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水碾河住了3年,据说这里是成都最老的小区。房子修了一茬又一茬,居民换了一批又一批,年轻的、年老的,中国的、外国的。唯有火锅味和麻将声,年年岁岁总相似。这里像一个传了几代人的卤水坛子,各种食材丢进去卤一卤、浸一浸,便会染上那股子陈年香气,卤水也因此变得更厚、更醇。
我家楼下住着一位哑巴爷爷,不知年龄几何,须发灰白,身材敦实,笑起来嘴角咧到眉梢,露出两排粉白的牙花。哑巴爷爷平日依靠低保和给人刮脸、剃头为生。剃头摊在楼门前的大枇杷树下,一盆,一桌,一椅,刮脸3块,剃头5块。
这哑巴爷爷除了剃头,还揣着两手绝活—爱画画,一卷废报纸经他手没多久,留白处便画满了芳草、美人,线条灵动,飘然欲仙;善雕刻,一块破木头被他摆弄几天,便成了一尊小小的观音坐像,低眉垂目,仿佛看尽世事。除了吃饭、睡觉,哑巴爷爷平日里只做4件事—画画、雕刻、剃头、喝酒。没有顾客时,他就趴在那张窄窄的石桌上,从裤兜里摸出未完成的木雕,捏着刻刀的手指一颤一抖,人物的眉眼就显出了轮廓;再轻点几下,美人的双眼就有了顾盼的神采。刻累了,他就掏出怀里的小酒壶,喝上几口,假寐一会儿,等酒气从腹部升起,冲破喉咙,打出一个长长的酒嗝,这场午睡便结束了,哑巴爷爷又回到他的创作中。
哑巴爷爷不是生来就哑的。他年轻时耳膜震坏了,聋了几年后,他的语言能力也渐渐退化了,讲话嗓门很大,吐字却不清,舌头似短了一截,心里想的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咿咿呀呀的声音。旁人听不懂他说什么,他一着急,伸手去拉人家,脖子上鼓起青筋,嘴巴张得更大,嗓子里滚出一串含混不清的音节。街坊邻居有时路过他的剃头摊都绕着走,生怕他拽着人聊天,讲一堆听不懂的东西。
小区里的娃娃们倒是喜欢找他玩,拿着纸和笔求他画画。哑巴爷爷随手勾出几条线,娃娃的脸就跃然纸上。他喜欢教娃娃们画画,不收钱,教得还很用心。但小孩子三分钟热度,没多久就被别的事物拐走了心思,再加上他耳聋,只会点头傻笑,渐渐地,孩子们失了兴趣,剃头摊又冷清下来。
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哑巴爷爷的老伴儿听得懂他的语言。他的老伴儿看上去年轻些,脸圆圆的,笑起来眉毛、眼睛、嘴巴像贴在面皮上的五条细弧线。她常跟在哑巴爷爷身后,旁人露出困惑神情时就出来充当翻译。有时,我们在楼道里相遇,寒暄几句,哑巴爷爷拉着我好一顿叽里呱啦,我求助般地望向他身边的老伴儿。他的老伴儿笑眯眯地说:“他说树上的枇杷熟了,再不采摘就要被鸟儿吃光了。”
我点点头,贴着他耳朵问:“爷爷近来又有新作品啦?”
哑巴爷爷眼里闪出两道光,又是一阵叽里呱啦。他的老伴儿说:“有啊,天天都在画,闲不住。”
我说:“您这能耐是跟谁学的啊?”
他的老伴儿翻译道:“没学过。从小就喜欢画,画啥像啥,可惜不能当饭吃;不画,又像没吃饭一样难受。”
水碾河在一环内,是成都生活的浓缩,是市井的万花筒。它像地球那样自转着,有人跌出去,也总有人被卷进来。几年前,小区搬进来一位艺术生,20多岁,扎小辫子,留小胡子,看着颓废,人却挺热情。大概是带着惺惺相惜的情绪,他和哑巴爷爷成了忘年交。他听不懂哑巴爷爷说的话,哑巴爷爷也听不见他说的话。但是,没关系,搞艺术嘛,就用艺术来交流。那段时间,哑巴爷爷常去艺术生家,帮忙修理漏风、漏水的窗框,完事后两人就一起翻翻画册,临摹名画,喝点儿小酒,交往甚欢。
一天,艺术生从旧货市场淘到一本敦煌画册,带回来同哑巴爷爷一起欣赏。哑巴爷爷看得如痴如醉,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画面,又突然停住,手往衣襟上蹭了又蹭,仿佛怕弄脏了仙女的衣裙;喉咙激动得一颤一颤,另一只手里握着酒壶,却忘记了喝。他把封面、封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指着“敦煌”两个字,铆足劲发音,连试几次,终于听起来像样了。之后,他常从艺术生那里借来画册,潜心临摹,却总不满意。他提着衣摆,手舞足蹈地比画了一番,艺术生明白了,哑巴爷爷说,仙女飞天的状态不好画,他不知道该怎么让仙女飞起来。
大概住了两年,艺术生搬走了。临走前他找哑巴爷爷剪了小辫子,刮了胡子,看上去和那些找工作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哑巴爷爷不肯收钱,于是艺术生就将那本敦煌画册留在了剃头摊上。
哑巴爷爷手捧画册回了家,把餐桌收拾干净,铺上毛毡,再铺上宣纸,洗了手,摘一支狼毫笔,浸足墨汁,长吸一口气,然后笔落纸上。先起稿,接着勾勒衣服头发,笔随纸走,手随笔走,线条轻盈、流畅,似乘着风一般。老伴儿抱怨他占了吃饭的地儿,他也不理,不眠不休,从傍晚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终于画毕,额头津津冒汗,推窗通风,阳光射入,落在画上。
后来,听说哑巴爷爷常在河边的公园里放风筝。风筝上是一位手持长笛的飞天玄女,衣袂飘飘,如行云流水。风起,风筝扶摇直上,仙女身上的飘带在空中浮了起来。阳光洒落,风筝如鼓起的蝉翼,轻盈透明,裙摆上的褶皱波浪般随风摆动。公园里的人驻足仰头观看,屏息凝神,生怕一出声,就惊扰得仙女飞远了。
图 | 令山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