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之后,菜就甜了。腌白菜,腌芥菜,腌雪里蕻,上色入味。腌萝卜尤其妙绝。老种白萝卜,纺锤形的,洗净了,切成月牙形,齐齐码在竹编连上,像一只只小白鸭。最初是晶莹水润的,半个日头后就蔫了,边角内卷了,有了皱纹,惹了灰黄。再晒一个日头,吹小半天风,就可以下坛坛罐罐腌制了。
从海南初回的头几年,每到小雪大雪后,我都会给旅居海口的李君寄点咸货。咸鸭子,咸肉,他都特别欢喜。海南冬天的轻寒不够锋锐,就像挠不到的痒,不足以砭入腌货的内部,无论如何也炮制不出记忆里舌尖上的“腊味”。用冰箱模拟内地的冬天,腌出来的也只是概念上的咸货。味觉的火柴棒,引燃不了舌尖上草蛇灰线的记忆。到底还是不行。
缺了什么呢?
母亲的腌菜手艺,比起外婆来差很远。外婆腌的萝卜缨子,一根根似金丝缕缕,拍碎的蒜子如碎玉,切丝的辣椒如红线。用筷头夹一碟子,香油烧熟了,略翻炒,脆黄酸香,宜稀饭干饭,宜面条,宜夹馍,寡吃也好,只是太奢侈。外婆腌的水萝卜,水嫩嫩黄生生,咬一口,嘎嘣脆,润润的酸,酸得半夜想起来不吃一块睡不着。村里有个孤寡老人,临终前想吃一口我外婆腌的水萝卜。终于送到了,终于吃到了,长叹一口气这才去了。外婆腌的五香萝卜更是绝味。我不曾见过谁会切成她那样的长,长得像蚕豆的豆荚,秀气,简直有点媚,像青衣的水袖了。那会儿,一排排这样的萝卜干排在竹编连上,就像一条条秀美的江南小划子停在河边,在月色里轻轻荡漾。
我记得那是个月色皎洁的冬夜,霜染村晚,犬吠寂寥。院子里,芦秆编成的晒席上,依然晾着萝卜干。露珠在凝结,霜也在凝结,冬虫在幽咽低吟,漆黑如墨的树冠里,鸟儿呢喃有声。霜是凝华,露是液化,总归是水的前世今生,总归是合着尘土的,脏,回潮。外婆笑着说不怕,天明吹一阵小风,晒半天日头就好了——哪里就脏了呢?她笑着看我,月光连忙照亮了她的脸。我立时就赧然了。外婆用新稻草烧灰,沾染白净如玉的糯米裹粽子,我能一口气吃三五个,不蘸糖。外婆将绿豆壳晒干了,焚成灰,晒好,放一把煮稀饭,那个香,那个糯,今生恐难重温了。
外婆走了很多年了,母亲也已经七十三岁。母亲一辈子忙碌,没有时间将心思放在食物上,食物对她就像汽油对汽车,是续命的能量而已。那天我给她做了蒿子粑粑,她说真好吃。她是知道好吃的。外婆一生悲苦,却依然那么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不能解释的都是奇迹,外婆便是。爱是最大的奇迹。
霜未至,月色如霜。等霜落后,今年我要腌点萝卜,腌点肉,腌点鸭子。今年我得给李君寄两只去。我或许还应该告诉他,其实参与味道酿制的,不仅是温度,可能还有虫鸣、犬吠,以及月光烧成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