慢慢地有了凹沟和角轮。它会用角开门和关门,它会击退那只扬起脖子想攻击它的白鹅,它会让一群母鸡大叫着四下散开。
人们纷纷夸赞:
“好壮的羊啊!”
“漂亮,真漂亮!”
十一的头仰得高高的,他看见天上的云白白的,但它们没有他的十二白;他看见远方的山高高的,但没有他的十二高大。
“十一他爸,羊长大了,可以卖了。”这是邻居奶奶的声音。
十一急了,他叫道:“还没长大,还没!”以前,他多么希望羊快快长大!现在,他多么希望羊能小回去啊!十一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爸爸。他害怕爸爸说:“卖了,卖了,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可是,爸爸没有吭声。他是没有听见吗?
十一又补上一句:“我不用做新衣服。我有衣服。”他担心爸爸没听见,把声音拔得高高的。
“这是你养的羊,你做主。”爸爸说的话,从来没有这么好听过。十一仰起头,看见先前飘过来的那朵云,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走了。
气氛突然变得诡异。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有事没事地在十一家门口转。十二一见到他,就晃着脑袋叫起来,叫声和往常不一样。
十一想起来了,这个“络腮胡子”是村里的杀猪佬。
十一身上承受的目光,变多了:“这孩子,犯傻了。哪有养羊不卖的?”
“没妈的娃,可怜。”
“你的羊,什么时候卖给我?”“络腮胡子”问。“不卖!”十一的声音像弹弓上的石头一样射出去,有着决绝的气势。
“没有一只羊,过得了冬天。”“络腮胡子”很确定地说。他的声音不是很响,却好像有回声,十一的耳朵里瞬间游窜着黄白的闪电,滚动着作响的雷雨。
“为什么?”十一不想听到原因,但他还是问了。
“冬天所有的草都枯死了,羊没有吃的,怎么活?”
十一被问住了。
“如果死了,就卖不了多少钱了。你和爸爸的衣服拿什么做?”“络腮胡子”显然是有备而来,沉思了几秒,十一大声说:“不用你管!”
他把响亮的态度扔给“络腮胡子”,撒腿跑进家,关上了门。
家,赤贫如洗。但自从有了羊,十一就觉得自己很富有。他的眼睛变得富有,他的手变得富有,他的日子变得富有。没有羊,他就没有快乐。
可是,冬天所有的草都枯死了,羊没有吃的,怎么活?——“络腮胡子”发出的雷声又一次隆隆而来。再说了,自己不做新衣服,爸爸也不做了吗?两人已经好几年没做衣服了,寒冷的冬天怎么过呢?十一真希望自己和爸爸都能像羊一样,全身长出毛来,真希望冬天也能有满山坡绿得发亮的青草。
深秋的一天,大姐再次登门:“十一好能干,把羊养得这么肥,过年有新衣服了。”十一抱着大姐的腿,呜呜地哭了。
“大姐,你把羊带走吧。大姐,可以不杀它吗?大姐,可以不让它太疼吗?”
大姐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不想伤害小弟,但除了伤害,她没有别的选择。冬天来了。十一有了新衣服和新裤子。但一直被他宝贝一样带在身边的是一副弹弓。那是大姐带回来的羊骨头。
十一磨呀磨,把这块羊屁股上的骨头,磨成了他最爱的形状。
十一——我的父亲此生都没有吃过羊肉。几年前,他得了帕金森病,说话已经很费劲儿,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他那只叫十二的羊,那只陪伴了他七个月又十二天的羊。
那不仅是一只羊,还是他童年的全部,是他成长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