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师大学堂师范馆头班生。虽在校只短短的一年,但是却由校方派去国外,继续求学。民前二年回国,又由校邀我担任教授,直到民国九年,教育部要我担任北京工业专门学校校长时为止。以后还继续任讲师。到民国十二年,工专筹备改大,实在无法再兼教书,方完全脱离关系。我和母校历史联系,可说是万分密切。这一次五十周年纪念,胡校长要我写点东西,我的幼年日记及可供参考的资料,都在二十七年南京沦陷时遗失,实在没有东西可写。只好就记忆所及,略述当年作学生时一切琐碎经验,勉强交卷。
庚子第二年年底,光绪帝及慈禧太后由西安回来,因被黄头发蓝眼睛的人吓怕了,所以赶紧恢复戊犬旧京师大学堂,替维新面目,擦点脂粉。十一月回銮,十二月就任命张百熙作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筹备开学。我那时在苏州,听到这个消息,第二年春天海河开冻后,马上由海道赶来北平。哪里知道内部虽在筹备,外面却没有招考消息。只好在东城某旗人家,暂作猢狲王,苦守好几个月,直到十月底,方有机会打进天宫,搬住那时所叫的公主府。
当年风气闭塞,学校程度幼稚,固无可讳言。不过张百熙先生思想甚新,他又能延揽许多头脑较新的人物,参合中外成规,编定学制,虽号称大学,是希望将来成为最高学府,当时倒不是勉强凑成班底,马上就唱似是而非的大学戏。他的宗旨,先造就一班师范人材,以储师资。青年有志的官吏,亦容许他们接受新教育,预备青黄不接时代的任使。当时国学教师,都是海内知名之士,教科学的教员,亦慎重选聘,借用客卿,倒不是流氓商人混饭吃的一流人物。招选学生,以国学和东西文有根底者为取录标准,以便容易研究科学。校中所援学科,虽不太深,但却是择要急速深进。我虽在校短短一年,但后来到英国考进大学,亦受母校预备的益处不少。
马神庙的公主府,现在变动很多。当年形状,不妨一述。现在化学实验室,从前是两层过厅,为职员办事处。大礼堂和后面一层大殿的东西屋,都作教室。后面大殿,旧称公主寝宫。寝宫的中厅,祀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因为我们这班学生,在那时代的眼光,都是外来的邪魔恶道,必须请孔老夫子出来镇压镇压,所以只好请他老人家暂时屈尊,替公主把守寝室。塑望并在这一间厅里面,宣传“圣论广训”。寝宫的后边有两层平房,作仕学馆学生的宿舍。再后面的楼房,相传为公主梳妆楼,大约因为是公主,必须有这样的设备,一半出于想像的。当时图书馆就设在梳妆楼里面。现在东院大楼房,那时候是南北两座宿舍,称为南楼北楼。师范馆学生都住在这两座楼里面。两排楼房中间空地为运动场,亦略有盘杆,天桥,秋千,种种设备。南楼的南面就是大饭厅。这一类的房子都不是公主府本来面目,是后来添盖的。
五四运动系抗日运动,京师大学的时代,亦有一幕轰轰烈烈抗俄的运动。事实是这样:光绪二十六年拳匪变起,俄人以兵占据东三省及山海关,营口,新民,各铁路。二十八年和议成,奕、王文韶与俄使雷萨尔签订中俄东三省铁路交还条款,有很多损失权利的地方。在我们学生眼光中,自然大不满意。于是我们联合两馆同学,开会提出抗议,激昂慷慨,要学古代太学生一样,“伏阙上书”。学校里面自然有许多钦派的特务工作人员,赶紧去报告慈禧皇太后,说,“一班学生都要造反”。那拉氏大怒,以张百熙先生压制不力,加派一满人荣庆为会同管学大臣。风潮仍没有平息,刚好两湖总督张之洞来京,又派他来学校视察,希冀他整顿一番,能压服我们这班革命分子。那时候一部分激烈的同学,主张一致退学,不愿作奴隶学生;又有一班人,以为我们退出,更没有主持正义之人,不如利用此为根据地,更利用他们聚敛所得的民脂民膏,资送我们一部分学生出国留学。一则可以呼吸自由空气;二则亦可培养革命基础。校章中本有“毕业后选派出国造就师资”条文,同学遂据此要求,以为毕业后选派,“远水救不得近火”,不如目前即送出国,则真正大学开锣时,这班人回国已可担任教师。张百熙先生本为维护我们最力的人,竭力促成这一件事,在那拉氏这一方面,亦以为这班捣乱分子,应该让他们快快滚出国门去,乐得耳根清静,因亦照准。于是校中乃考选英法德俄日语言文字略有根底的学生三十余人,分送出国。这是北大第一次派学生留学东西洋的历史,亦即是北大学生争取自由的第一幕。
当年我们的政治常识,都是偷偷摸摸,由片纸只字禁书中得来,自然不甚充足。但是对于朝政得失,外交是非,和社会上一班风俗习惯的好坏,都喜欢研究讨论。有几位特别能演说的同学尤喜作讲演式的谈话。每天功课完毕,南北楼常开辩论会,热闹非常。高谈阔论,博引旁征,有时候甚至于争辩到面红耳赤,大有诸葛亮在隆中,抵掌谈天下事的风度。果然,“蛟龙终非池中物”,后来所谓交通系,研究系,安福系,以及云南起义,广东护宪,都有我们同学参加,且都是重要角色。极右倾和极左倾人物,无所不有。至于在司法界,教育界,财政界以及某界某界有所建树者,亦有多人。这班人是非功罪,可以不谈,不过他们各有主义,各有政见,不是庸庸碌碌的一辈人,却也值得称道。蔡孑民先生长北大时,人材称盛。学者之外,有提倡小脚的辜鸿铭,有专谈性学的张竞生,就是讲社会革命的人物,亦无不兼收并容。京师大学堂人材,却亦五花八门,无所不具。北大称为伟大,大约就在这一点。
满清政治虽然腐败,但对于初期的大学生,却也十分优待。我们不但不缴学费,并且由校供应伙食。每餐八人一桌,六菜一汤,冬天则改为四菜一火锅,鸡鸭鱼肉都有。有所谓堂提调者,就是现在舍监或庶务科长这类职员,跟我们在一处吃饭。如果饭菜不好,堂提调马上发起威风,惩罚厨子,倒用不着我们学生操心。有一次我记得因为某样菜偷工减料,堂提调大怒,叫来厨子,罚他长跪在饭厅阶前,后来反是学生替他求情,方才饶恕。我们每月有月考,名列前若干名者,都有奖金。数目虽只数元或十数元,但我们大半都是外省来的穷学生,有这笔进款,月间零用,始有着落,有时还可以约二三同学到前门外听听平剧,吃吃小馆。衣服自然是自备,但每人冬夏各给一套操衣。着操衣时脱去长袍马褂,作军队装束,自然感觉新奇。所以那时候对于兵式体操,很感兴趣。虽然每人仍拖一条猪尾巴,不过短衣窄袖,自愿亦以为有“纠纠武夫”气概,大可自豪。每天破晓,操场上就听见“向左转”“向右看齐”各种口号。虽朔风凛冽,大部分学生倒也并不偷懒。记得有一次体操后接着就要祭拜孔老夫子,职员们都衣冠齐整,翎顶辉煌,领导我们行礼。我们本该换衣服,但大家懒于这样作,就短衣一拥进去,参与典礼。孔老夫子那天如果在家,一定要气破肚皮,叫他的徒弟“鸣鼓而攻”我们了。又有一次集体到东城照像,约定排成队伍前往。那时候学生游行,尚不多见,这一列学生军经过东华门大街时,两旁铺户,都觉称奇,男妇老幼,一齐拥出来,观看热闹,一班顽固的满汉朝臣,亦即因此“谈虎色变”。
那时候的学生对于科学,自不敢说有精深研究。不过国学有桐城派大师吴挚甫先生主持,讲学之风,盛极一时。吴先生不久病故,由其弟子张鹤龄先生代替。其他杨仁山,屠敬山,王舟瑶诸先生,都是当时颇颇有名的人物。职员中如于式枚,如蒋惺甫,如李家驹,如王仪通,如袁励准亦都是积学之士。编译局人材更多,严几道,林琴南,罗东,魏聪叔都是近人所知道的名士,统在网罗之列。同学中国学有根底者本来很多,再在各名教授薰陶底下,后来成名者亦有不少人。在当时更有一样好现象,无论中外教师,无论大小职员,都看待学生像子弟一样,研讨学说,质析疑难,没有一样不亲切诚恳指导。所以学生非常敬爱教职员,教职员亦非常亲爱学生。回想当年在校读书乐趣,真使我至今神往。
京师大学堂壬寅年开学时,只有仕学师范两馆。第二年方有译学馆,设在北河沿现今北大第三院。医学馆并未招生,大约成立在我出国之后。校址设在后孙公园。北大医学院是不是就是医学馆传下来的,我因离平过久,内中变迁太多,不十分清楚。师范馆后来改设分科,正式大学由是产生。仕学馆迁至李阁老胡同,即北平大学法学院的前身。编译局亦系在我们开学的第二年成立。局址在虎坊桥。后来改为学部,就是拿这个作班底。学部长官,亦就是我们的两位管学大臣。所以现在的教育部,亦就是这一系统演变出来的。现在北大像一朵鲜花,正在灿烂开放,而这一朵花发芽时期,谁都不能不论是在四十六年前。这块园地,是戊戌京师大学堂孙家鼐开恳的,播佳良种子,却是张百熙先生。我写到这里,不能不追念他老人家,当时计划远到和宏大,排除百般困难,培养这个娇嫩的幼苗,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京师大学堂对于中国教育史,占有重要的一页。我们这位张百熙先生,在这一页教育史上,亦实在占有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