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日,文友微信我,邀我到他的老家吉安走走,喝喝庐陵老酒。我一想,吉安,古庐陵!钟灵毓秀,许多胸怀天下的文学大家如欧阳修、文天祥、杨万里、解缙等都出自那里,他们的人格风貌、灵魂思想千秋传人,他们的诗文滋养着包括我在内的一代代人成长。我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一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欧阳修那句耳熟能详的名句立马从我脑海里冒出,想想庐陵的老酒,想象醉眼朦胧的美景,向往先贤潇洒恣意的山水之乐和率性自在。“日日看山好,山山山色苍”。“赏心与景不相违,山水旦暮含清辉。”
说来也巧,干旱已久的吉安,竟然在我到达的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翌日,山色被冲刷得一尘不染,纯粹如初,清明澄澈。浓抹重彩的绿植安置在幽静山间,“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深色的身影如走向历史的黑洞。身在其中,真可谓“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故人已矣,文脉千载。先贤诗文的时空超越感,使我们沉浸在庐陵的山水间。欧阳修说,欣赏山水美景的乐趣,领会在心里,寄托在酒中,而不是为山水乐而乐。“察景观史”,不仅仅是自然的风景,地理的佳构,也是历史,是文化。当然,更是一种对祖先的纪念,一种人景心心相印、休戚相关的情怀,一种与传统文明保持着活生生的、一脉相承的联系。
渼陂,一个古朴大气的古村落,盈盈于紫瑶山与芝城山之间。
站在村前的冈地望去,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白瓦青砖明清民居,规规矩矩连成一体,保持着完好模样,一种厚重的年份感扑面而来。
村前,一座富有历史底蕴的梁氏宗祠,宗祠广场前一塘荷花盛开,清香阵阵。荷塘右侧,一棵数百年的粗壮香樟树,茂密的树冠宽若巨伞,清凉毓人。村的东面是波光粼粼的富水河,西面有条缓缓流进村庄的溪水。前村后街,街沿河岸,便于货船停靠。街连村,村通街,没有人为隔离,却又相对独立。举目四望,田园葱笼,色调明快,这样村街合一的布局结构,既有南方山乡的意象,又有一种不可造次的庄重。
在梁氏宗祠门外,一位梁姓的老人对我说,他们的族谱上有记载,渼陂与陕西户县有着历史的因缘。说古时位于今西安户县县城西的玉蝉镇有个地方叫陂头,是个山水美地,唐代诗人岑参曾陪同杜甫到过此地,杜甫写下诗歌《渼陂行》,诗中写道“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以表达对岑参的敬意和对此地此景的喜爱。古人尊诗书,尚文人,遂把家乡陂头称为“渼陂”。南宋初年,梁氏一族因故从户县迁徙至庐陵,开基展土,扎根富水河畔。怀着对先祖的敬畏与怀念,梁氏先人为新村仍沿用祖居“渼陂”之名,以不忘出处来路。
发端于兴国的富水河像一条灵动的飘带蜿蜒流经陂头,最后汇入浩瀚的赣江。在陆路交通还没有发达的旧时代,水上运输便利和渼陂辐射四周的特殊地理位置使渼陂获得曾经的商业繁华,宛如缀在飘带上的一颗耀眼的明珠。
河流像一条时光隧道。通往河边的老街叫陂头街,地面光滑的青石板就有着强烈的代入感,我依稀走在久远的晨昏中。陈年的码头让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往日帆来舟去的景象。想象旧时的渼陂,既有商贾云集、人头攒动的街巷,也有亲切宜人、庐陵风情的民居,它在不知不觉中走过了漫长的发展历程。从开埠成行,通商互市,繁荣喧闹至改革开放,经历了许多的骄傲与辉煌,也生发过不少的失落与感伤。然而,村里人依旧日复一日地在水边濯洗衣物,把日子过得悠然淡泊。那些坐在河边树下纳凉的老人,任你身旁声扰足攘,身在世外,一脸安泰宁和,仿佛一生的沧桑、皱纹都化在了平平的心里。一天天,一代代,就像富水河的河水,静静地流淌,不息不止。
在陂头街,我发现一户人家的白色墙柱上隐现“怡生春药店”五个淡淡的墨迹字,便猜想这是从前经营中药材生意的铺号。主家说,以前的主人早就迁居杭州,前几年那家人回来过,带着他们的白发老母亲。他们说“怡生春”可是当时最有信任度的名号。他们在铺门口照了相,“怡生春药店”五个字就是那时候刮出来的。我想,他们的返乡,一定是那位白发母亲发起的。她也许就在这间屋子里出生,或是从别的地方嫁过来,她要在有生之年回曾经生活的渼陂看看。我由此得知,古村里过去的主人,在流光中星散了不少。许多老房子,已经数易其主。他们带着渼陂的水色融入别的人群中,多年之后,往身上颤巍巍地摸索,居然发现,那水色,还在。
这位主家还告诉我,古街上有一户叫梁道伸的很会做生意,四个儿子年幼时都受到良好教育,他希望孩子们以后都可以走进仕途。然而孩子们成年后,却深受父亲的影响,兄弟四人皆由儒而商,各有各的铺号,各有各的经营特色,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老大的铺号叫“三义”,老二的铺号是“达亿”,老三的铺号叫“伟顺”,老四的铺号是“志承”。四人除了在吉安、南昌有铺号外,还在江、浙、鄂、沪、湘、粤等省市有店铺,在清末江右商帮中颇具实力,据说他们的后人安居于海内外多地。
旧时代的人际关系,从老铺号的经营中历历可见。于是乎,陂头古街东西两旁不断伸出一幢幢形式各异的两层雕花木楼,经营各种特色商品的铺号应运而生,养育乡村的市井,古街的形态慢慢成形。至乾隆嘉庆年间,陂头街中段西侧由众商人义捐的万寿宫建成,陂头街便成为渼陂及周边八方的商业娱乐中心。如今在万寿宫的围墙上,还有一块石碑,依稀可见当年二百多家铺号慷慨捐赠的“乐输鸿名”,那时渼陂的商业可是一个鼎盛的时代。
老铺号属于民间。它们是老百姓生活史的一个华彩乐章,仿佛一位位饱经风霜的历史老人,静静地倾诉着昔日的繁华和荣耀。中国传统正史向被称为“帝王家谱”和“相斫书”,盖因所记主要是帝王将相和士大夫的历史,是血腥的战乱史。书里记述到下层民众时,蔑称为“愚夫愚妇”,极少有正面记载下层老百姓生活生产的篇章。在正史里若想看到商家铺号,更是稀罕之事。然而,正是那些商家铺号的主人,用勤劳和智慧创造了富庶与繁荣,用执着奠定了厚重与辉煌,馈赠给世人一个美轮美奂的古韵悠长的村落。
梁姓一老者情不自禁这样描述当年万寿宫的热闹场景。他说:“陂头街兴盛时,万寿宫内外就是商品交流和休闲娱乐中心。到了节日,万寿宫两边尽是人,十分热闹。宫内戏台上唱戏,中堂设赌场,外面尽是零食和农副产品摊点。晚上真是如拱门上所写‘天不夜’,宫内外灯火通明,茶馆、烟馆、牌堂、戏楼,灯红酒绿的。万寿官两边的地带,每逢当墟那天,推车的、挑担的、背包裹的商贩来来往往,买东西的、游玩的、做客的人多得很;客栈、货铺、娱乐场所人满为患;各方的物资、信息、文化都在这一带交汇。可以说,万寿宫不仅是商贸集市的中心,还是休闲消费好玩的地方。”
老者说,文化给予了渼陂一种精神气韵呢。譬如在节日的戏台上,来自各种不同的典故、传说和剧种,各路各派,五彩斑斓。凡此种种,别地有的渼陂都有,别地没有的渼陂也有,兼容并包,算得上集各地之大成。因为文化的张扬,渼陂商埠个性才不至浅薄轻浮。百业兴盛,渼陂亦让三教九流蜂拥而来,茶楼酒肆、歌堂戏院比比皆是,民间戏剧浸润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渼陂成为名噪庐陵的繁华之地。
尽管创造渼陂当年兴隆的主人们早已离去,但古街道尽了渼陂的世事日常,保存了渼陂兴盛的记忆。渼陂经历近千年,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乡村史是由一个个古老而鲜活的经验累积而成的,这些历史的微声,才是宏大叙事之外活生生的肌理和情感。因而渼陂古村落的保存堪称是对历史的贡献,因为它最终汇聚成人类的整体社会。
今日的渼陂看似云淡风轻,殊不知它却记录了近千年来历史中许多值得纪念的时刻和人物。最壮美的就是二十世纪初,在革命先烈梁一清的带领下,许多热血青年参加红军,300多人献出了生命。仅是陂头一条老街上就诞生了梁兴初中将、梁必业中将和梁仁芥少将3位共和国开国将军。他们用自己的热血和忠诚书写了共和国的辉煌,他们的生命史足以折射出历史的复杂与血雨。面对每时每刻飞速流逝变迁的历史,无论世俗意义如何定位,活出自己壮美的一生,就是不负此生。这是一个个颇具个性的生命之光,当生命放射出希望之光的时候,它是最美丽的。
我以为对古老村落的尊重,就是对先人的尊重,对历史的尊重。
山间明月,江上清风。乘兴踏月,入陂头街的“渼陂人家”酒馆,小酌一杯,微醺中,静听富水河传来古渼陂犹存的幽幽叹息。
渼陂,像幅国画,许多留白,值得再发现,再想象。渼陂,不亦乐乎……